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江城。」他說,筆尖離了紙,暫擱一旁,本無他意,望了她一眼,卻瞧見她滿臉的錯愕。
他話尚未言畢,當她是聽聞自家城名過於意外,略頓,再道:「那日,我奉父王之命,前往圖江城,祝賀圖江龍王的添女之喜。」
添女?……是她出世那時嗎?
她還有一姊一妹,又或者是哪一個?
「你去圖江城之前,沒聽過圖江的傳言嗎?那了那兒,最好啥都別吃、啥都別喝,自備食物,才是聰明。」她又不自禁地「訓」他。
她表情嘲諷,又有一絲悲哀,提及自小長大的地方,竟只有貶,而無褒。
「圖江城……這麼可怕嗎?」
無雙睨他,雙唇微抿:「你不是去送個禮,眼睛就給弄壞了嗎?」自己便是活生生實倒,又何必問她?
霸下無言,靜了半晌,才聽她再說:「不知是地氣……或是圖江那兒有啥勞什子詛咒,住進裡頭的人,都像患了失心瘋,雙眼全被『利益』、『貪慾』所蒙蔽,個個喪心病狂,心狠手辣……」
瞧,連個小嫩娃都會遞毒傷人,不是圖江城有病,還能是什麼?
無雙本還想說些圖江城的不是,眼光卻瞄入繪像,方才泰半心思落在霸下身上,瞧得並不專注,此刻她才算真正瞧進了心。
那是她,但較為年輕的她,他將她畫小了,年歲減去了三四歲的模樣,嬌稚許多。
被畫得年輕,女孩子總是開心,要好過畫老了吧。
然而,她想的,卻不是這些。
年輕些的自己,嬌稚點的自己,兒時的自己……
隱隱約約有些什麼,在腦海間浮了出來,又迅速沉了下去……
無雙努力捕捉,好似看見了片段。
是一名少年,一名憑欄而坐的少年……
更多的景象,在她抓住少年回首的那一幕時,一瞬,猶若洶漲的潮,漫湧而來……
在海夜裡,少年長髮飄逸,衣袖如雲,在海中,如清風吹拂。
他獨坐亭邊,因些許酒意,面腮微紅,神情淡淡的,目光放得好遠。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
她不甚記得了,只知道,那一天,她又被兩名奴僕欺負,前頭在大肆慶祝,筵席連著三五天不止,她卻連碗冷粟米都沒得吃,只因她的娘親,在爭寵奪愛中,慘敗了下來。
她雖年幼,也懂旁人臉色,以及她們不友善的態度。
「你們為何要這樣欺負我?」她問得直白,用孩子的單純去討個說法。
兩名奴僕笑不掩口,交換了眼神,壯些的那個開口回答她,口氣惡意:「誰教你一副好欺負的模樣!」擺明了錯不在她們,而是她太弱。
她弱小,就活該被欺嗎?
顯然地,在較江城,這個答案只有一個……是。
兩名奴僕氣焰囂張,討好其他主子去,沒空搭理她這不成氣候、娘親又不得寵有毛孩子。
尋不出好外的主子,壓根甭費神攀附。
她好氣,可人小,又無力,只能跺腳,折回娘親的院落。
在那兒,同樣上演著欺陵——圖江城裡層出不窮的戲碼。
兩名奴僕的角色,換成了三娘,而苦主,則是她的娘親。
她不懂,三娘所吃所用、所獲得的東西,勝過她娘親千萬,娘親除了掛有「二側妃」之名,又有哪樣勝過三娘?非得這般日日侵門踏戶,拿她娘樣出氣?
「這匹彩綃了只殘足的龍,是怎地?觸妹妹楣頭,譏諷妹妹便是此龍,同樣缺手斷腳?還是……二姊這是惡咒龍爺?」三娘挑了眉,黛青細繪的眉峰微微高揚,將她眼底的冰凜,表達得漂流盡致。
彩綃上的繡龍飛騰著,身子半側,一邊龍爪握珠,另一邊爪子因而省略未繡,竟也能如此曲解?
她這小娃瞧來,那龍繡得多好,活靈活現,似要由綃上奔出,很是美麗。
「妹妹別誤會,我、我沒這意思……要不,我趕緊將爪子補繡妥當,妹妹不生氣……」
永遠唯唯諾諾的娘,總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見你示弱,非但不可憐,更欲將你吞吃入腹,啃個屍骨無存。
「這可不行!鰻兒,將綃料收好,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還是交由龍爺來評斷……」三娘不肯輕放,緊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鬧,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風點火,絕對以大事收場!
上回被杖斃的小姨妾,不過在練字之際,寫了句「龍潛深潭欲待飛」,就被硬指她暗喻龍爺鴻志不展。
寫了什麼、繡了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讀。
「算我求妹妹了……別鬧到龍爺那兒去,我是無心的……」娘親似乎明白,事兒鬧開,自己的死期亦不遠。
三娘坐下,纖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鴿蛋,耀著珠輝,她作勢瞧著首飾,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顏間,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靜好半晌,才肯啟唇回:「不鬧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麼做囉?」桃花眼瞟來,連她這小娃兒,都能看清那眸裡的惡意。
娘親面露惶恐,提心吊膽,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續。
又是一陣的死寂,賣足關子的三娘,終於再開金口:「姊姊替我織繡了這麼樣的玩意兒,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豈不被姊姊所害,變成是妹妹對龍爺大不敬,惹人笑話不說,萬一龍爺降罪下來,妹妹這條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裡……」三娘說著,還作勢輕拭眼角,分明無淚,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賠不是……」
三娘似乎滿意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復那稱心模樣。
「這『不是』,當然該賠,妹妹討姊姊奉杯茶,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該做的。」娘親以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面露欣喜,忙不迭斟滿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囉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輕輕將茶杯擱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說妹妹不懂規矩,妹妹也還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賞妹妹這臉,鰻兒。」她喚了身後婢女,老早攢在鰻兒懷裡的石壺,此時才放上桌。
原來,早另有用意,迂迴了許久,尾巴才露了出來。
三娘輕挽衣袖,慢條斯理打開石壺,壺內飄出異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內,茶色嫩江青,在杯中蕩漾。
可在場眾人皆知,這杯茶,絕不單純。
娘親蹙起眉,卻又不敢太明顯,臉上的笑已經僵了。
「來,趁熱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滿笑,但掩蓋不住獰狠。
「這……」
看見娘親遲疑,也看見了三娘的不懷好意,她雖不知杯裡頭盛裝何物,卻隱約明白,那不是能喝的東西。
骯髒之人,能端出多乾淨的水?
她沒多想,假裝匆忙進屋,一個踉蹌撞上桌子,將桌面那杯香茗撞灑了出去。
茶翻了,沒得喝,娘親就不用煩惱了,嘿嘿。
「無雙!」娘親驚呼,嚇得不知所措。
她正得意自己的小聰明,解了娘親的苦惱,還以為會看到三娘的惱火,也做好臀兒挨疼的打算——三娘有了動作,揚起手,即將落下……
「你這孩子,也不端莊些,毛毛躁躁的,出去丟了龍爺的臉不說,人家還道咱們圖江城沒個規矩呢!」三娘語中帶刺,舉抬著的手,沒用來打人,倒是扶正了茶杯。
她瞧著三娘的臉,不帶半分怒氣,甚至緩緩地揚起了笑,那使得她一頭霧水,明明被弄翻的茶,壞了好事,三娘怎麼不發火,不大肆喧鬧一番?
下意識地,她望向那杯茶……
那杯,握在三娘手裡的茶……
傾倒在桌面的茶湯不泓如鏡,本有半張桌子寬,慢慢變小,卻不是被桌上的布料所吮去,它,流回了杯中,像富有生命那樣,挪動著,一滴不漏!
「想耍手段,你還太嫩!」三娘嗤笑,高傲且不屑,冷冷睨她。
「茶……」她確實嫩,被眼前看見的景象,怔得說不出第二個字。
「這杯茶,倒不掉,只能喝,你們大可試試……若不嫌白費功夫的話,呵呵呵。」三娘彷彿看穿她們的心思,語帶嘲諷,「瞧你們那臉色,好似我準備毒死誰?太多心了,這杯茶,喝不死人,只不過……」
她掩嘴一笑,不說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們的恐懼,饜滿了才甘願離開,這處冷院,她也沒想久待,目的已達到,求她多留一刻,她還不願哩!
「何時喝完,拿空杯來換缺爪龍繡,但別讓妹妹久等,妹妙哉是個沒耐性的,怕夜裡伺候龍爺時,一不小心將這繡物的事,說給龍爺聽……到時,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賜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說,已屬威恫,帶著勝利微笑,款擺離去。
「我不信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將怪異茶水傾倒於地。
它,仍是流回來了。
像條詭蛇,由地瓦蜿蜒曲線,彷彿與杯子系有無形之繩,無論它被倒向何處,它總會尋找那杯,再逕自回到杯內。
「夫人,三無人並未指名由誰來喝茶,不如讓老奴喝!」說話之人,是娘親帶來的鮫人鯤婆,已服侍娘親數十年,忠火耿耿。
「不!鯤婆,這茶究竟是什麼,我們都還不清楚,若冒然喝下,萬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顯,這茶不會要命,只是想為難您,老奴斗膽猜測,應該是添了髒東西,腹痛幾日便罷……」鯤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紀,身子怎能挨得住?!……若只是腹痛而已,那麼我來喝,順遂了她的心意,她會更樂見!」
「夫人前些日子還痛著,才剛好,不能再傷,您別與老奴爭——」
「你與無雙是我僅存的親人,是我連累你們,絕不對再讓你們受苦!」娘親淚眼汪汪,心疼地道。
兩個大人激烈相爭,都搶著要喝茶,都不願讓對方受累……她在旁瞧著,心裡氣呼呼想:
為何非要由她們來喝不可?
為何她們三人之中,非得有一個得受腹痛之苦?
旁人欺負她們,她們只能乖乖忍下嗎?
既然她們弱勢,便可以欺負,那麼,比她們更無權無力的,是不是她們也能欺負呢?
腦子裡轉了好多的聲音,有氣憤,有不滿,更有委屈。
她小臉氣鼓,像只發怒的豚魚,沒再細思,拿了茶杯往外衝。
「無雙?!你要去哪?」
「小姐——」
娘親與鯤婆的叫嚷,緊追在後,也停不住她的步伐,她一路奔跑,手裡的茶水就算灑了出來,亦會自己回到杯內,無須她小心翼翼。
「別人來害我們,我們也去害別人,反正在這城裡,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她喃喃自語,心中已有好些人名浮上,水靈、水彩、玉鰱,鱖婆、勇鮀……全是平日裡欺陵過她們的惡僕……
實際上,她最想端去的,是她爹親!若不是他,又怎會有這般多的姨娘側妃,得寵了,便囂張坐大,隨意傷害別人?!
要喝,就拿去給那些人喝!
偏偏在城裡生存久了,那些惡僕早非天真單純的蠢蛋,一個老遭他們惡待的小主子,突然端來一杯茶,說要讓他們解渴,再笨,也不會真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好福分。
她有心眼,他們便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