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好像有點跩,有點愛美。每次見到他,他總是穿著一件袖口挽起的格子襯衫和一條牛仔褲或休閒褲。襯衫有藍白格、暗紅格、墨綠格、紅藍格、灰黑格等,粗格細格都有;休閒褲有卡其色、墨綠色、灰色、米色等。看上去好像一成不變,但顏色時常在變,還搭配得很不錯。
徐忻岑買衣服時,同款式的通常只會買一件。比方說,她的長褲有鉛筆褲、喇叭褲、老爺褲、休閒褲、直筒褲、九分褲、踩腳褲等等,分夏季和冬季,不會有鉛筆褲一口氣買七種顏色的情況。因此她覺得,這個有點跩的男人也許有點愛美,要不然怎麼會擁有那麼多不同色系的格子襯衫?
沒客人時,他喜歡坐在離門口最近的那張桌後看報,桌面下兩條腿大張,姿態很隨性。由於常看他坐在那裡看報,她感覺他那家店的生意應該不大好;而他的店生意不好,她覺得和他那張臉有很大的關係。
他和一般會招呼客人的老闆不大一樣,一張臉沒什麼表情,不知道是面癱還是淡定或是高傲,反正他是個不怎麼會招呼客人的老闆。倒不是她進去消費過,而是她每天經過他快餐店門口所看到的感想。
至於認定他是老闆,是因為店裡只有他會坐在桌後看報,其他兩名女性工作人員都是站在工作台後,或整理清洗工作台上的物品或站著聊天。
她發現有客人上門時,那兩名女性人員會拉開笑弧,大聲詢問客人要點什麼餐、要外帶還內用,有點跩的男人這時才慢吞吞起身,施施然地移步到爐火前。這麼大牌的表現,不是老闆還能是什麼?
咕嚕——肚子這聲鳴叫,提醒她晚餐還沒吃。要進去嗎?
抬眸望前方,素食店休息了,再往前個五百公尺左右,她知道有攤炸雞排,還有一家披薩店和麵包店。回身看後方,轉個彎進去有一整排賣吃的,麵店大概有七、八家,雞排兩家,還有家麵包店;而除了店面經營的,亦有賣水煎包、抓餅、紅豆餅的攤販。攤販都休息了,店面的差不多都吃膩了,就是眼前這家快餐店她還沒走進去試過。到底要不要進去試試看?
猶豫時,聽見有人喊了聲:「小姐,吃飯嗎?」
徐忻岑抬頭,是快餐店的工作人員,兩名女性之中那位較年輕的。
「還是要吃麵?我們也有燴面,好吃又便宜,統統五十元,這附近你找不到比我們還便宜的啦!最前頭剛新開的那家麵店,一碗小碗意面就要四十五,聽說小籠湯包一籠要七十五,才七顆,而且一滴湯都沒有。」年輕女子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我沒譭謗也沒要搶生意喔,是聽客人跟我抱怨的啦!」
「你那不算譭謗也叫中傷吧?」徐忻岑還沒做出反應,便聽見店裡傳出男人的嗓音,她微側目,就見那坐在桌後的男人仍然低臉看報,好像說話的不是他。
「我哪有中傷!真的就不好吃啊。」女子轉首對男人說,有些不服氣。
徐忻岑意外於女子對男人說話的態度時,只見女子轉過身來看著她,笑咪咪的。「小姐,我真的不是為了拉生意才這樣說,是因為聽客人反應,都說又貴又不好吃。在外面吃東西當然就要挑便宜又實在的,你說是吧?」
尷尬地笑了下,徐忻岑點點頭。
「我們這家店從以前到現在,都是把顧客當朋友,用心交陪,用心做料理,所以每天生意才那麼好啊。」
每天生意才那麼好?徐忻岑眨眨眼,看了看空蕩蕩的店面……目光挪回時,對上面前女子的笑容。她實在不好意思就這樣走掉,於是硬著頭皮走進去。
「裡面隨便坐,要吃飯吃麵都有,炒飯有火腿、培根、雞肉、豬肉、牛肉、羊肉、三鮮、鮪魚、蝦仁;燴飯和燴面除了火腿、培根還有鮪魚和蝦仁外,其它看是要雞肉燴飯、牛肉燴飯、豬肉燴販、羊肉燴飯或三鮮燴飯都有,每一種都好吃。」女子跟在後頭說著,實難相信她這舉止不是在拉生意。
徐忻岑隨意找了張桌子,擱下背包時,發現桌面好乾淨,一點油膩或殘渣都未留下……她看了看隔壁桌,也是很乾淨。反正都進來了,就試試看吧。
她脫下外套,抬起臉蛋時,就見那年輕女子衝著她笑。「小姐要吃什麼?」
「呃……」真是奇怪的一家店。老闆還坐在那看報,冷冷淡淡的,也沒想要起身招呼她的感覺,可這員工卻熱情得不得了。
她想了想,道:「雞肉燴飯。」
「好的。」女子轉身朝那男人肩上拍了下。「雞肉燴飯。快去炒呀!」
「沒雞肉了。」那有點跩的男人酷酷地說。
女子尷尬地望過來。「小姐,不好意思,雞肉沒了。改豬肉好不好?還是牛肉或羊肉呢?」
徐忻岑不吃牛,從小就被教育老祖先以農為本,牛又是耕力之源,而做人要飲水思源,是以他們徐家忌吃牛肉。她想了想,說:「豬肉燴飯好了。」
「聽見沒?客人說要豬肉燴飯。」女子推推男人的背。
「沒有燴醬了啦,豬肉和牛肉也都賣完了。」男人抬眸瞅了女子一眼,繼續看報。
「……那你剛剛怎麼不把話一次說完!」女子雙手扶在腰上,不像員工,倒像……老闆娘?
男人不吭聲,連抬頭也沒,懶洋洋的。這老闆這麼跩,難怪生意不好。
徐忻岑起身想離開時,就聽女子開口說:「小姐,不然吃炒飯好不好?因為我們燴飯的醬料每天早上現煮,量都是固定的,賣完就沒了,所以現在沒辦法做燴飯。吃炒飯好不好?我們家的炒飯也是超棒的,吃過的都說贊!」
都說成這樣了,徐忻岑根本不好意思離開,只能默默坐回座位。「那就炒飯吧,什麼炒飯都可以。謝謝。」
女子彈了下手指,笑咪咪說:「OK,馬上來。」說完手掌一拍,落在男人背上。「大廚,準備上菜啊!」
男人倏然起身,抓了一旁的圍裙穿上。
「我們湯都是免費的,還有紅茶也是,都在這邊。小姐……」女子熱情地說著,可掀了湯鍋鍋蓋時,頓了幾秒,才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湯……沒了,真抱歉。還是你要喝個紅茶?紅茶我們都是自己煮的,保證……噫?」
「也沒了?」徐忻岑撐著下顎,看著女子。
「對呀對呀。」女子雙手一攤,神色得意。「生意太好,沒辦法。」
「……」生意太好?徐忻岑勉強笑了下的同時,餘光閃過一道黑影,目光順著望過去,是個小男孩。
「媽咪,你不是說要陪我睡的?」小男孩穿著睡衣褲,跑到女子身前。
「你不是睡著了,怎麼又爬起來?」女子彎身摸摸孩子的臉,說:「這麼冷,你也沒穿外套就跑下來……走,媽咪帶你去睡覺。」女子牽著小男孩往裡頭走,經過她時,還歉然地對她笑了笑。
裡邊有扇拉門,應該是用來隔開住家和店面。
將目光從走進拉門後的那對母子身上挪回時,徐忻岑就見前頭男人不知何時已開了爐火,他右手握著大湯勺,不停揮動著,爐火的聲音伴著湯勺磨過鍋子的聲音,加上那漫開的香氣,好像還真有那麼點廚師的樣子。
她四處打量了下。桌面都整理得乾乾淨淨的,每張桌上都有包餐巾紙,正中間擺著一個上了蓋的餐具筒,裡頭放有筷子和湯匙,除此之外,再沒別的。
牆壁是油漆粉刷,左右兩面牆都有電風扇,其中一面牆還掛了個圓形時鐘和一幅日曆,相當簡單的裝潢,和一般小吃店沒什麼不同。
像這樣開在學區的店面,大概都不需要怎麼裝潢的,似乎只要便宜就能吸引學生族群上門消費。不過,她真的懷疑,這家店平時真有生意嗎?
從這店面走出去,對面就是一所國中,國中隔壁是小學,兩所學校緊鄰,附近當然還有一堆安親班、補習班,但無論國小或國中,午餐都是在校內用營養午餐,而四點放學後,學生喜歡買來當點心的是雞排、水煎包、抓餅等等的小吃,所以他這家店真能吸引學生上門嗎?
走神時,一盤冒著熱氣和香氣的炒飯端至面前。
「謝謝。」抬眸,卻只看到男人剛轉身的背影。她皺了下眉,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奇怪。一般在外面吃飯時,工作人員不是都會說「請慢用」,或稍微提醒一下,例如「小心燙」,或是「來,蛋炒飯」諸如此類的話嗎?怎麼他也沒出個聲?
一陣香味鑽入鼻腔,她回過神——不得不承認,這飯炒得好香。垂眸看著那盤米飯,有點意外份量這麼多;再來是配色,飯外頭那層淡淡的褐色應該是醬油,點綴上鮮綠的蔥花、黃澄澄的玉米粒,還有幾尾鮮橘的蝦仁,以及高麗菜絲和嫩黃的炒蛋,就算不好吃,賣相也是很吸引人。
徐忻岑從餐具筒裡拿出一支湯匙,習慣性地抽了張紙巾將之擦拭一遍。
拌了拌炒飯,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咀嚼後,她眼兒一亮,直盯著那男人的背影瞧——他炒的飯好好吃!米飯不乾不黏,帶了點醬油香,玉米粒又脆又甜,蝦仁熟度剛好,炒蛋滑嫩,高麗菜絲也保有甜味……她必須承認,這個不會招呼客人的老闆廚藝真不賴。
又挖了一匙放入口中,還不及嚥下,包裡的手機響了。吞下嘴裡的食物,她翻出手機。「喂?」
「Annie老師?」那端嗓音響亮。
「是,我是。」這麼有精神的聲音……是哪位家長?
「我是Willy媽媽啦。」
「哦,Willy媽媽。」徐忻岑放下湯匙。
「老師找我什麼事?我剛看到來電未接,回撥是你們櫃檯那個John接的,他說他沒找我,應該是你,就把你手機號碼給我啦。」
「是,我在教室打的電話,要做電話測驗。」她是格瑞思英語教室的英語老師,每兩周必須對學生做一次電話測驗。稍早前撥了Willy所留的電話,是行動電話號碼,但無人接聽。
「測驗?要測驗什麼?」Willy媽媽很是疑惑。
「就是這幾堂課的內容。那……Willy在嗎?」
「你是要找Willy做測驗哦?會不會很難?我怕他聽不懂,他才上半個月的課而已,老師你不要考太難啊。」
「不會的,就是這幾次上課所教過的,不困難。我剛剛打給其他小朋友,大家都會喔。」
「這樣喔……那我叫他聽,老師你等一下啊。」
等候時,她把面前的炒飯挪開,翻出包裡的教材。待她對Willy做完簡短的測驗,要按下結束通話時,彼端又傳來Willy媽媽的聲音。
「Annie老師,不好意思啦,我是想請問你一下我們Willy上課的情況。」
徐忻岑略略思索,說:「他很乖,上課也很認真。」
「真的嗎?老師你不要騙我,我看他是很喜歡去上課啦,可是叫他寫功課,都要我三催四請耶。你老實跟我說沒關係啦,我們Willy上課是不是都不專心?」
「不會啊,他很專心聽課,也會參予我們上課時的遊戲活動。」
「真的哦?你不是說好聽話吧?」
徐忻岑在心裡歎口氣。「真的,我沒騙你,他上課很認真。」
其實她在格瑞思任職也才半年,但每次遇上家長問起孩子學習態度和用功與否的問題,只要她一誇讚孩子,得到的回應大部分都是「唉呀老師,他哪有乖,壞死了,都不認真的好不好!」
或者是「老師,你對他太好啦,他在家根本不練習的,都要我催才肯去寫功課。」再不然就是「他哪有你說的那麼好?老師,你太誇獎他了啦。」
很多時候,她是真心的稱讚。學生只要認真用心,便是對老師最大的鼓勵與支持,但往往,家長總要懷疑她的讚美。
她無法否認,有時候她為了不得罪家長,確實會昧著良心說謊,孩子明明相當頑皮不用心,她還是稱讚他們表現優良。難道是因為謊話說多了,以致於說真心話時,反倒不被相信了?
或許,她就是那個放羊的孩子;但是,是這個社會教會她做放羊的孩子的。她如果老實說孩子調皮不用功,家長會跳腳吧?也許就投訴到哪家媒體,也許就直接告她?
「真的厚?那就好啦。如果他不認真,老師你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
徐忻岑笑了兩聲。「會的,我會寫聯絡簿,媽媽你不要擔心。」
結束通話,手機收回包裡,才想繼續吃飯,面前那盤炒飯卻被一隻突然探出的大手端走,她愕視兩秒,視線上移,只來得及捕捉到男人離開的背影。
「老闆,我還沒吃完,你——」未竟,就見自己那盤炒飯被倒回炒鍋裡,男人開了火,迅速翻炒幾下後,重新盛起。
她呆呆地看著他的動作,又呆呆地看著他將炒飯端了過來。
「你喜歡吃冷飯?」男人丟下一句,走開前,還似笑非笑地睞了她一眼。
徐忻岑看著面前那冒著熱氣的炒飯。這男人是因為發現她在講電話,知道飯冷了,所以才將它拿回去加熱嗎?雖然她不怎麼喜歡他剛才那種說話的跩樣,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舉止的確很貼心。
重新拿起湯匙,她吃了起來,然後面前突然出現一個湯碗,冒著熱氣。
她看看湯碗,抬眸欲看那人,又是他離去的背影……真的是怪咖一個。她拿湯匙稍微翻攪。有兩塊豆腐,還有一點小白菜和一些蔥花,湯看得出來是高湯。這是要給她喝的?
「老闆,這個湯是……給我喝的?」徐忻岑看著那在清洗鍋子的男人側影。
「吃飯不就是要配湯?」男人看了她一眼,繼續洗鍋子。
「……」如果不是因為他把她的飯拿去熱過,又端了熱湯給她,徐忻岑絕對會認為他是一個傲慢的老闆,於是她現在只能猜測,這個對顧客挺貼心的男人可能有什麼社交障礙?
吃飽喝足,拿起外套和背包,她走到前頭。男人微彎身,拱著背脊,正在刷洗地板,一旁爐火上有一個很大的深鍋,不知在煮什麼,熱氣不斷自鍋蓋下竄出。
「老闆,我那些多少錢?」她喊了聲。
「五十。」男人頭也不抬,努力刷地。
「加湯呢?」
「湯不用錢。」
「為什麼不用錢?」很多快餐店或是自助餐店都是這樣的,附湯或飲料,但是那碗湯應該是他另外再煮的吧?而且裡頭還放了兩塊豆腐和一些小白菜,他沒理由不跟她收錢呀。
陳霖育突然直起身子,定定望住面前的女孩……不跟她收錢,還不行嗎?
從開店到現在,一直都是免費附湯附飲料,即便今日的湯和飲料都沒了,為了這麼一位客人,他還是會再備出熱湯——把上門的客人,都當作是自己的朋友般招待。這是父親的原則,他接手後,也成了他的原則。
「友福快餐」這塊三十年老招牌,是父親辛苦建立的,他可不希望毀在自己手上。他自知個性不討喜,不是八面玲瓏的人,見了客人也不想招呼;也許他深知招呼客人那種事有霖君和母親,所以他一向只堅持做好他前台的出餐工作就好,即便是……欸,他幹什麼在這裡演內心戲?人家只是問他為何不用錢。
於是他掀唇,道:「點餐本來就會附湯。」說完低首又去刷地板。
「我知道啊,剛才老闆娘有說附湯和飲料,但是她說都沒了,所以我想你是特別煮給我的,我覺得這樣有點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麼?」陳霖育忽然抬起頭,目光直勾勾看著她。「本店用餐規則就是全部的餐點都是五十元,附湯和飲料,就這樣。」
「五十,拿來。」他伸手。
「……」徐忻岑看了看面前那寬大的掌心,再看看他。有這樣跟客人要錢的嗎?雖然她本來就是要來付帳的,但見他這麼直率地伸手討帳,她只覺得這男人有些……莫名其妙。
「請快一點,我要拉下門休息了。」見她傻楞楞的,他催了聲。
她眨眨眼,反應過來時,輕輕「喔」一聲,然後低首翻著錢包;錢包裡只剩一些零錢;她拿出長夾,從裡頭拿了張伍佰元的鈔票,遞了出去。
陳霖育盯著那張紙鈔,那張說不出好聽話的嘴淡淡掀了掀。「沒零錢找。」
「……」沒、沒零錢找?這是他的問題吧,難道要她想辦法?開店做生意怎麼可以一句「沒零錢找」就要顧客想辦法呢?
「你沒零錢嗎?」他老早將今日的營業額結算出來,做好帳了,錢也都收到裡面,哪來零錢找她?除非再進去裡頭拿錢。進去拿錢也不是不行,但他就是不想;他是老闆,他想怎樣就怎樣,不行嗎!
「有是有,就怕你還要算,會覺得麻煩。」徐忻岑一面說,一面算起零錢。
「二十六、二十七……只有二十八元。」她把零錢倒出來,算了算,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大手探來,在桌面上一滑,將所有零錢掃到另一手掌心,道:「先收你二十八元,剩下的你經過時再拿進來還。」
她愣了幾秒,訝問:「你不怕我不拿來還?」
「怕。但你要為了二十二元落得一個欠錢不還的名聲,我也沒辦法。」盯著她蘋果紅的上衣,陳霖育又說:「穿著格瑞思的制服,你不至於有這麼厚的臉皮吧?」
「……」是,她確實是穿著格瑞思的制服,就算她不拿來還,他也可以上門去要;但她會這樣問,只是意外他居然肯讓她這個頭一次上門的客人欠飯錢,她又不是真的打算不還,他怎麼就說得一副她好像在預謀不還錢的樣子?
在心裡歎口氣,徐忻岑說:「我明天一定過來還錢。謝謝你。」
*
下了公車,徐忻岑看見面前那家麵店老闆正在刷洗鍋子的身影時,猛然想起什麼——二十二元,她還欠友福快餐二十二塊的飯錢。
記得上次去吃飯時,是九點半之後的事了。她看了眼腕表,已是九點四十一分,或許現在趕過去,那個有點跩的男人還在?唉,顧不了那麼多了,她已經欠了太多天,再不還錢,不知道那個男人會不會跑到格瑞思去找她要錢。
握著行李袋,她看看兩側來車,穿過馬路後,拔腿就跑。如果店關了,那她明日再過來也無所謂,但想著自己欠這麼多日了,心裡便不安,今天要是沒還,她可能要想上一整晚。
她邊跑邊看腕表,在見到友福快餐那小小的招牌時,她跑進騎樓,正要轉進那家店,和裡頭走出來的身影撞在一塊。「對不起,我——老闆!」徐忻岑抬起臉,見了那張面龐,忽然舒展眉心,衝著他笑了開來。
「還好,你還在。」她笑得眼都瞇起來,兩枚小月牙般;白皙的臉蛋不知是被冷風刮了所致還是跑得急了,臉頰染上兩抹紅。她喘著氣,眼眸晶亮地瞧著他。
半斂的黑眸落在那張笑顏燦爛的臉蛋,陳霖育有幾秒鐘的失神;回神時,他稍挪開目光,再次移回時,看著還在喘氣的她,平聲說:「別告訴我,你是欠了哪家店的飯錢,才被對方這樣追著討債的?」
看來老闆並沒有忘記她欠錢一事。徐忻岑喘了口氣,擺手笑說:「才不是呢,我是來還上次那二十二元的。對不起,因為我臨——」
「霖君,客人上次欠了二十二元,你來收,我要出門了。還有,今天的帳已經算好,二十二元別加進去,我回來再補在那天的帳上。」他轉首,對著店內的陳霖君交代幾聲,然後將方纔拉了一半的外套拉鏈拉上,坐上停在外頭的機車。他安全帽一戴,機車一發動就離開,完全沒理會專程跑來還錢的小姐。
「……」要不要這麼跩啊?徐忻岑傻怔怔看著那遠去的男人和機車,直到身側傳來聲音。
「小姐,你有欠我們錢啊?」陳霖君走了過來。
是上次很熱情招呼她的那位小……應該是老闆娘沒錯。
徐忻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說:「老闆娘,你記得我嗎?我上次來吃飯,身上零錢不夠,只剩伍佰元鈔票,老闆沒零錢找我,所以我先給他二十八元,說好剩下的我隔日會來還的。」
陳霖君點點頭,笑道:「我當然記得你啊,你是被我硬拉進來吃飯的那位格瑞思英語的老師對不對?」
點點頭,徐忻岑說:「是。我在格瑞思工作。」
「我們客人很多,常客一定記得住臉,偶爾來的要記住就真的不容易,不過因為你是格瑞思的老師,我們這邊常有格瑞思的老師來吃飯,加上除了週日和國定假日,你每天都從我們店門前經過,我怎麼可能不認得你。」
常有同事來這邊吃飯嗎?她怎麼都不知道?但細想,她平時很少和同事一起用餐,也難怪會不曉得。
「你知道我每天經過這裡?」徐忻岑訝問。
「知道呀。我跟我媽每天中午站在這邊,都會看見你經過我們店門口,你常常都會看進來,可是又都不進來吃飯,我跟我媽就會討論你到底在看什麼,然後又會討論你為什麼不進來吃飯。」
「……」原來她注意人家的同時,人家也早在討論她了嗎?那麼那個奇怪的男人是不是也有留意到這點?
她抿了下唇,才開口解釋:「因為我睡得比較晚,通常都過十點才起床,然後會去早餐店吃早午餐,中午也就不大餓,我很少吃午餐的。」
「原來是這樣。不過三餐要定時比較好呢。對了,我好幾天沒看見你,你應該還在格瑞思上班吧?」
「我還在格瑞思呀,是因為我家裡臨時有事,我回家一趟,待了好多天,剛剛才回來。」話至此,她想起正事,忙從外套口袋拿出零錢包。「對了,我是來還上次欠的二十二元。本來和老闆說好隔日就會拿來還的,可是沒想到會臨時回家……」然後下了車才想起她還欠人家二十二元。
「你不住這裡?」陳霖君收下二十二元。
「我老家在高雄,我在這邊租房子。」
「高雄?」陳霖君瞪大眼。「那你怎麼會跑到這邊來工作?」
「我在台中讀大學,畢業後就去格瑞思台中分公司報名師資培訓班,結訓後這邊剛好有職缺,我就過來應徵了,因為回高雄也不見得有教室缺老師。」
「說的也是。現在這種環境,有——」一個聲響,打斷了陳霖君的話,她愣了幾秒,看向那臉紅的女孩。「你肚子餓了?」
對於自己的肚子突然發出這麼大的聲響,徐忻岑尷尬又窘迫,臉上熱辣辣一片。「是餓了。下車就直接過來,還沒去買晚餐。」火車上賣的便當她吃不慣,價格也不親民,她寧可餓到下車後再解決。
「你上次吃我們家的飯覺得怎麼樣?」陳霖君打開靠牆擺放的冰箱,不知在看什麼。
「好吃啊。真的,非常好吃,而且好大一盤,本來以為我會吃不完,不過因為真的很好吃,不知不覺就吃光了。」她也會炒飯,但奇詭的是,無論她用冷飯還是熱飯去炒,都不怎麼好吃,不是太濕黏,就是有些飯粒成了鍋粑。
「那我炒飯給你吃好不好?現在有鮪魚、培根、火腿,看你要吃哪一種都可以。」拿出冰箱裡的冷飯和一顆蛋,又拿了根蔥和裝著玉米粒的保鮮盒。「我們家所用的肉類或是海鮮,都是當天賣完就沒了,就算有剩,也都拿進去裡面住家的冰箱冰,自己留著吃,所以現在外面這邊只剩保存期限比較久的食材。」
「好啊,我吃——」話說一半,想到那個性奇怪的老闆,口氣不禁變得遲疑。「但是這樣好嗎?我覺得老闆好像不怎麼想做我的生意。」
陳霖君轉過身來,昂著尖下巴,得意地說:「他不在就是我當家,我想做誰的生意我就做,他哪根蔥啊。」
徐忻岑笑了聲。「真的沒關係嗎?」
「真的啦。」陳霖君開始打蛋,洗了洗蔥,切成蔥末。「你先坐,不用五分鐘就好。」
拿起行李袋,徐忻岑在離爐火最近的那一桌坐了下來。看了看收拾乾淨的工作台,她說:「你們好像打烊了,讓你為了我的一盤飯,還得再洗一次鍋子,真是不好意思。」
陳霖君開了爐火,在鍋裡加入油、蛋汁後,拿著大湯勺快速攪動。「怎麼會不好意思?服務業就是顧客至上啊。而且你肯進門消費,我們才有生意做,說起來你們這些客人可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呢。」
徐忻岑相當認同她的話;她也認為,服務業就是服務至上,就算遇到奧客,店家還是要親切一點,客人才願意再度上門。但是……
「老闆娘,你跟老闆個性很不一樣呢。」她盡可能含蓄地說。
倒入米飯,加了點醬油膏,香氣瞬間蔓延開來。陳霖君似是不以為忤,一邊翻著炒飯,一邊爽朗地笑了好幾聲。「矮油,我跟他差很多好不好?我要是不親切一點,客人早被他氣跑了。」舀了三匙鮪魚入鍋,灑下蔥花,大勺翻了幾回後,香氣四溢的鮪魚炒飯已被盛入盤裡。
陳霖君端著炒飯走了過去,說:「你不要被他對人愛理不理的那種態度嚇到,他就是那種個性啦,金牛座的男人喔,說好聽是內斂,其實是ㄍㄧㄥ,又倔強又固執得要命,明明心裡哈得要命,嘴巴還要說不要;加上年紀大了,那脾氣簡直是又臭又硬,一點都不可愛。他對不熟的人都是那樣吭也不吭聲,但和他熟了後,你絕對會想要拿膠帶貼住他嘴巴。」
「為什麼?」徐忻岑拿了支湯匙,用面紙擦過一遍。居然有人這樣說自己的老公,她想,這對夫妻應該是對歡喜冤家。
陳霖君笑了兩聲,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或許……以後你就知道了。」
或許?以後?徐忻岑眨眨眼,張圓了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