文無瑕坐在上書房外間一隅,修長大手持毫舞墨,專心一意地在代擬的奏摺上走筆如飛。
片刻後,他停下筆,揉了揉微酸的手腕,一抬眼,這才發現半個時辰前,那位妖艷非常的清皇明明還坐在另一頭,煞有介事地捧起摺子,好似看得還挺起勁兒的,可才一下子沒注意,龍案後頭已然人影不見。
「唉。」他也不知該歎息還是該笑好。
想必皇上又偷偷溜回寢殿找貼身大宮女阿童姑娘去了。
他經常在想,皇上當初獨排眾議,拔擢他為萬年王朝史上最年輕的宰相,不知是不是看中了年歲相近的他,不似那些年高德劭、白髮蒼蒼的老臣那般冥頑不靈、食古不化?既是年輕人心思敞亮開懷,自然也就不會對皇上獨寵宮女一事,做出諸如「大驚小怪,當堂死諫」的那等閒事來。
可就算真是這樣,皇上也不該在他面前躲懶躲得如此光明正大,還索性拿了臣工當長工用啊!
搖搖頭,文無瑕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繼續代皇帝擬下要示以路州諸府縣官員們,關於水患的種種措施方策。
路州水患,缺土包糧米,當可先自靈州調之。慎防大水過後疫病四起,宜速至蕪州召募郎中藥草,蕪州石城有草名「忘憂」,治發熱尤為甚好……筆尖驀然一頓,在綢絹上落下了一點墨漬,恰似淚痕。
「忘憂,這藥名還真特別……」他嗓音沉靜溫雅地喃喃,似沒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什麼。
亮晃晃的燈花陡地一爆,文無瑕回過神來,又復專注揮毫書寫,細細交代下去。
雨聲淅瀝瀝地落下,在靜靜的夜裡分外清靈好聽,只是隨著驟雨起的濛濛霧氣,朦朦朧朧地教眼前景物怎麼也看不清……
顛鸞倒鳳第一式說那以退為進,偏俏生生欲拒還迎。
沒有綠蔭遮日,小溪潺潺,京城的晚春初夏,著實教人吃不消啊。
夏迎春自袖裡掏出一方帕子抖了抖,朝香汗淋漓的額頭胡抹了一把,略略喘了口氣,揉揉有些作酸的腰,仰頭瞇起眼望著面前兩扇朱紅重門,高懸的匾額上頭有龍飛鳳舞的三個古墨大字文相府。
謝天謝地,終於到了。
但見她彎眉如畫,明眸閃閃,絛唇輕點,未語先笑,髮際綰得嫵媚非常的飛燕髻斜簪著銀步搖,嬌艷臉蛋掩不住的興奮歡喜,一身婦人裝束,寬袍長擺搖曳生姿,通身上下有說不盡的風流意態,只是腹間肚兒隆起,顯是身懷有孕,且看模樣也該有五、六個月大了。
方才乘坐的馬車已然駛遠,她腳邊就放著只箱籠,臂彎勾著的包袱細軟拎久了也有些沉了……該是時候了。
「這兒是文無瑕府上吧?」她對從剛剛便疑惑地盯著自己的兩名守門家丁問道,燦然一笑。「他在不在家?」「相爺進宮了。」家丁甲遲疑道:「這位夫人若是想求見我家相爺,應當事先三天前投拜帖才是。」「這位小哥兒說笑了。我找自家相公,還得投什麼拜帖?」夏迎春噗地笑了起來。
此話一出,不啻平地起了聲旱天雷,轟得文府兩位家丁幾乎眼珠突出、下巴掉落。
「啥?!」「我叫夏迎春,是你家相爺文無瑕孩子的娘親。」她眉眼彎彎,唇兒上揚,好似沒瞧見四周那些越圍越多,集震驚、痛心、惋惜、嫉妒之色俱有之的騷動人群,兀自笑嘻嘻道:「所以,照常理推論,我該是你家夫人。」兩名家丁還未從錯愕中清醒,那些時不時在相府門前閒晃、千方百計想和文無瑕來個「不期而遇」的仰慕者登時炸鍋了「你你你……胡說八道個什麼東西?」「文相溫文爾雅、清朗如玉,向來知書達禮、潔身自好,從不見有什麼桃色緋聞,你這瘋婆娘怎可誣蔑我們心中天人一般的文相?」「就是就是。想文相驚才絕艷,乃名滿天下第一翩翩才子,更是萬年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最賢名遠播的有德宰相,豈是你一個無知婦人可攀附得?」眾人鼓噪著,像是恨不得將這名膽敢染指他們心目中絕代風華偶像的輕薄女打殺於當場。
夏迎春原本歡喜的笑容從凝滯,不悅,抽搐,到火大。
「我說你們是夠了沒!」她一聲河東獅吼,當場震得在場眾人噤聲不語。
「你們是文無瑕嗎?你們姓文嗎?你們住相府嗎?你們是文家三大姑四大嬸八大叔嗎?」她眸光厲色一掃,眾人紛紛低下頭去。「本娘子馬車吐了一路,好不容易晃到京城來,是找文無瑕給我肚裡的孩子負責的,是要問問他吃完了就跑,算什麼英雄好漢。在場和文家沒半毛干係的閒雜人等,統統閃一邊去!」眾人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也只得做鳥獸散,但嘴上仍不忘嘀咕「文相何辜啊!」「居然被這等煙視媚行、狼虎之姿的惡女纏上……」「明明是帖狗皮膏藥,還敢妄想黏得住文相那等極品君子……」「聽聽,她那意思是指文相始亂終棄不成?嘖嘖,就憑她這德行,只怕哭著跪求文相碰一根手指,文相都嫌骯髒哪!」夏迎春氣得微微發抖,肚裡寶貝兒也似激動不已地頻頻伸拳踢腿,惹得她只得強按怒火,好生搓揉安撫了肚子一陣。
「沒事兒沒事兒,這閒人閒話到處都有,咱不氣,不氣啊!」她深吸一口氣,再擠出一朵燦爛親切笑花,對著兩名神色陰晴不定的家丁道:「既是他不在,那府裡可還有長輩或是說得上話的人在?」家丁甲和家丁乙面面相覷,只覺頭大如斗,冷汗直冒。
上書房本與皇帝玄清鳳說那幽州兵布圖,說著說著,不知怎的話題又到了皇帝不可言說的心頭寶阮阿童身上,文無瑕看著皇帝還在那兒死鴨子嘴硬,纏呀繞呀地就是說不清楚自家心事底蘊來,不禁暗暗一笑。
果然下至販夫走卒,上至帝王將相,但凡一牽扯到這「情」字,便極難有個明白人。
他搖了搖頭,本想寬慰皇帝幾句,稍稍解了聖上心憂,恰時一個熟悉的嗓音自上書房門口響起。
「皇上,文相大人,奴婢有要事稟報。」在門口的阮阿童面色有些尷尬,像是有口難言。「文相大人,貴府管家方才遞了牌子,入宮急尋大人回去。」文無瑕眉毛微挑。
管家譚伯向來沉穩,今日是什麼急事非得遞牌子進宮?
「愛卿家中出了什麼事嗎?」玄清鳳逮著機會似的精神一振,立刻還以「反打探」顏色。「好阿童,說給朕聽聽。」阮阿童猶豫地看了一臉茫然的文無瑕一眼,吞吞吐吐道:「奴婢見那管家神色驚急,沒有多問一二。大人可要先行回府料理家事?」「這……」文無瑕疑惑地蹙起眉心。
「家事?」玄清鳳頓時樂了,笑得眉眼彎彎。「快說快說,朕最喜歡為臣子解決家中疑難雜事了。」雖是阮阿童對他頻頻暗示,然而文無瑕一向自詡潔身自好、君子磊落,絕無不可對人言之事,因此也正色道:「阿童姑娘請直說無妨,若管家所言乃尋常瑣事,盡可不必相理。再多大的家事,也大不了國事去。」「就是就是,阿童莫再賣關子了。」玄清鳳催促,滿眼熱切得亮晶晶。
「貴府管家前來急請大人回府,說是……呃……」她清了清喉嚨,訕訕然道:「有名女子萬里尋夫至相府門前,大腹便便,當街控訴大人……始亂終棄。」饒是溫潤如玉的文無瑕素來氣定神閒,鎮定功夫非常人可及,聞言也不禁微微色變。
「哎呀呀呀!」玄清鳳樂不可支,拍案哈哈大笑出聲。「愛卿啊愛卿,朕萬萬沒想到愛卿一世清名,居然也會幹下此等人神共憤、世所不容的」皇帝話還沒說完,就被文無瑕一記冰若寒霜的眼刀給砍斷了。
「皇上,臣雖不才,自認半生以來嚴從聖人之道,從未有過任何行差踏錯的逾越之舉。」他面上微笑仍在,眼神已是冷了下來,週身氣勢令人不寒而慄。「今日之事,請容微臣先行回府探究處置個分明,再向皇上詳稟,如何?」就是最後兩字的加重語氣,令向來逮著了機會見臣子鬧笑話便不依不饒的玄清鳳也不好意思再吐他的槽,反而擺出一副「哎呀!難道朕還信不過愛卿你嗎?」的誠懇神情。
別以為他看不懂皇上看似誠懇關懷、實則幸災樂禍的眼色。
只是匆忙之間,他也無心再反將皇上一軍,只速速告退而去,留下笑到嘴角疑似快抽筋的玄清鳳和一臉好抱歉的阮阿童。
縱然疾步走向宮門,髮束玉冠,足踏雲靴,一身繡金白袍的文無瑕,依然身姿挺拔如竹,在和三三兩兩朝臣擦肩而過時,也不忘拱手回禮,閒然地略叮囑了一二句。
無人看得出他氣息微滯於胸,只當是尋常時候,下了朝要乘車回府。
一出宮門口,文無瑕對立刻迎上前來的管家微擺手,止住管家的急急稟告之言。
「回府再說。」「是,相爺。」匆匆回到相府,文無瑕向來俊雅的臉龐已抑不住一抹罕見的慍怒,直到腳步停在招待來客的雁堂前,他兩道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
咳咳,好重的脂粉味。
一時間,他突然有種抬腳入內之後,便「是禍非福不死也傷」的莫名警兆感。
稍稍穩定下心神,他臉上神情恢復一貫淡然,再舉步時,已是氣定神閒從容不迫。
踏入雁堂內,首先躍入眼底的便是那一張笑得燦爛卻陌生的臉龐。
「守諾,果然真的是你!」文無瑕一愣,所有準備好的禮貌問句在腦中瞬間消失無蹤。
在管家和婢女僕從們驚掉了下巴的瞪視中,一股帶著濃濃香風的身形如餓虎撲羊般飛奔入他懷裡,死死地攀抓住他不放像是歷經了千山萬水,像是走過了風霜雨雪,像是數過了無數無數個期盼煎熬的心跳,終於再度找回了他……夏迎春把臉埋在那熟悉的胸口,淚水恣意奔流,緊揪著他腰際衣衫的手指顫抖著,嘴裡已是又笑又罵的嚷了起來。
「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真真想死我也嚇死我了……」良久之後,情迷意亂激盪難抑的夏迎春終於感覺到了懷裡這具溫暖胸膛的拘謹僵硬。
她迷惑地抬起被淚水糊得花貓似的臉蛋,望入一雙清冷平靜的眸子裡。
「這位夫人,還請自重。」文無瑕伸手扶正她,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睫毛低垂,掩住了所有的尷尬震驚不快。
就連遭受如此「非禮」,他也還是一派謙謙君子氣度。
「你、你推開我?」她眼裡閃過無從掩飾的慌亂痛楚,有些受傷地喃喃,「你不高興見到我?」能高興嗎?
「失禮了,可你我並不相識。」他輕蹙眉心,隨即舒展開來,神態斯文清朗,嘴角泛著禮貌微笑,然而通身上下卻透著一股令人無法逼視、不容抗拒的守禮疏離。
尤其,當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腹時,更是掠過了一絲……不贊同?鄙夷?
夏迎春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好似在他眼前的自己,是個多麼厚顏無恥、不守婦道的輕薄女。
「怎會不相識?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點我是誰!」她急急道。
「這位夫人你認錯人了,本相姓文名無瑕,非你口中稱「守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