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蒼啊!她這六年來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六年來的苟且偷生,究竟是為了什麼?
「姑娘、姑娘!」
那夜昏厥之後,爾書雅狠狠地大病了一場,病得容顏憔悴,病得形銷骨立。
若不是風秋原收留了她,並且關懷備至地遣大夫來為她醫治,並軟硬兼施地強迫她喝下湯藥,或許,她早已不在人間。
但其實,爾書雅寧可就那樣一病不起,因為,她再沒有活下去的任何勇氣。
薛密死了,薛大娘也死了,甚至也許連她那青梅竹馬的哥哥都死了!
所有關心她、認識她的人全死了,反倒是她這個早該死去,甚至還愚昧地幫著敵人攀抵高位的傻子,至今獨活……
「爾姑娘。」兩個月後的一個午後,坐在一座花園庭廊中的爾書雅望著院中假山傻傻發呆之時,一個聲音由她身後響起。
「風大人。」緩緩轉頭看著向自己走來,笑得那般親切和藹的男子,爾書雅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之所以勉強,一來,她一點也不喜歡他望著自己時,那種毫不掩飾的灼熱目光,二來,在她的心底,她並非完全相信他!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風秋原的話似乎不能完全盡信,特別是在她冷靜下來仔細思考過後。
是的,或許薛密確實死了,但爾書雅卻不相信他在六年前便已死去,畢竟過去仇愬帶給她的那些加了鬼族秘密特殊暗記的簡短字語,她確信的確是出於薛密之手。
除此之外,她猶然記得她剛由病中醒來之時,聾啞婆婆便趁風秋原不在時,急急以手勢告訴她——「薛長老並非死於六午前,這個人說謊!」
「那他怎麼死的?何時死的?」爾書雅當然會如此問,但聾啞婆婆卻不再作聲,無論她如何問,就是不肯再回答她一句。她真的搞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
但此刻看似被熱情接待,其實又被風秋原以另一種方式與目的軟禁著的她,要如何才能得知事實的真相,並再一次靠近仇愬,報她那幾乎不可能有機會達成的椎心之恨……
「爾姑娘,你今日覺得如何?不知是否有雅興隨我至天都逛逛?」望著爾書雅那已然較前兩個月豐潤且更是絕美脫俗的臉龐,風秋原含笑問道。
到天都逛逛?
這或許是個讓她可以逃離,甚至得知真相的機會。
正當爾書雅心中浮起這個念頭之際,突然,她的耳畔傳來一陣咒罵聲——「弄這個做什麼?憑我們風府,還請不到好大夫?更何況爾姑娘的病早好了,還要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在這裡煎什麼土藥!」
緩緩望向聲音的來源處,爾書雅望見一位風府男僕正厲聲斥罵著聾啞婆婆,並且邊罵,還邊將擺放在她身前的小藥爐一腳踢翻。
爾書雅在心中輕輕歎了一口氣,儘管到這裡後,她已拒絕再喝聾啞婆婆日日熬,也是她自十四歲起便被仇愬強迫著喝的苦澀藥汁,可她卻也不願意聾啞婆婆被人如此輕看與欺陵。
「畢竟爾姑娘自來天都後,一直都未曾出去走走,我這做主人的也太過意不去了。」對自家男僕的斥責聲聽而未聞,風秋原繼續笑說著,「如今,馬車已在門前候著了,爾姑娘若身子還過得去,不妨隨著我到城裡走走。」
「那就有勞風大人了。」緩緩站起身,爾書雅對風秋原欠了欠身,然後讓他領著她向大門上去。聾啞婆婆卻沒有隨行,爾書雅明白,那自是風秋原的主意。
因為這些日子以來,他似乎多次想將聾啞婆婆趕走,要不是她溫言婉留,或許,她的身旁再無一人陪伴了。
風府的馬車,旁若無人且高傲地駛入了天都的中心路段。
「這是經過我鍥而不捨,多次上書聖上,最後才終獲聖上許可興建的道濟院。」指著一個正在興建的高大建築,風秋原得意洋洋地對爾書雅說著,「往後天都城的老人與孩童,皆會受到最適當的照料。」
不,那不是,那是仇愬半年前提出,並且在被皇上退了十回奏摺後,最後用半個月不上朝、不批文牒的強烈抗議暗示後才換來的。
「這裡則是經過我與眾大臣們激烈辯論後,才終於……」
不,那也不是,因為那個最後大獲全勝的辯論會,是仇愬與她一起在書房裡沙盤推演了整整五天五夜後的成果。
走在落英繽紛的天都街道上,聽著身旁風秋原志得意滿地數說著根本不屬於他的功績,爾書雅臉上的笑容,是那樣僵硬。
或許在許多人,甚至是她自己的心中,仇愬從來不是個君子,但他卻比她身旁的這個偽君子坦蕩些。
與他在一起的時間裡,她從不曾聽他開口提起過自己曾為天都做過什麼,就算是他唯一帶她走出書房的那一回,他的口中,也都是「那便是依你所設想為基礎的」、「那便是你提議的」這類的話語。
為什麼又想到了他?
當爾書雅發現自己滿腦子想得都是與仇愬相關之事時,驀然一征後,她的心情是那樣的苦澀。
不該想到他的,應該恨他的,可她為什麼就是做不到,為什麼……
「爾姑娘,你先上樓稍坐,我去去一會兒就去與你會合。」正當爾書雅愁腸滿緒時,突然,她的耳旁傳來風秋原的聲音,直到此時,她才發現馬車不知何時竟已停在一間飯館前。
在風府僕役看似陪伴,實是監控的情況下,爾書雅默默踏上了飯館二樓,然後獨自一人坐在樓中,任腦中思緒紛飛。
不知自己究竟這樣傻傻地坐了多久,突然,一旁的飯客們口中的話語,令爾書雅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咦?那不是仇左相嗎?都這種時候了,他怎麼有空出來走街?」
「是啊!聽說他最近不是連朝不上了,只天天關在書房裡批文牒,把老皇上跟李國舅都氣得不行,成天變著法子想給他點顏色看看。」
他……又不上朝了?
那這回,又是為了哪個不如他意的案子了?
「看他氣色不太好,莫不是病了?」
「他氣色能好嗎?畢竟最近風大人的風頭正健,在李國舅跟前更是紅得發紫,朝中早在傳著他的相位恐怕岌岌可危了。」
氣色不好?相位岌岌可危?
聽到這話後,爾書雅的心猛地一緊。
「老實說,雖然仇左相冷血無情的,可還真是個不畏權勢、不徇私、不欺弱的鐵錚錚男兒漢。」
「你傻了,就是這樣,才會成為朝中眾多人眼裡的眼中釘啊!要是學著風大人那麼會做表面功夫,明裡看著憂國憂民,可暗地裡卻……」
當那幫飯客們愈聊愈起勁時,風府的僕役們臉色卻愈來愈難看,到最後,索性一腳踢翻一張椅子,對著眾人大吼一聲——「你們這幫不長眼的在胡說什麼呢?去、去、去,全給我滾下樓去,再不走,一個個都把你們捉大牢裡去!」
一望見風府僕役那惡狠狠的模樣,再看著他臂上風府的獨門標記,飯客們驚愕之餘,一個個嚇得連忙便往樓梯那頭衝去。但那陣往下衝去的混亂腳步聲,卻忽然靜止了,然後在一片詭異的靜默聲中,
一個穩健的腳步與一個低沉的嗓音緩緩朝二樓而來——「要不要連我也捉?」
「仇……仇左相……」一望見出現在樓梯口的高大身影,風府僕役的臉色整個白了,「小的不知道是您……」
「仇左相,今兒個是吹什麼風,居然把您給吹來了!」就在風府僕役惶恐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風秋原的聲音也緩緩地由樓梯口出現。
「風大人。」淡淡地寒暄了一句後,仇愬逕自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而後,眼光似有意若無意地膘了一眼一直低頭不語的爾書雅。
「爾姑娘,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便是我勒琅國響噹噹、那最殺人不見血的鐵血宰相,仇愬仇左相。」憂若早習慣仇愬冷淡的態度,風秋原呵呵一笑後,直接坐至爾書雅身旁。
在風秋原的話語聲中,爾書雅終於微微抬起小臉,由長長的睫毛下悄悄地凝望了仇愬一眼,然後驀地一愣。
這是仇愬?
他,怎麼了?為何神情那樣憔悴、臉色那樣蒼白?連身形,都整個消瘦了……
「我身旁這位呢!是水火島來的爾書雅爾姑娘,她不僅冰雪聰明、相貌出眾,溫柔嫻淑更是世上罕見,與我呢,則更是情投意合。」儘管仇愬一聲不吭,但風秋原卻恍若有意炫耀似的開始滔滔不絕了起來。
情投意合?她什麼時候跟風秋原情投意合了?
「是嗎?」正當爾書雅為風秋原口中說出的話輕輕皺眉時,她也同時聽到了仇愬那依然淡然的嗓音,「那恭喜你了。」
愛憐地望了一直低著頭的爾書雅一眼,風秋原笑得更是暢快,「下個月,我打算在慶祝三十六歲生辰時,順便將爾姑娘納入府中,若仇左相有空,到時不妨到舍下喝個……」
「沒空。」
「仇左相日理萬機,我自然是明白的。」
在風秋原不斷的自我吹噓與炫耀之中,爾書雅的這頓飯,簡直是吃得味同嚼蠟,一直到仇愬起身離去時,她的頭,都未曾再抬起過。
但就在仇愬的腳步聲緩緩消失在樓梯下時,突然,一個重物落地聲與樓下掌櫃的驚叫聲同時傳人爾書雅的耳中——「仇左相、仇左相,您怎麼了?醒醒啊!」、
「快,來個誰,快去喚巡城御史過來,快啊!」
完全不明白仇愬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因為自那日後,爾書雅不僅再沒有機會獨自離開風秋原的別府「玫園」,而且連一直與她在一起的聾啞婆婆,也再不曾出現在她的身旁。
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座美輪美實,卻看管周密的玫瑰囚房中,爾書雅就像個被精心打扮的陶瓷娃娃。
終於明白為何風秋原會對自己那般的慇勤,因為他看上了她,只看上的卻是她的容貌,而非她的人!
曾試圖委婉以理說服他,但爾書雅卻發現,他不僅聽不進任何人的話,更不許人違逆他!
所以,在那個玫瑰囚房中,儘管她有著各式各樣屬於自己的東西,卻沒有了自己……
她有了許多精美的衣物,色彩鮮艷的胭脂花粉,高貴的耳墜、項鏈、珠環,甚至每每被打扮得珠光玉翠,然後被領至大廳、被帶至天都大街,像尊陶瓷娃娃般地站在那裡,讓眾人曖昧又貪戀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轉,任風秋原像炫耀似的向來客介紹著自己……
這樣的日子,竟比在仇府中還痛苦萬分!
因為至少在仇愬的那間書房裡,雖然她一樣沒有自由,更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東西,卻有一個願意仔細聆聽她說話,並且肯定她的思想、肯定她身為「爾書雅」這個人的人。
只是那個人,如今怎麼樣了?
他究竟是遇上了什麼樣的難題,竟讓他憔悴如斯?
這些天來,每當夜闌人靜時,爾書雅總會無法克制地想起那日仇愬那滿是病容的憔悴臉龐。
儘管明知不該、明知太傻,但她的心,依然在每回想起那一日,他見到她後,那無動於衷的冷漠眼眸時,無助地緊緊抽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