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下握住她的膀子,輕易地將她提高起來。
她一愣,來不及反應,人已像只小蟲子,被他提在手上。
她雙腿無力支撐,全身重量集中在他一掌之內,對他卻不具任何影響,無須多費勁道。
「你做什麼?」
她以為,他會追問她何以說出:還是別太相信……你的兄弟們。
或是,可她為誣蔑其餘龍子開口致歉。
然而,他並沒有。
仿似他不在意那些,反倒將注意力轉移到她的腿傷。
「只要能浮起來,『走』就不成問題。」霸下在她腰際輕輕比畫,指常之間凝出薄透的氣沫,繞著她纖細的腰劃過一圈。
他並未碰觸到她,手掌距離衣物,尚有一指之距。
腰間傳來觸感,也是相隔著氣沫。
那層氣沫形成圓圈,沫身泛有七彩,嵌在無雙腰上,那膨軟的程度,像一大團綿雲。
她飄浮了起來,即使他鬆手,她也沒狼狽摔跤。
圓圈氣沫,撐托起了她。
「你可以靠著自己,或是由女侍輕扶……」霸下淡眸瞟去,那兩隻不敢靠太近,只躲在遠端一角,窺探著、注意著的魚女,她們應能聽見他說話。「龍骸城多數地方皆能暢行無阻,許多美好景致也不會錯過。」
無雙感覺新奇,未曾想過氣沫也能這般用。
她想憑己之力,試圖移動,強烈的好勝心讓她不想受助於人。
雙手撥動,果真毫不費力,她像個甫學會走,便想開始跑的奶娃娃,亟欲嘗試氣沫還能做到多少的事。
豈料,氣沫看似容易,卻有奇竅,一味地拂游雙臂,只會反其道而行。
她非但前進不了,氣沫還失去控制,領著她在原地打轉,一圈又一圈……
無雙聽到自己發出的驚呼,同時,還有他的笑聲。
不是震天價響,不是肆無忌憚,不帶惡意,沒有嘲弄,只純粹是悅樂,因為好笑而發笑。
霸下邊笑,邊為她止下轉勢。
「你的姿勢不對,也太心急了。」
她在這個男人面前總是出糗,被他看見她失措、笨拙的模樣。
「……這樣好蠢!只會被當成笑柄!把它弄開!我不要了!」惱羞成怒,便是無雙此刻寫照。
「沒有人會笑你,而且,你看起來也不蠢。」
這口吻溫溫淺淺的,壓根是在哄奶娃的吧?!她才不信!
「你剛就笑了!」她指控,臉上一片惱紅。
「你看錯了。」為了安撫她,善意的謊他都能說。
「我聽到的!」她拳兒握緊,抵在腿側。
笑得那麼理所當然,聾子才聽不到!
「我不是笑你……應該說,我的笑沒有惡意。」
只是覺得她方才窘紅的神情,很可……可愛。
他若實話實說,她也不會開心。
比起「可愛」,勇猛、強悍之類的褒美,她才會更喜愛吧。
「這種氣沫並不難使用,瞧,只要牽著,像散步一樣,就能輕易移動。」霸下親自示範,握起她的手,邁開步伐。
他一走,她也跟著挪動,雖然雙足無法使力、無法舉步,卻能因他牽曳,緩慢地飄浮前行。
她身下的裙擺微微拂曳,如流瀑,奔洩而下;如嬌花,怒展綻入,乍見之下,只覺好看,完全瞧不出腿有異狀。
「你讓你的侍女們挽著,慢慢走,神情悠哉些,旁人不細瞧的話,是看不出端倪,也不會多注意你的腿傷。」霸下沒鬆開手,仍在走著。
大掌寬厚,溫度炙暖,覆在她掌背,用著一種……很輕的力道,牽引她走過藥居一角。
她還記得,扛起螺轎的他,氣力有多驚人,此刻卻也能有……呵護著花朵,不傷蕊瓣、不折細莖的溫柔之力。
掌好暖,指節有力,但不見蠻橫——她納惑盯著,想瞧明白,這男人的手,將那些勁道,全藏到哪兒去了?
這一遲疑,又被他拉了好長一段路。
兩人身影似極了悠然漫步,穿過海草蔥蔥的小徑。
草間綻開的繁花,是陸路上難得賞見的海之花,花瓣厚實,像多汁的鮮果,色澤更是罕見的艷。
當她意識到,兩人手相牽、共步游,落在旁人眼中,是怎生的親暱,招惹閒話,她連忙甩開他的手。
甩開好溫暖、好謹細,令人心安的……那雙手。
少掉她的牽曳,她險些又在原地打轉,還是靠他出手扶住氣沫,穩下她,而她一時情急,攀住他的臂膀,不想再失態——
結果,仍是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討厭無助、柔弱的自己。
更討厭,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無用待援的自己!
「你們兩們,過來攙她。」霸下喚著緊跟在後面的兩隻魚女。
魚女趕緊上前,牢牢挽住無雙,不敢稍有差池。
「不用走遠,但適時外出散心,對她的傷勢恢復有益無害,若她體力不錯,多陪她走走。」他交代魚女。
「是。」她們連連點頭,應諾著。
他回過首,朝無雙笑,太淺,唇角甚至沒有勾起,只有眼尾微微變下。
「明日別忘了來喝藥,我再帶梅子過來。」
她沒給他允諾,回以沉默。
結果,她還是乖乖照辦。
定時定量,梅子配苦藥,鮮少聽她再抱怨,開始邁向——不用催、不用哄、不用逼,勇敢喝藥的好孩子之路。
被一碟梅子收買了。
不,被這個男人……牽著鼻子走了。
是他太難教人拒絕,還是她意志太薄弱?
無雙帶了點怨嗔,抬起眸,睨向對桌的他。
無法直視太久,又連忙合眸避開。
並非他太過俊帥,教人不敢偷覷,也無關羞赧,而是——
他今日一身鮮黃,黃得澄亮、黃得璀璨、黃得……他額際刺痛。
無雙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平平穩穩的問出話來:「你那襲衣裳……誰送的?」
「這一件?」霸下順著她的目光,瞥向身上衣衫,想了想:「我五哥所贈。」
五龍子?
他絕對瞧不你不順眼!
好極了,又一個敵人浮上檯面!
算算,昨日那襲大紅袍子,七龍子所送。
前天,整件繡滿花朵的俗麗大憋,三龍子的禮物。
大前日,粉艷至極的鮫褂,得自於二龍子。
心懷不軌的龍子,已有四隻。
他的處境未免也太險了……
可是他一臉不知大禍臨頭,兀自悠哉,她都替他緊張了!
「你又覺得太艷麗?」他回了一句……讓她很想捉住他的肩,使勁搖晃,惡狠狠堵回去!
難道,你自己不覺得嗎?!你瞎了嗎?!
你現在,就像一顆熟透的海橙果、還沒脫毛的小雛雞!
無雙忍住抹臉及回嘴的念頭,要自己淡薄、鎮定。
「大概是……我只偏好黑色,其他顏色,在我眼中,皆顯多餘,看了礙眼。」
霸下神色略略一頓,似乎是錯覺,他的笑弧,有那麼一瞬間,是僵硬的。
「黑有黑的症狀,其他顏色也是,若滿腦子裡全是黑花黑草,瞧了也不心曠神怡。」那抹笑,在他唇邊重新飛揚,臉龐線條變得柔軟。
「把滿園子花草顏色全往身上塞,又哪來心曠神怡?看久了,眼睛都痛。」她撇開臉,故意不瞧他。
不瞧他,才能把話說得很壞。
不瞧他,才能穩住她的高傲、孤僻。
「是我壞了你的興致。」他有自知之明。
「我又沒那麼說。」她皺眉。她是對事……不,是對衣,不對人!
「我先離開了。」他擺下空碗,便要起身。
無雙一呆,是她說錯什麼話?
她忙不迭出聲:「你這是生氣了嗎?!」她眼中看來,他像準備拂袖而去。
「沒有。」
他臉上的神情,確實沒有怒意。
「那你走什麼?」她不解。
以往兩人喝完藥,還會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雖然她不是個好的談心對象,又不擅攀談,起碼他說什麼,她都聽得認真。
「你每回見我,總是皺眉,我不希望你因我壞了好心情。」
他的眼,雖然……
卻能清晰看見她的反應。
見到他,她不開心……所以,她沒有笑容;所以,她沉默比說話多;所以,她那對眉,不自覺攏蹙著的——
他看得到,一清二楚。
他也知趣,既不受歡迎,不如速速退離,還她清靜。
反正她藥已喝下,無須他再哄騙著。
「我皺眉?」
無雙無從得知自己露出了怎生表情,但她非常肯定,就算她皺眉,也定是為了他的衣著,以及贈送衣裳的那些人心存不軌,絕非因為看見他。
相反的,見到他,她……
未待她說完,霸下已接續道:「接下來數日,我不會在城內,別忘了要按時喝藥,我已請小九拿一壇梅子過來,不只配藥時能吃,嘴饞時也能吃。」淡淡的叮囑,由淺揚的唇間吐出。
他沒有停留下來,帶著那身鮮黃,走出她的視線。
原本那鮮黃刺目難忍,不旦瞧不見了,竟感覺……
空虛。
彷彿暖耀的日,沒入了雲後,不見蹤影,變得陰冷。
當無雙扶桌而立,她才發現,她差點要追了過去。
若非她無法行走、無法奔跑,她確實會這麼做……
追過去,向他解釋,她不是因為他,而露出不悅的表情。
她沒有不樂見他。
他沒有壞了她的心情。
喀。
一個大瓶罐擺上了桌,發出重重悶聲。
無雙回神,眼睛看見九龍子,正擱下一大壇梅子。
「我八哥咧?」九龍子問。
這個問題,她比九龍子更想知道。
他要去哪裡?
「他說,他要出城幾日。」
「哦。」九龍子逕自打開梅壇,抓了一大把,慢慢吃起來,「他一定是去海仙洞。」
「海仙洞?」
「八哥得去海仙洞,守那一大叢仙果。」九龍子嚼著梅子,微微酸意讓眸子瞇細了起來,模樣教人莞爾,又不失俊帥。
「仙果?……所以他是去仙界?」
九龍子睨視她,真是孤陋寡聞。
「海仙洞在海底。」他涼道。
誰規定仙果只能長在神山仙嶺?他們海裡也有,為數還不少。
這她確實不知。
仙果的所在地,哪可能大肆宣揚,是怕沒人去搶嗎?
「守仙果只是個借口,八哥每回想靜靜,都往海仙洞跑。」
「那裡……植著怎樣的仙果?」無雙不免好奇。
需要……一隻龍子看守?延年益壽?增強法力?起死回生?
「那可說不完呢。看你是想解毒、想強身、活久了嫌煩、想毒死仇敵、想了升開……都有。」九龍子逕自斟茶,配著酸梅,正好。
「怎可能有這種仙果?既能救人,也能毒人?!」無雙不相信。
仙果該只有益處,而無害處。
「海仙洞裡的仙果,就是『既然救,也能毒』的玩意兒。」別拿一般仙果與之相提並論。
「根本不該叫『仙果』,而是『怪果』吧……」她咕噥。
「它不是一顆顆長,而是一整串長,像……嗯,陸路上有種水果叫『葡萄』,只是比葡萄大上許多,整串五顏六色,各有滋味,摘到哪顆,吃下肚的下場,大不相同,是中毒,是解毒,全憑運氣。」九龍子只聽過描述,未曾親眼見過,但仍說得一嘴鮮活。
畢竟那些仙果的味道,是他夢寐以求,不管是紅的綠的藍的紫的……他全都想嘗上一口。
可惜,不行。
只要摘下串果中一顆,其餘果粒隨即腐爛,速度之快,誰也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