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
不會吧?不可能吧?
儘管心中完全不願相信那個可能性,但柳孤泉的腳步卻下由自主地向城外奔去,直至東郊一處被燒燬的破廟前才停下。破廟,依舊是破廟,只是在幾天前的一場無名大大後,破廟裡頭早已只剩下一些斷垣殘壁。
但僅僅只站在廟門口,柳孤泉鼻尖嗅及的,卻是一陣揮之不去、濃之又濃的血腥味,以及一股獨屬於化屍水才會擁有的氣息……
是的,就是這裡,四日前,發生那起兩名鬼族女性慘遭凌虐殺害,而事後所有一切盡被一把大大燒去,並被某些有心人掩蓋得嚴嚴實實的事發地點。
回想著當初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震驚與心痛,柳孤泉的拳頭,緩緩握起了。
但他終於還是在深吸了幾口氣後,大步跨入破廟中,然後一點也不敢大意地在其中搜尋著。
她不會來這裡的,也沒有理由來這裡的!
心中雖是這樣告訴自己,可柳孤泉的搜尋工作卻是那樣的鉅細靡遺,當他搬開其中所有的塌柱,扶起所有的倒牆卻依然一無所獲時,他微瞇的眼眸不經意地掃過了廟外一尊似乎過於乾淨的破敗神像。
思索一會兒後,柳孤泉一個飛身來至了神像背後,毫不考慮地彎下腰一一個小小、黑黑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
「這……」輕輕點起火摺子,就著那小小的火光,柳孤泉看清了那個身影如今的景況後,嗓音整個乾澀了。
因為這裡竟真的有人,而且這個人,真的是月噙香!
只是她過去那纖細卻高挑的身子,如今是緊之又緊地蜷縮在一起,身下,一片血紅!
而她小小的臉上,目光呆滯、面容慘白,恍若外界的一切都早已不存在……
望著那個動也不動,連呼吸都那樣輕淺,眼眸雖死死瞪著,但眼底沒有半點生氣的小小身影,柳孤泉的心整個都揪緊了。
老天,難道她就這樣在這裡待了四天?
老天,難道她竟目賭了那兩名鬼族女子慘遭虐殺的全部經過?
是了,一定是了,要不,她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噙香,我是柳孤泉。」柳孤泉口中輕輕喚著,伸向月噙香的大掌,微微顫抖了。
柳孤泉的指尖才剛碰至月噙香的肩頭,她的身子突然一僵,一聲淒厲的尖叫聲驀地在夜空中響起一
「不,不要碰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望著那個向來盈滿笑意的小臉如今竟如此慘白、驚俱,柳孤泉的心徹底地抽痛了。
但此時此刻他沒空心痛,因為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將她帶離此處,並絕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她失蹤的經過,更不能讓那群人發現她曾目睹過那一場駭人虐殺案的事實。
他毫不猶豫地一把點住她的昏穴,脫下外袍包住那個再不掙扎的纖細身軀後,飛快地竄離破廟,在夜色的掩護下,悄悄將她帶至他的一處秘密據點。
輕輕將懷中人兒放下後,柳孤泉先為她徹底淨了淨身,便開始仔細檢查她的全身上下,因為他必須確認除了她那顆受傷的心外,她的身子,是否有受到任何的傷害……
四肢身上都沒有外傷,內傷,也沒有。
望著覆著薄被靜靜躺在榻上,眼眸緊閉、面色蒼白、呼吸輕淺的月噙香,柳孤泉的心依然懸在半空中,因為一想及她身下曾經的那片血紅,他簡直連呼吸都呼吸不過來了。
終於,柳孤泉咬住牙,走至她的腿際處,緩緩曲起,並掰開她的雙腿,輕輕用手指仔細檢視著她身下那朵柔嫩的粉色花瓣,在發現沒有任何遭到凌虐的跡象後,又將手指輕輕刺入她那乾涸的花徑中,直至碰觸到那象徽她青澀的薄膜之後,才終於微微鬆了一口氣。
上蒼保佑,她,沒有受到傷害!
那片血紅,約莫是她那幾日恰好癸水來潮時殘留下來的……
將薄被再度覆上月噙香的身上,柳孤泉坐至房中的座椅上,用雙手撐住自己那恍若有千金重的頭--
因為他的耳中,怎麼也揮之不去月噙香那令人心痛的淒厲尖叫聲。
天啊!他才離開幾天,怎麼就發生這種事?又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為什麼在那群人的眼中,身為鬼族就是一種原罪?
那群人,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肯罷休?
而月噙香呢?她又招誰惹誰了?
要知道,那種事就算看在他一個大男人的眼中,也是那樣的醜惡與黑暗,更何況是她這個不滿二十歲的丫頭?
上蒼,她如何能承受得了啊!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床上突然傳來一陣痛苦嗯語,令柳孤泉倏地飛身至床前,當望著那連在昏迷中都那般苦痛與掙扎的扭曲小臉,他卻完全無能為力時,他終於第一次明白,何謂手足無措……
儘管她的身上沒有受傷,但她心裡的創傷,何時能痊癒?
人們都稱他為醫神,都相信他能治任何人身上的病與痛,甚至能將人由鬼門關前拉回,而他一直以來也都努力著尋求更多、更好的治療方式,並祈求著所有人都平和安康。
可此時此刻,他能找誰來幫他、找誰來告訴他,人心上的傷與痛,他要如何治?又該怎麼治……
整整半個月,柳孤泉就那樣小心翼翼地照看著月噙香。
當他忙時,他便用藥安定她的心靈,任她沉沉的睡著,然後盡可能地快去完自己的工作,待歸來後,再靜靜坐至她的床旁陪著她。
但這半個月來,月噙香一句話也沒說,無論她是醒著抑或睡著。
望著這樣的月噙香,本就不善言辭的柳孤泉也只能傻傻地望著她那頭向內側躺的烏黑長髮,然後該做什麼做什麼,該開什麼藥開什麼藥……
可半個月後的一個夜裡,當柳孤泉踏入屋內時,卻發現屋裡已空無一人!
床上的薄被,疊得齊齊整整,而被上,留有一張便簽--謝謝、抱歉。
謝什麼?又抱歉什麼啊?
若不是他這個大男人沒用,這些事又怎麼會發生呢?
望著那張便簽,柳孤泉的臉頰抽了抽,但最後,他也只能抬頭望向屋外的一輪明月,然後在心底輕輕歎息。與他同樣望月歎息的,還有悄悄逃回自己故居的月噙香。
她無法不逃,因為她不知該如何面對柳孤泉!
她沒臉見他,因為她竟讓他看到她最最狼狽、懦弱且污穢的一面……
是的,狼狽、懦弱且污穢。
雖一直耳聞鬼族在天都暗受某些極端人士排擠與凌虐之事,可長年住在宮中的她,就像生活在象牙塔裡的人一樣,從未真正在生活中遇過、見過、經歷過那樣的事。
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原來那些事不僅僅只是傳說,原來那種生而不平等的事,是真真切切存在外天都的黑暗角落中!
而當她真正遇上之時,她竟嚇得什麼都沒有做,就只是眼睜睜地望著那兩名鬼族女子那樣慘遭蹂礡與虐殺。
身為醫侍官的她,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瞭,每一條生命都是一樣珍貴並且脆弱的,可她,卻只是像個呆子似的望著兩條寶貴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
她為什麼就不能有勇氣一些?
月噙香其實明白,縱使自己出聲,就算自己呼救,她依然挽回不了什麼,更或許還會賠上自己的一條命,但她就是沒有辦法原諒那個什麼都沒做、什麼都做不了,至今只會暗自哭泣、暗自畏懼,甚至不敢出門,那個再也無法面對現實的懦弱的自己!
更何況,她永遠無法忘卻自己被柳孤泉發現時,那一身連她自己都不想回憶起的難堪與狼狽,以及他照護著她時,那滿含著憐憫的無措眼眸……
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她那時究竟看到了什麼,而她,自然更不會提、不想提,也不敢提……
就那樣傻傻坐在屋中整整六天後,第七天一早,月噙香終於一咬牙,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衫,打開故居大門,緩緩向那條她走了兩年多的熟悉道路而去。
但她的目的不是去工作,而是為了不必再去工作。
早該如此了,是的,在一年之前,她就該如此做了。
可懦弱的她,卻一直像只將頭埋在沙裡的鴕鳥般,做著那些她根本就不該做的事,一直至今……
當腳步愈來愈接近目的地,當終於遠遠望見御醫苑的大門時,月噙香的腳卻再也跨不出去,而眼底,徹底酸澀。
御醫苑呢!她自小的夢想呢……
打小居住在御醫苑的女侍官宿舍區旁,日日望著那群女侍官們自信、昂然地進進出出,那時,小小年紀的她便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她一定也要成為女侍官,然後讓那打小含辛茹苦養大她的娘親,永遠以她為榮,更讓她們娘倆的生活永無後顧之憂。
她真的做到了,在她十七歲那年。
儘管由於必須長住宮中,她得讓娘親獨自一人生活,但女侍官優渥的待遇,已足以讓她為娘親請一個小小的女侍,而她也可以在空閒時,繼續承歡膝下。
一直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到永遠,但一年前的她,卻在無奈之下,讓她的夢想蒙了塵……
儘管不願屈服,儘管想盡了辦法想繼續圓自己的夢,可如今,她的夢,似乎真的走到盡頭了。
本就不純粹的夢,這樣結束,或許也算是上天對她懦弱的懲罰。
可她真的不捨,不捨她的夢,不捨這個可愛的地方,更不捨那離了她便處處迷路、到處碰軟釘子的柳孤泉……
「小月,你怎麼來了?再多休幾天也沒事的,畢竟遇上了那種事……」
正當月噙香緊揪著胸口衣衫,心痛得全身顫抖時,突然,肩上的一個輕拍令她幾乎飛跳起來。
「我……」聽著那充滿關切的溫柔嗓音,月噙香緩緩回身,望著那個同為御醫苑女侍官的中年女子,囁嚅說著,「沒事……」
她知道自己發生什麼事了嗎?
大家都知道了嗎?
不可能啊!絕不可能的啊……
「還說沒事,都變得這麼憔悴了!」就見那中年女侍官憂心地望著月噙香那削瘦又蒼白的小臉,「大夥兒都是爹生娘養的,家裡頭老人家出了事,在家裡待著本就應當!」
「老人家……」月噙香喃喃重複著中年女侍官的話,腦子愈發混亂了,「在家裡待著……」
「是啊!反正柳御醫因為當初忘了你跟他告過假的事,早急急地替你去跟上面說,還努力的推遲了幾天,而上頭也排了人替了你的班,所以我看你還是再多休幾天,等確定老人家沒事了再來不遲……」
柳孤泉幫她告了假?
那看樣子,是他編了個她家中老人出事的理由替她這幾日的曠職緩解,還順代替她告了假。
而他的天字號房中,也有人代了她的工作了是嗎?
那就好……就好……
這樣一來,就算她不在,他也依然可以繼續他的工作,不會受到任何影響了。
「哎呀!我得先進去了,小月,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喔!」
聽著身旁那個溫柔的聲音緩緩遠去,月噙香又在原地佇立了許久,直至日正當中時,才一咬牙,緩緩踏入自己工作了兩年多的御醫苑,然後向天字號房走去。
本該直接去向上頭說明她的去意的,可她卻還想再多看一眼自己工作了兩年多,也與柳孤泉相伴了兩年多,那個曾經帶給她多少歡樂與苦澀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