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至少不會留在主城……我若不走,他也不肯回城,我佔著這兒,反倒害他有家歸不得。」無雙仍是相同的淡然,只是說著說著,眉心烙上了細痕、淺淺的。
為了她,他連治眼疾的藥都略過,不肯回龍骸城來吃,真傻,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小姐是指八龍子……」
「還能有誰呢?」無雙連苦笑都藏得極好,不願示人。「你們兩個,空閒時,可以開始打包行囊,說不準……過幾日便要走了。」
「這麼快?!小姐的行動仍不便哪——」
「到哪都能修養,不是躺,就是臥,沒什麼兩樣。」無雙意興闌珊。
「可是小姐……咱們要怎麼過活?出門在外,萬事要靠自己……」銀鱺仍心存不安。
回圖江城,雖然日子戰戰兢兢,好歹也是主子,吃喝不愁——只是吃喝進肚裡的東西,有沒有加料,不敢打包票。
「做個小生意,賣賣小玩意兒,能餬口便好,再不然待我痊癒,我就用這身功夫,去打打獵,捉些魚蝦,要賣要自食,應該都能過得去。」無雙還沒考慮得那般長遠,隨興說說。
「我會熬洋草粥!」金鱺立刻揚手,自告奮勇。
銀鱺則認真想了想,才道:「我會編長藻藍。」
「那好,我們一邊賣洋草粥,一邊賣長藻藍,再順道賣漁獲,就算生意不好,起碼也不會三樣同事都虧吧。我還能找塊空地,教教魚子龜孫打拳、練身體……」
無雙勾勒的遠景,好似已在眼前,而日後是否會遇上阻礙,或挫折,她壓根沒事先煩惱。
並非她過度單純、樂觀,只是相較於圖江城,身體上的辛勞,遠不及內心的複雜的算計、虛偽的應付,來得更累人。
安逸,是她此刻最渴望擁有的。
「總會找到不用提防著人,便能生存下去的方法,你們說是吧?」她對金鱺銀鱺露出一抹淺笑。
隱約的期待,同時在金鱺和銀鱺的心裡,萌起來芽。
不用提防著人,便能生存下去……聽來多簡單,但對圖江城長大的她們,是多難以想像的心願,真的可能做到嗎?
「至於擺攤的本錢,先找龍主借,賺了錢再還他,區區貝幣,他應該不會吝於救急。」這一點,無雙導師想得很精明。
「小姐,我們住到外城吧,上回我和金鱺逛到那兒,還算熱鬧,各類物種混居,倒也相處融洽,雖隸屬龍骸城,可又與主城有段距離……」
「也好,下回我跟你們一塊兒去瞧瞧,若滿意,便尋個落腳處,接下來……就是離開這兒了。」
她前腳一走,他便願意回來了吧?
這實情,想來也傷心,但再一轉念,他能回龍骸城好好休息,與關懷他的家人相聚,更是喜事一樁。
她早點走,讓他早些回城吧。
不願再見她,又何妨……
不到七日,主僕三人,行囊輕簡,離開龍骸城,展開新生。
那一天,海清水暖,似極了人間初春。
無雙步履慢,仍有些遲緩,但已毋須攙扶,經過迴廊亭時,她停步,遠眺城東之景。
這方向,她與他,曾在夜晚裡,並肩坐著共賞過。
當時,感覺好美、好寧靜、好心安,物物皆順眼,無論一株海草、幾團沫泡、幾絲光線,都是美的。
如今……只覺遙遠。
無雙收回眼,步出迴廊亭,一小步一小步,走往城門。
同一日,霸下由海仙洞歸來。
他從另一條階拾步而上,來到亭中,不由得暫歇。
城東,光景遼闊。綺麗依舊,海中之城,水光粼艷——雖然他只能分辨光與景,黑灰白的交織,即便如此,那景色仍是美的。
依稀隱約看見,不遠的廊欄上,作者大膽說「因為,我想追求你」的姑娘,以及呆在當場,驚訝不已的自己……
當時的姑娘,灰撲撲的,她的膚、她的發、她的人,在他眸裡,看不見半絲色彩,淡淡的灰,帶著些白,浮在她雙腮,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羞怯怯的……嫩紅。
也許,姑娘根本不曾臉紅,是他自己憑空想像了。
霸下斂起眸,踩上亭階。
兩道長廊,於灰廊亭中短暫交會,一錯過,一階蜿蜒右上,一階筆直左下,走向迥別之處。
一如她和他,錯失聚首,走向階的兩端,各自遠揚。
「算得真準,她一走,你就回來了,你是埋了眼線,監視她一舉一動?」
兄弟許久不見,自然要找出來聚聚,喝喝茶,閒磕牙,配盤海瓜子,再順便調侃兩句。
四龍子做代表,笑哧響亮。
霸下自知逃不過,也乖乖就坐,由著他們問。
「碰巧罷了。」他未料到她痊癒得如此快,已能行走,甚至離開了龍骸城。
不過……他很替她高興。
「不是故意避開她?」五龍子鳳眸輕揚,充滿戲謔。
「呃,不是。」
「連說謊都露餡。」那一聲停頓,出賣了老八。
「……最初,我卻是存著念,想著暫且不見,雙方稍稍冷靜下,也好過見了面,彼此尷尬。」霸下不瞞眾人,一開始是有「故意」的想法。
被「熱烈追求」的他,前陣子的喜樂、難掩的愉悅,現下全成了諷刺。
遭人戲笑,他不是很在意、不去聽、不去睬,便無事了。
但他處於城內一日、他的存在,時時提醒著眾人,去指責無雙所做之事,不如暫時隔開的好。
「本也打算早些回來,一則巨獸傷勢未癒,二則……有人企圖闖入海仙洞,盜食仙果,那些斑蚊魚體型小,無孔無入,鑽著巖縫,數量又驚人,打完一群,又來一群……」霸下的解釋,沒幾個兄弟聽進去。
四龍子還在啐笑:「區區一隻小龍女,把你嚇得不敢回家。」
「都說了是斑蚊魚之故……巨獸掌再厚、牙再尖,面對小蚊的魚群,也束手無策。」霸下重申。
「人家腿一好,馬上拍拍臀兒走人,乾淨利落,揮揮袖,不帶走半朵浪花,臨行前,還敲了父王一大筆貝幣。」九龍子撇了唇,輕哼。
看來,兄弟們對於他如何趕跑斑蚊魚、護住仙果、盡忠職守……全然沒興致聽,是吧?
「她本就是來治腿,治好了,回家也屬正常。」霸下不再提斑紋魚,徒費唇舌。至於,敲了一大筆貝幣?回圖江城需要盤纏嘛。
「她倒心狠,利用人便罷,走時沒留個謝字,再不然說聲抱歉亦可。」這也是其他龍子最不諒解之處。
霸下倒不以為意,謝與不謝,有何重要呢?
「要不是她頭幾日,表現還差強人意,我就真對她不客氣了。」清蒸蟹腳,在九龍子手中清脆折斷,吻合他語意中騰騰的殺氣。
「表現?」霸下不解。
「她倒海仙洞外,強扳佛手,想開門進去救你出來。」九龍子當時好奇,尾隨去看,人未現身,站遠遠地,瞧她瞎忙些啥。
「原來,海仙洞外,那些斷損的兵器,是她……」霸下只當做是有不肖之徒,在洞口動起武,所以出了洞口,瞧見滿地凌亂,也不加留神。
「用武力不成,改在洞外喊叫,八哥你故意不理她,對吧?」
「我沒聽見洞外有聲音。」霸下已皺起了眉,想像著她在洞門外,奮力嘶喊的情景……
佛手門一閉,裡外兩世界,聲響傳不進去的。
「你們沒告訴他,我在洞內一切皆好嗎?」他投以責難的眸光,環視幾名兄弟。
「嗯?我們沒說嗎?」九龍子腦袋一歪,將問題拋給五哥。
「應該沒有吧?」五龍子接續,也學著歪腦,丟給四龍子。
「我不記得這件事,沒人交代我要說呀。」四龍子撇的乾淨。
「……」六龍子沉默如昔,置身事外。
「竟連大哥也……」霸下真想哀號了。
大家就這麼想欺整她嗎?
難以苛責,也無從苛責,他們的不平,全是為了他。
「沒想到,她會那麼做……」
到海仙洞外,強行開門,還吼到幾乎失聲——據小九方才補述,以戲謔的方式,重演他所見所聞,假扮那幾日的「無雙」。
笑著演,她的心急如焚;嬉著扮,她的拍門吶喊。
看得他……很心痛。
「小九,好了,夠了。」那時,他低著嗓,語輕,言重,出言制止。
許是他的眉目過於繃蹙 ,許是他的表情充滿肅穆,兄弟們收起了玩興,不再以此胡侃,直至聚會散去,無雙之名不曾再被提及。
一切,回歸了尋常。
龍骸城裡,和平如昔。
只是,他眼中所能看見的色彩,似乎又黯淡了些,由淺灰趨近於濃灰。
像是有誰,拈熄了一室燭光。
不是未曾想過,賣粥生意慘淡,無人光顧,任由鍋內粥糊走味。
畢竟三位外來者,租個小攤,掛了面幌子,便想謀生餬口,總是有些困難……
對,無雙卻是思忖過,若遇此情況,下一步該要如何做,才能養活三張嘴,不至於餓死街頭,但是——
眼前景況,並不在她的預想情形內!
生意慘淡?門客羅蝦?那一大鍋的粥,熱了又熱、滾了又滾,湯水煮到糊爛?……哪裡有呀?!
盛粥的大鼎,連最後一粒迷糊都沒剩下。
本還打算,今個兒的早膳午膳晚膳,就拿賣不掉的洋草粥充數。
結果,哪輪得到她們吃?
「賣完了,魷大叔,明兒個請早。」
金鱺將空鼎掀給魷大叔瞧,證明她沒說謊,裡頭的確空空如也。
「為什麼……生意這麼好?」無雙難以置信,忍不住嘀咕。
已經見過此情此景好幾日,每看一回,還是會錯愕一回。
洋草粥太過美味?
也還好吧,滋味一般般呀,她吃在嘴裡,覺得尚可,不至於讓大家掙破頭,搶著買。
「怎賣這麼快?」魷大叔瞧瞧攤邊長桌,坐得滿滿,人手一碗粥,唏哩呼嚕吃著。
「鰉公子特別帶府裡眾人,一塊兒來用早膳,所以才賣得較快些。明兒個,我先替大叔您留一碗,好嗎?」金鱺笑容好甜,標準的生意嘴臉。
沒人討厭笑臉相待,魷大叔自然連連點頭,無怨無悔地被送走。
是了,鰉公子,天天帶領整隊人馬,上門光顧,光他們那一群,就吃掉八成的粥物。
鰉公子之心,路人皆知。
嘴裡嘗的是粥,心裡想著的,是美人吧!
瞧他那雙眼,東瞟瞟,西瞄瞄,也不離金鱺身上!
可憐鰉府眾人,天天都喝洋草粥,不膩才怪!
莫怪有人說,粥煮得好,不如人長得好……
「小姐,你在嘀咕什麼?」銀鱺湊過來,幫忙收拾碗匙。
「別再叫我小姐,我比較想叫你們小姐……」無雙不是說氣話,實在是體悟深刻呀!
她現在……根本全靠金鱺銀鱺養。
本來說好,一邊賣粥、一邊賣長藻藍、一邊賣漁獲,魚瘦蝦小,泛人問津。
她沒能賣掉的小魚小蝦,到了金鱺手上,隨便下鍋一炸,再甜聲一吆喝,立刻引發搶購,價錢還翻了兩倍。
她是發自於真心,想恭恭敬敬喊一聲,「金鱺小姐」。
魚炸得好,不如人長得好哪……
「小姐,你在說什麼呀?是不是洗完洗得太累了?這種事我來就行了。」銀鱺仍當她是主子,不改婢女態度。
無雙搶著做,「我來,讓我也有些事做。」不然,她覺得自己好似廢人。
銀鱺尚不及回話,便聽有人喊著:「銀、銀鱺姑娘……」
一名雄鰲在藻藍攤上,紅著臉,輕喚。
「生意上門了,你快過去,別怠慢了客人。」無雙要銀鱺去忙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