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城中那樣多有權、有勢、有錢之人,為何獨獨選上他?」靜默了許久後,素丹青緩緩又問。
「因為在那些有權、有勢、有錢之人中,就數他的個性最容易衝動,也最容易被摸透,並且,這些人裡,也只有他最放任下屬,更只有他會在吃虧上當後,依然不懂得記取教訓。」望著素丹青,余少先笑得那樣理所當然,「更何況,只要能掌握勒琅國的海權,幾乎也等於掌握了勒琅國一半的經濟命脈。」
「是這樣沒錯……」素丹青喃喃說道。
「戰姑娘,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既已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因此余少先再不想浪費時間與人廢話,所以他直接望向不遠處的一艘船,招呼著手下將一箱箱的東西裝載上船,「但你放心,待你離去後,我絕不會再打擾你,也定不向任何人說起你的行蹤,所以,你徹底自由了。」
「是自由了……」依然坐在原處動也不動,但素丹青眼眸凝望的,卻不是那艘將還她自由的船,而是那群圍在造船廠裡積極研究著手邊圖示的船師們,「可我很懷疑,一旦上了那船,我還有活路嗎?」
「你?」聽到素丹青的話後,余少先先是愣了愣,卻在聽到遠處傳來的驚叫聲,以及一股來勢洶洶的沖天火焰之時,他的眼眸緩緩黯黑了,「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很意外嗎?我倒是一點也不意外你將自己隱藏得這麼深,這麼平凡。」望著那因自己筆尖藥劑被陽光曝曬而突然引燃,更因巖洞中空地形及大量木材而一發不可收拾的火蛇,素丹青忽然笑了笑,「反倒令我比較意外的是,你竟會以為只要能造出那些船來,你便可以取他而代之的這份天真。」
是的,打由一開始,素丹青就下曾相信過余少先,特別是在她徹底觀察衛去雲的為人處事及脾氣氣。
是的,衛去雲或許不是個好人,但絕不是一個罪大惡極的陰險小人!
他比任何她所見過的男子都霸道,都強勢,但他的性格中,也有著那令人神往的任俠、豪爽,以及孩子氣的天真……
而她在天都的這段日子裡,儘管看似恍若對什麼事都不聞不問,對衛去雲的所做所為一無所知,但只要細心一些,便能看出他其實一直默默地在敞某些事,而那些事,並不是壞事。
素丹青相當清楚,衛去雲是一名直爽剛烈,枝粗大葉的男子,雖然歷經磨練,再加上刻意的自我克制,他的性子已沉穩、收斂許多,但無論再沉穩,他的本性變不了,所以他的心機、城府,決計是比不上余少先的。
天都,需要的是像衛去雲這樣默默守護著它的人,勒琅國的大海上,需要有如他這般剛強、勇猛之人來嚇退那些宵小之輩,而不是任那些充滿機心、私慾者為所欲為!
正因為此,所以在那日衝動行事後又努力沉澱的時間裡,素丹青敞了選擇,選擇將計就計,用那萬念俱灰,只求解脫的絕望模樣,將那暗藏機心的男子引出洞中,然後讓那名其實或許早掌握了余少先身份,卻礙於某些原由而一直沒有動手的男子,做他早該去做的事。
她幫的,其實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
因為現今的她,再也沒有待在衛去雲身旁的任何理由,更因為這份只存在於她心底的愛,實在太苦、太痛,她,再也無力承受。
她痛恨的,其實也不是任何人,還是她自己,那個軟弱,沉醉在愛、恨、妒中,完全喪失理性判斷的自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而在聽到素丹青口中的「天真」兩字後,余少先緩緩瞇起眼。
「因為就算你擁有比他更快、更有武裝戰力的船隊,你依然不可能取代他的。」素丹青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為什麼?」余少先追問道。
「因為他之所以能八方縱橫,雄霸威海,靠的絕不僅僅是船堅炮利,而是他那一身過人的膽識、擔當與霸氣,更別提那些被你歸咎於缺失,卻是讓他所有弟兄可以無顧一切與他並肩作戰的衝動、率直與放任。」望著余少先眼底的不服,素丹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眼眸是那樣清亮,「而你,一個永遠只敢躲在人後放冷箭,使暗招,永遠不懂什麼是信賴,什麼是磊落的人,有這能耐嗎?」
「你……竟然敢這麼說……」聽到素丹青的話後,余少先的臉色整個鐵青。
「抱歉,我承認我的演技確實是好了點。」望著余少先暴怒的神情,素丹青面無懼色地笑了笑,「而更抱歉的是,我實在不像你想像的那般愚蠢脆弱,所以你這套先跟我套交情,再一步步的施壓、設套,讓我在最終精神崩潰,徹底死心而出賣衛去雲,並讓你坐收漁翁之利的戲碼,我只能陪你演到這裡了。」
是這樣,也不是這樣。
因為那日,素丹青的心痛、是真的,她的絕望,也是真的。
但在那被衛去雲囚禁,恍若木偶娃娃般行屍走肉的日子裡,她想了很多,想著余少先的突然消聲匿跡,想著那告訴她清心島已毀的古怪少年,想著那要求前去藍牆的老嫗,想著衛去雲那被炸了的火藥庫,想著那發生在同一個時間點上的太多巧合。
衛去雲是衝動的,一直都是,所以他會有那樣的暴怒舉止,素丹青完全可以理解,可她沒想到,原來自己不僅也會衝動,更是一個會因嫉妒而被蒙蔽住理智的女人!
正因為此,她才會在衝動之下,未加深思便中了余少先的圈套,更在事發當日,說出了那樣多不該說的話,任一個原本應不至於構成那樣大衝突的事件,演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
但無論事實的真相為何,此時此刻的素丹青只能這麼說,因為她必須動搖余少先的意志,為自己換取逃離的空間與時間——
儘管這個可能性,已幾乎不復存在。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著他!」望著自己多年來的心血毀於一旦,余少先不斷地搖著頭,「他可是你的殺父仇人之一啊!他們全是、全是啊!」
「我沒有幫著誰,我只是幫我自己。」素丹青坦然說道。
「幫你自己?」狠狠瞪視著素丹青,半晌後,余少先的眼底突然閃過一道陰光,「難道你以為你還有生還的機會?」
「為何沒有?」就見素丹青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然後突然站起,口中發出一聲又驚又喜的呼喚,「去雲?!」
是的,她喚的是衛去雲,縱使她早明白他根本不可能會出現,但對他心存忌憚的余少先而言,這絕對會是一個巨大震撼。
「什麼?!」
果然,余少先回頭了。
而一當余少先如自己所料地回頭之時,素丹青的身子早像箭一般朝一個早觀察好的巖洞口飛縱而去。
「快給我追,絕不能讓她跑了!」
身後,傳來了余少先氣急敗壞的吼叫聲,但素丹青無心理會,她只是盡全力地在那些彎彎曲曲的巖洞中東奔西竄,無論身後的追兵來得如何的快,無論那些敵人射向她的飛箭離她多麼的近,她都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
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次機會了!
但終究對地形不熟,終究體力早已不支,終究還是受了多處箭傷,當素丹青為躲避追兵而在那高高的崖上攀爬之時,她的四肢已然麻痺,眼眸也幾乎看不到崖壁的盡頭了。
「看到了,快放箭!」
聽著崖下傳來的呼喊聲,素丹青緩緩閉上了眼眸。
看樣子,她大概只能走到這裡了。
但至少,她不負任何人了……
她總算可以以一個堂堂正正的戰家人身份,去與爹娘相聚了……
就在素丹青緊閉眼眸,聽著那朝自己射來的聲聲飛箭聲,在心中與所有認識的人道再會之時,突然,一個黑影竄出,覆住了她的身子,代她受住了那最致命的一波攻擊。
當一股不屬自己,溫熱而充滿濃濃血腥味的熱流在自己臉上流淌之時,素丹青的意識也開始緩緩消失。
但就在那恍恍惚惚之中,她的耳畔卻彷彿聽到一個由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熟悉嗓音——
「活下去!一定要為我……活下去……」
究竟是何時,又是如何回到清心島上的,素丹青完全不知曉。
她僅模模糊糊記得,在那段她日日在甦醒與昏睡中載浮載沉的渾沌日子裡,似乎有一名男子一直在旁替她療傷。
他的話不多,但動作很細膩、溫柔。
而她記憶中,他唯一對她說過的一句話,是問她要不要將腹部的傷痕以及背上的鞭傷一道除去。
而那時的她,這樣回答他——
「不了,謝謝,因為那都是我的一部分……」
是的,無論如何的痛徹心扉,然而,那段曾經幸福的歲月,依然是她生命中永遠無法磨滅的一部分,而她,如何也不想遺忘,就算記得的人,眷戀的人,只有她……
當素丹青再度恢復意識,並且徹底傷癒之時,她發現自己的身上,除了她要求留下的那兩道傷疤外,雪白無瑕,而清心島,還是清心島,一切,就恍若她從沒有離開過一般。
沒錯,清心島還存在。
雖然就像那名少年所說,在素丹青離去後,衛去雲的手下確實將島上所有人都盤察過一遍,並且就此後日日有他的人馬駐在島上,但是,他並沒有破壞這小小的世外桃源,並還讓原本該是什麼樣的清心島,還是什麼樣的清心島。
果真,那少年真是余少先派去崩潰她心志的棋子,而那老嫗口中說的話,更是壓垮她脆弱心弦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自素丹青回來後,島上沒有一個人問過她消失的這一年多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所有的人只是用開懷的笑容與擁抱,在淚眼模糊中歡迎她回「家」!
真的彷彿一場夢,只除了乍夜夢迴時,素丹青那淚濕了的枕巾,以及那一句恍若刻在她心底的蒼涼低語——
活下去,一定要為我活下去。
那個「我」是誰?是他嗎?
會是曾經讓她那樣深深恨過,卻也深深愛過的「他」嗎?
不,不會,也不可能是他的!
他根本全然的不在意她,所以絕對不會是他的!
更何況,若真是他,又怎麼可能到現在還不來看看她?
就這樣獨自一人在每個夜裡靜靜悲傷,靜靜憔悴,但一日,正當素丹青如過往般笑容滿面地招呼所有來客時,突然,有一人悄悄出現於她的身後低喚著——
「素姊。」
「喲!是你,你怎麼來了?」回身望向那熟悉的臉孔,素丹青愣了愣,可她很快地恢復往常的笑容,然後熱絡的招呼著,「這幾位是……」
「素姊,能不能借個地方說話?」全三依舊低聲說道。
聽到全三的話,再望向站在他身後一名高大男子及兩名小丫頭,素丹青話不說,立即將四人帶至一個無人的房間。
「說吧!」關上門後,素丹青才又望向全三。
「素姊,衛哥想麻煩你暫時收留這兩個丫頭,待丫頭們都學會一技之長後,我們會再來接她們。」
丫頭?收留?一技之長?
望了望那兩名面黃肌瘦,模樣與自己過往看到的那些遭海上人口販子販賣的孩子們有些相似,但神態卻又平和安祥的稚嫩面孔,再望向全三身後那名儘管至今未曾開口說話,眼底卻一直流露一股極力壓制著的激動,並且長相輪廓相當鮮明有特點的年輕男子,素丹青沉吟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