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 第八章
    「血洗得掉嗎?」對自己的指傷,她瞧也不瞧一眼,不斷瞅著金鱺,緊盯她搓洗布料。

    「洗掉了,小姐放心,瞧,沒有血跡了。」金鱺一洗淨,便趕忙拿給無雙檢查。

    「還好。不然,這塊料子就浪費了。」

    月牙色的布料,泛有一層絲光,仿似月暈淡淡暉映。

    這是一塊適合霸下的布料。當她第一眼瞧見,便直覺想著。

    腦海裡勾勒出他的身形、他的神韻,以及這襲泛光料子,披覆在他身上,會是怎生模樣……

    比起鮮艷彩料,簡單而素雅、純粹而乾淨的顏色,便能將他的風姿襯托出來。

    「裁製衣裳這種事,還是交給我們吧?」銀鱺不放心道。她擔心衣料沒裁完,主子的十指已不知要剪傷幾根。

    無雙淡淡睨她:「你們不是說,親手裁製衣裳更有誠意?」

    那是因為……主子劈頭就問:要送什麼禮,最實際、又貼身,還能時時帶著,寸步不離?

    她們兩人才會異口同聲,回答了「衣裳」。

    尤其是自個兒挑了料子,一針一線,密密細縫,繡上了紋樣,這等心思,收到衣裳之人,定是滿心歡喜。銀鱺那時,補了這幾句。

    金鱺也點頭如搗蒜;衣裳不僅貼著身,還暖了心呢。

    她們萬萬沒想到,主子稍稍一想,立即使出決定;那就來做吧。

    到底是哪來的雄心裝志?

    又是哪來的……毫無自覺?

    一個自小練武耍劍,摸兵器的時間,遠勝過摸繡針、繡剪的女娃,竟然充滿自信,說要做件衣裳送人?!

    有沒有考慮收到衣裳之人,是否有勇氣穿出去見人呀?

    不由得對於即將拿到此禮者,送上默默同情。

    她們大抵也猜到,苦主……呃,幸運兒是誰。

    「小姐是為八龍子裁衣嗎?」

    無雙未答。

    沒有否認,便是承認了,否則,早早斥責了她胡說八道。

    「小姐為何待八龍子這般的好?金鱺還以為小姐討厭那種性子的人。」

    「他的性子有何不好?」無雙反問。

    「就因為太好、太與世無爭、太沒有野心,在咱們那兒絕對吃大虧,被人當成俎上肉,愛怎麼宰割,便怎麼宰割。」金鱺道出想法。

    無雙幾乎完全認同。

    看慣了醜陋、扭曲的人性,再見他,倒覺得他……純淨。

    他越純淨,越顯得她……心思污穢。

    「小姐是不是心裡做著打算?」銀鱺另有見解,猜測著,小姐的做法,有其理由和目的。

    金鱺跟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所以……小姐百般接近八龍子,與他交好,是因為他身上有利用價值?」

    兩名魚女有此聯想,全因見多聽多。

    身處勾心鬥角、時時算計、踩著別人往上爬的環境中,她們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報的好事,誰用心去討好、費勁去諂媚,定當有所圖謀。

    無雙在兩人注視下,靜默不語,半晌,才咧了抹笑,與其說像嘲諷她們的後知後覺,倒有更多自嘲的味道。

    笑靨雖飛揚,眸子裡,那在裁布之前,閃閃輝煌的光卻已消逝。

    她冷著聲、寒著嗓,字字如雪,無溫:「我當然有所圖謀,否則,何須為他摘花、為他抄寫情詩、為他裁衣?做那些……浪費功夫、又教人起疙瘩的事?我又不是吃飽閒著,更不是追在男人身後,求他們回顧給愛的花癡女。」

    對,她的心思多麼的無恥、多麼的勢利。

    為了自己,傷害誰都在所不惜。

    欺騙也好,哄誘也行,扯出漫天大謊她亦不在乎,她只知道這麼做,有機會讓她的雙腿恢復原樣。

    「小姐,能否說明白些?」金鱺銀鱺仍是不懂,追求龍子是要獲得什麼?

    「我不想多說。」無雙皺起眉,撇開了臉。

    越說,越嫌惡自己;越說,越有想抽手的念頭……

    無雙失了裁衣興致,太虛偽了何必呢?

    反正,左右都是騙,由金鱺、銀鱺或任何一個人,完成這件衣裳,再誆騙霸下,是她親手裁製,還為此弄傷了手指,他不信嗎?

    他一定信,而且毫不存疑,笑容暖暖的,收下衣裳時,向她道謝……

    無雙拳兒一緊,指甲刺入掌心,帶來了痛。

    剪子拋回布料堆中,悶鏗一聲,彷彿心裡深處也發出同樣的重響,有著什麼……碎裂了開來。

    「你們兩人裝聾作啞就好,今日聽見的每一字,誰都不許洩漏出去,別壞了我的事。」

    金鱺銀鱺見她芙顏鐵青,眉與眼已無先前悅色,甚至罩了層陰霾,灰撲撲的……

    在此時,她們緊閉雙唇,除了猛點頭,也不敢做其餘回應了。

    「她,是為了仙果,絕對是。」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水波輕漫的雅廳,靜得不聞笑語。

    幾名龍子的眸光,紛紛投向開口的九龍子,而他,還咬住一截烤魷足,嘴裡喃喃有聲。

    「我老覺得哪裡違和……她怎可能轉性子,突然做起風花雪月的事,我一時沒想通,剛看到桌上果物,才靈光一閃,明白了她的反常。」

    烤魷足咀嚼幾口,嚥下,九龍子邊舔去嘴解褐醬,邊拍桌角,呼喚霸下:「八哥!你要留神些,那丫頭居心不良!」

    「那丫頭?……是近日來,追著老八跑的龍女無雙?」五龍子對於此事素有耳聞,其餘幾名兄弟亦然,老早便想找機會問問老八。

    「腳都殘了,還能追?」這等執著未免太強大了。四龍子雖哧笑,卻也讚歎。

    「正因腳殘,需要仙果醫治,而老八正是當中緊要關鍵。」二龍子接續說道。一因,一果,細思起來,倒有幾分關聯。

    「也許,她是真心愛上老八,沒有你們揣測的那些心思。」三龍子樂觀許多,不妄下斷語。

    老八個性好,擄獲女人芳心,無須意外嘛。

    「『那個地方』養出來的無雙,我不覺得她對情對愛會有冀望,或……嗯,長進。」七龍子說得很實際。

    「那個地方的名聲——」五龍子笑了出聲,唇角輕揚:「確實,眾所皆知。」

    聲名狼藉得……從所皆知。

    那個地方,圖江城,彈丸之地,規模遠不及龍骸城,裡頭充斥著難以想像的爭、斗、搶、殺。

    為權、為利、為地位、為寵愛,無所不爭,無所不用其極……

    外人眼中,圖江城大位到手,那又如何,不過是小小城池,身份亦不顯赫,何苦為那小小圖江龍王,爭去了性命,也爭斷了親情?

    可在圖江城裡,不爭、不搶,不代表自己能高枕無憂,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成為哪個人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擋去誰人道路,被人欲除之而後快。

    那個地方,想爭的人太多;不想爭的人,為求自保,不得不去爭。

    「圖江城的傳言,我是聽說過的,但並非城裡人皆是勢利、自私、工於心計,至少,我覺得無雙不是。」霸下為她說話。

    有著那股朗笑的她,不是。

    像在發散著光的她,不是。

    「她之前問了我許多仙果之事,臉上神情……我就覺得古怪,我還告誡她,別把主意動到八哥身上,結果沒幾天,她便送花追求八哥……怎麼想,怎麼覺得她有鬼。」九龍子要大伙評評理。

    太過巧合了嘛,不能怪他以小人之心,看待她的所作所為。

    「待時機成熟,她一定會再開口,向八哥你討仙果。」九龍子做下結論。

    「若真如此,那丫頭的城府,可謂深沉。」七龍子仰下水酒。

    「為得仙果,連感情都能拿來當手段,不愧是圖江城的人。」二龍子性情直爽,若無雙確實想要仙果,直接開口索討,他還欣賞些,耍這種小心機,倒教人不齒。

    「我們九人,要是生在圖江城,怕是無法像此刻,悠哉品酒、閒話家常。」大龍子心有所感,口吻像歎息。

    「大抵……每日想著,如何在對方的酒菜裡下毒吧。」六龍子少言,一開口,便一針見血。

    「聽說,無雙那丫頭的腿,就是給毒殘的。」五龍子曾從魟醫口中聽聞些些。

    霸下聞言,抬起了頭。

    五龍子吁著香火,仍在說道:「『融筋蝕骨』由腳部開始,一寸一寸蠶食著,毒性未解清之前,它的效用自當不用失靈,繼續向上蔓延。」

    除雙腿之外,身軀其餘部分亦難逃毒噬。

    腳殘,不過是最輕微的狀況。

    「誰呀?!下這種毒手?!」四龍子啐聲。

    「當然是圖江城的人呀。」

    「要殺要剮,也給人一刀斃命,玩這種凌遲手法,真讓人作嘔!」解決對手,就該乾乾脆脆!四龍子討厭拖泥帶水。

    是呀,何必用此方法折磨於她?

    讓她為了腿傷,飽受治癒之苦,還得提心吊膽,怕著毒性擴散?

    霸下心裡沉沉的悶,有些疼。

    「這麼說來,無雙身上毒不解,她隨時有可能……死?」九龍子倒有些同情她了。

    「所以她急於取得仙果,也不難理解。」五龍子說著,眼眸有意無意瞟向霸下。

    「理解歸理解,她可以開口求八哥,而非用騙的,尤其還騙人感表,太惡劣。」關於這點,九龍子很不諒解。

    「她若開口求你,你可會替她取仙果?」大龍子嗓輕,問向霸下。

    霸下先是沉默,幾位兄弟凝覷他,等著聽他答案。

    這問題,好難。

    先前與小九的嬉鬧,說要採來仙果,餵養他的食慾,兩人皆清楚,戲言爾爾。

    不是他會不會,而是他,能不能。

    「她並不一定……會開口,提出要求。」在他沒親耳聽到之前,他實在不願去煩惱這個答覆。

    「就算她不開口,萬一她再毒發,我怕你也會於心不忍。」大龍子輕聲說來,仿似預言。

    現在,光耳聞她的毒,霸下那對劍眉已蹙成深結,聚攏於眉心,他自己定未察覺,但在場所有人全看在眼裡。

    連聽,都藏不住心疼,再親眼目睹,更不可能忍住。

    「問題是,老八他又瞧不見仙果的——」

    四龍子大嗓門欲嚷,嚷了一半,被二龍子頂肘一撞,撞掉了話尾。

    原來,眾人所談論的「那一位」,正腰套氣沫,站在不遠處的貝橋,不願更加靠近,卻遙遙望向這兒。

    望向霸下。

    她的倔性子,不是會加入此類聚會,尤其她帶著殘缺,更不想被眾人加以注目。

    「八弟,你過去吧,別讓她久等。」大龍子善解人意,明白霸下的眸光也已飄遠。

    心思既已不在,人還留於此處,亦是枉然。

    「嗯……」霸下報以歉然一笑,拋下自家兄弟,換來幾聲嗤哼,他選擇充耳不聞,緩緩走向無雙佇足之處。

    她見他步來,立即旋身,往貝橋那端游去。

    他不急於追上,維持著緩行,一步一步,沉穩、踏實。

    兩人一前一後,她靠著氣沫,無法游快,他用的,終是趕上了她。

    「你找我?」他與她並肩同行。

    她靜默游著,良久,才點了點頭,停步,一回首,就往他懷裡硬塞了一包東西。

    真的是「硬塞」,丟過來的力道很扎實。

    「這是……」凶器?

    當然不是。

    霸下打開布綢,看見包在裡頭之物。

    「衣裳?」襟邊還滾著海絨毛,看上去頗為溫暖。「你做的?」

    「怎、怎麼可能?!我對女紅一竅不通!是金鱺銀鱺做的,我……只挑了料色。」

    本已準備好的說詞,離了嘴,全數走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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