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在這裡待多少時日了?
猶記得他栓梏加身,被帶領進宮的那個雪夜,如今他已有了官銜,輕易進出皇宮,還每天在御書房內和皇帝談天論地。人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而他之所以會遭遇如此不可思議,全都是因為韶明。
想到她,景沖和心裡一歎。
一開始,他因故而對她不滿,可她又有恩於他,他不得不留在宮中;每回與她相處,就更不懂她,剛看到她好的一面,她又馬上露出壞人的瞼色。
他每天都得見她,又得讓自己的內心別去理會她。對她的感覺,很是複雜,非三言兩語能釐清。
一思一想中,他到了藏書閣。發現藏書閣門是半掩的,他吃了一驚。
自從他成為秘書郎掌管此閣之後,鑰匙是在他這裡的。每日皆是他親手開關大門,他要離宮時確定是鎖上了,現在怎麼又會是開著的?
他推門進入,藏書閣內伸手不見五指,點起油燈之後方能視物。
「你不是出宮了嗎?」
問句從上方穿來,帶看些回音。景沖和一頓,拎著油燈抬起頭,他見到韶明站在二樓欄杆處,燈火照不清她的瞼,卻將她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牆上,隨看火光微微搖晃看。是了,韶明一定有另把鑰匙可以進來。
他已經是第二次被問了。平常進出宮都沒人會問,今日是怎麼了?
「是出去了,不過回不了家,又折回了。」
韶明「嗯」了聲。
「回不了家是怎麼回事?」
景沖和道:「不知何故,大街上都是人。』對宮女,他沒花精神解釋;可面對韶明,他還是多一份心。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或許是日日在御書房裡與她共處,和她說話是再習慣不過的事了。
雖然他盡量不去懂她,可是他漸漸感覺,他仍舊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裡。
像是,她勤政得令人吃驚。在御書房裡,是他親眼所見。
韶明安靜了下,才道:「這麼說,你不知今日是什麼節日了?」
「今日有過節?」他一頓,滿是困惑。腦子裡回想黃歷上的日子,今日什麼節也不是啊?
韶明似乎哼了一聲,說:「無所謂。吾本也不知今日有過節。」
那麼究竟是什麼節?跟宮女們的紅紗有關吧?他推論看,只想到或許是女孩兒的節日,便沒有再多琢磨了。
「……今上怎麼在這裡?」他提出他的疑問。
韶明又沉默。
景沖和不解,忽然,聽她道:「這裡是皇宮,吾愛在哪兒就在哪兒。而且,宮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吾的……你手上那是宮女給你的是不?」
「咦?」景沖和見藏書閣門是開看的,分了神,一時忘記將手裡的花處置了。「……是。」他老實回答。
於是她哼了更大一聲,像土匪一樣說道:「包括宮女們的東西,也是吾的東西。」
身為皇帝,就算說天下都是她的也不能稱錯誤,只是,她是什麼原因表現如此強橫?藏書閣太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就算看得見,他也不會明白她在想什麼。一回神,景沖和發現自己又被她擾得必須猜測她的心思了。
「今上說的是。」他不去想了,隨她。
「這是什麼意思?」韶明斥一聲,說道:「別以為吾不知道,你最近老這樣敷衍吾。你不怕殺頭?」
她近來常草殺頭威脅他。他當然不會以為她不知道他在敷衍,越跟她相處,他就越發現她的聰明才智不同於一般人。他只是累,她要怎樣就怎樣罷了。
依看她不行,不依她更不行,或許因為這裡是藏書閣而不是御書房,所以他忘記她是女皇。對這個任性至極的姑娘沒有辦法,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不曉得韶明是否聽到,韶明只是在默然片刻後,開口道:「你上來。」
平日韶明常讓他免禮,又兩人經常在御書房共處,雖然現在沒有宮女在一旁,可他沒再像以前那般計較孤男寡女的禮節。他自己沒察覺,很多地方他都已漸漸地因韶明而影響改變了。
拾階而上,他踩上二樓,正欲走近她時,她命令道:「把油燈放在樓梯那裡,別帶過來。」
景沖和不懂,不過只能依言照做。放下油燈,他走至她面前幾步距離停住。
因為燈火放得遠,四周又太暗,他還是瞧不清她的瞼,只隱隱見到輪廓,還有她一雙水靈的眼眸。
像那冰晶,閃閃發亮。
「拿來。」她說,伸手要。
「……什麼?」他一頭霧水。
「那紙花。」她瞅看他。
這紙花怎麼了?值得她如此在意?他無言遞出。
她接下,說:「居然還是兩朵。折得這麼漂亮……你不過就是個傻書生而已嗎?」
景沖和一個字也聽不懂。
「呃……」該回什麼好?還是別開口了。
只聽她計較地說:「既然這是吾的東西,就表示是吾給你的。而你現在又給了吾……哼,罷了!」她忽然發脾氣地說了一句,然後從頭上和身上取了什麼下來,接看
是一聲清脆的聲響。「這給你,修好了還給吾。」她說,然後頭也不回地越過他走了。
這轉變太快了,景沖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下階的腳步聲毫不猶豫,他回神往下一看,她已經步出門口。
外頭的月光,最後照到她飄亂的一頭黑髮。
景沖和低頭一看,自己手中的,是一支折斷的簪子。
簪子用紅紗巾包看,一端刻看美麗的花。
這不是一件好事。
對尋常人來說,那或許值得喜悅;可是對她而言,是糟透了。
御書房裡,景沖和正在寫她給的算術。
而她注視著這樣的景沖和。她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會如此的,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察覺這一切,卻完全制止不了。
她開始覺得他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她要移開視線,也會變得遲疑。他博雅高才,為人正直,所以,宮女會逗他、傾心於他。而她以前從沒想過這些。
她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她卻無法控制。這不是很奇怪嗎?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藏書閣裡的那些行為,韶明心裡又是一陣煩躁。
她不要想了一能說不想就不想就好了。
「……今上。」景沖和草看已寫算好的卷子,站在她的案前。
韶明接過,只看一眼,說:「今有術、哀分術、均輸術和盈不足術,居然沒有一個難倒了你。」
他沒吭聲,僅是恭敬地站看。最近總這樣,他好像什麼都沒在想,只是辦好她交代的事。
其實她怎會不知曉。他因為不懂她,所以也不想懂了。
藏書閣那一夜,肯定又讓他更糊塗了吧。
韶明表情淡淡的,又說:「你可知吾給你算的這些是什麼?」
景沖和微頓,答:「似乎是和賦稅有關的算術。」今天算的是人口,還有前幾日的土地,以及更之前的糧食。
「嗯。」她點頭,從桌後走出,緩慢地說:「國家終年冰雪,幸國土廣闊,能耕之地亦大,可能夠耕作的地方卻有一半未開墾,自給糧食不足,已非一日之憂。單靠向異邦購買補足是不行的,如此命脈怎可掌握在別人手中?吾需想辦法解決。」
他在御書房這麼多日子,韶明從沒跟他講過國事。
「……是。」他不由得也認真起來。韶明說得很有道理,若有朝一日異邦不賣糧食或以此為要挾,都是大大危及他們大玄。
她在室內慢慢走著,續說:「吾以前也想過,乾脆攻打南邊國家,強佔現成農地。不過,他們有個非常駱勇善戰的大將軍,不是能輕易動得的。」
因為是國君,所以要想的,要考慮的,絕不是單一方面的事。玄國開國一百餘年,老百姓已經過了相當長的平和日子,戰爭很遙遠了,尤其對生在溫暖富庶的南方邊境的景沖和來說。
她此一言,教他警惕明白自己國家的現狀。大玄的地理位置並不是最好,也因此軍民以剿悍而聞名,不受其他國家侵擾,雖有糧食之慮但有極豐富的礦產,所以能夠生存一百多年仍不動搖,可這並不表示國家無隱憂。
「戰爭勞民傷財,那麼,究竟該怎麼解決呢?」她自言自語似的說看:「於是吾想,就只能先朝賦稅方面下手了。」
一開始不懂她為何好幾個日子給他大量的算術問題,原來竟然是此一用意!
景沖和至此終於恍然大悟,震驚不已!
「微臣……」他不知該如何說明心中那複雜的感覺。他以為韶明給他的作業根本沒有意義,而今卻又得知事實並非如此。
最令他錯愕的是,她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分不清楚真與假。
她為什麼要這樣?
「景沖和,你是個人才。可是,你不適合皇宮。」韶明轉過身,注視著他,道:「你太直、太純,心思太好猜側。」若將他丟入朝中,不出三個月他肯定屍骨無存。
這些,並不是讚揚。景沖和心知,卻不曉得她為何講這些。
他既不適合,她又為何讓他待在這裡?
「今上究竟何意?」他很久……沒有去猜想她的心思了。
韶明微微一笑,只是不語。
他不禁望住她。她瞼上的笑容是否真的在笑?他本來就無法分辨,而現在,滿心生疑。
她凝視著他,許久許久。她細細地將他的樣子描繪在自己腦中,然後她移開眼,啟唇道:「你已經再也不會信吾了。」這不是猜測,而是斷定。
她笑著說。那不知是真還假的笑容,莫名教景沖和心一緊。
「……若今上同我言明,我會信的。」像剛才那般,好好對他說明,他會相信她。
對於他的真心,她卻是散漫地回道:「矣,吾不愛解釋的。」
景沖和當下對她有些失望,可想一想,她不是一直都這樣?此時此刻的她,有可能也因為什麼原因而正假裝不希罕他的承諾。
「那麼,便不解釋吧。千言萬語,總有一句會是真的。」他也不知為何自己會這麼說,可就是說出口了。
他雖然不懂她,卻從來也沒認為她騙自己。
韶明嘴角始終含笑,眼睛重新看看他,沒有移開了。
「吾忘了,你是個頑固的石頭性子。」
窗外的夕陽好淒艷,映襯看皚皚白雪,有種孤高的模樣。韶明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好像捨不得破壞這寧靜。
景沖和耐心等看她。
待夕陽完全西沉,韶明似乎輕輕地吁一口氣,說:「你知為什麼你只能草到紙做的花嗎?」不等他回答,她自己接下去說:「因為這冰雪皇宮寸草不生。皇宮內的花園,也是假山假石,或雕刻的花草樹木,吾至今沒有摸過一把泥土。吾在這裡住久了,吾的心和血都冷了。」
景沖和想看這些話,低聲道:「我……不那麼認為。」那對受她幫助的小兄妹,還有她曾在他面前開懷暢笑,都是她有血有肉的事實。
她一笑。
「不講這些了。景沖和,吾再問你,你可知你算的那些是什麼?」
她又扯開話題,而他不明白她怎麼又問一次。
「和賦稅有關的。」
「那你覺得吾從賦稅下手可好?」
「我……」
他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講,就見韶明臉色冰冷地舉起手。一瞬間,他沒反應過來,只是先聽見「啪」的一聲清脆聲響,隨即他感到自己的瞼頰十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