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晨光都穿不透籠罩在盛京上空的黑煙,動亂已不止限於上層和軍隊之間。上層崩潰後,北遷滿人和當地滿人的矛盾再沒蓋子捂著,紛紛依附不同主幹,開始相互攻殺。
實際上「北遷滿人」的描述並不準確,嚴格說,該是「道光二年北遷派」。在此之前,還分別有「土滿」、「雍正派」、「乾隆派」、「嘉慶派」乃至「道光元年派」,建設後方大基地的思路在雍正時期就有了苗頭,乾隆時期鋪開,嘉慶時期進入**,道光時期水到渠成,不如此,數十萬滿人北遷哪能這般順當。
就像是另一個位面裡的擠公車,擠上去的馬上就視車下之人為仇敵,誰讓公車空間有限呢。滿人北遷就是如此寫照,每新來一撥滿人,就跟之前的滿人積下了矛盾。相對而言,道光二年北遷的滿人最多,架子最大,就「生存空間」而言,對之前來盛京的滿人排擠最嚴重,也引得其他派別同仇敵愾,這才出現了「本地滿人」和「北遷滿人」的劃分。
跟「本地滿人」相比,最後一批北遷滿人成分複雜,沒辦法緊緊抱團。當本地滿人殺來時,也很快散作幾團。
京營官兵和家眷是一撥,以訥親、慶復和鄂善為首,緊緊護著北門和附近的軍營,力拒已陷入躁狂狀態的拱聖軍和本地滿人。將他們凝聚為一體的不止是自保性命,還有未來的出路。英華報人和上萬避難漢人是他們跟英華爭取贖罪的籌碼。保住了這些人,就保住了未來。
宗室貴胄們聚起了數萬滿人,跟高起搭上了線。正通過高起部所控制的東門出城。高起手裡有永琪小皇帝,有愛新覺羅,有失了權柄。淪為俘虜的太后,可說是盛京之亂最大一個贏家。
剩下的零星魚蝦,不是成了動亂的犧牲品,就是出城奔逃,其中就有常保。他沒找到茹喜,更擋不住班第,只能撤出皇宮。之後左思右想,不管是訥親和鄂善。還是高起,都難信任他,畢竟他身上的太后烙印太重,所以兩邊都不敢投,乾脆帶著少數心腹,接了家眷,自南門逃出。目的地:遼陽。
「殺光!燒光!搶光!」
皇宮裡,瀰散著濃烈戾氣的班第高喊著。
「再回咱們的老家,鑽野林子裡,看南蠻能把咱們怎麼樣!」
這就是班第的打算,很早他就認為。滿人是被漢人的禮教給腐化了,唯一能重振旗鼓的路子,就是如百多年前的祖輩一樣,重新化夷。但這不等於要遂聖道之願,被驅趕到極北冰原去。遼東大得很,到處都是深山野林,足以讓滿人修養生息,伺機而起。
他班第既是滿人,又是蒙古人,說不定未來又能出一個汗王,在遼東再度崛起呢。
為此他就必須剷除壓在他頭上的一切「滿人大義」,包括太后,包括皇帝,包括宗室重臣,尤其是愛新覺羅……
「愛新覺羅已經被漢人腐蝕了,這個偉大的姓氏再沒資格號召八旗!兄弟們,你們就是未來的十三副甲,你們就是未來的鐵帽子王!」
班第描繪了一副輝煌燦爛的前景,讓拱聖軍的軍官們神馳神往。
盛京東南方向,滾滾黑煙已甩在身後,以高起為中心,圍著的一圈人裡,瀰散的卻是對未來的憂懼和彷徨。
「阿桂與我早有聯絡,朝鮮大有可為,我們去朝鮮。」
皇帝在手中,宗室也低頭,高起終於道出了他的謀劃。
「朝鮮地狹人稀,武備羸弱,怎能擋住紅衣!?」
宗室們紛紛置疑,盛京與朝鮮,前者是馬上就要被埋掉的坑,後者不過是個新挖的坑,再這麼跳進去,一樣爬不出來。
高起篤定地道:「朝鮮若是聖道盤中之物,又怎能存到現在?我與阿桂詳盡討論過,聖道不沾朝鮮的可能性很大,就算要動手……」
他指了指黑煙升騰之處,再指指東面。
「遼東這麼大個攤子,他得先收拾,還有班第和兆惠頂在前面,咱們在聖道的眼中,不過是最後一股值得關注的滿人。」
衍璜憂心未消:「我們帶著皇上,聖道怎會輕視我們?」
高起再笑道:「我們手裡還有一個人,一個聖道很想要的人。」
眾人面面相覷,太后?難道高起也認為,聖道和太后有一腿!?
高起搖頭:「太后絕不是聖道的人!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你又不是聖道的蛔蟲,你怎麼知道?
大家還是不信,高起悠悠道:「聖道是個男人,是萬中無一的真男人!白手起家,於盛世劈開一條亙古未有之路,建起今世新國,威加海內,懾服遠夷……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時時艷羨岳東美,聽說他與其叔西征,已兵臨波斯。若我也能有機會去建這等功業,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可惜……我高氏是滿人。」
他再掃視眾人,面帶鄙夷地道:「你們想想,這種帝王人物,會讓自己的女人居敵國多年,還執掌權柄,助他得復華夏之功業!?不管是顏面之榮,還是愛憐之心,都是他所不容的。」
這麼一說,眾人紛紛點頭,沒錯,英雄豪傑,怎能靠女人成事?不過,高起為什麼還要說,聖道想要太后呢?
高澄插嘴道:「聖道拿了太后這天字第一號要犯,對國中人心就有交代了啊。」
高起點頭道:「不止如此,我還認為,聖道對太后還更揣著足足的恨意,太后三番五次攪動人心,讓他所掌人心也翻騰不休。所以,我們不僅要把太后交給聖道,還要表明我們清楚聖道對太后的態度。甚至幫他作一番料理,這樣聖道才會受下我們這份人情。」
允祿還有些不解,衍璜隱有所悟。暗暗心驚,正在此時,小皇帝永琪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御駕馬車上傳來:「朕聽到你們說那**了!就算不殺了她。也得叫她生不如死!」
高起壓低聲音道:「我們手裡可不止一個太后……」
沉默許久,允祿恨聲道:「該這**得的!」
天地暈眩,在不停的顛簸之中,茹喜漸漸睜眼,沉沉的宿醉感還壓在腦子裡,讓她嘔心欲嘔。
自己什麼時候喝的酒?
自己身在何處?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盛京還亂著嗎?
因這酒意,她的記憶非常紊亂。幾乎還停在去國大典後那一日。而之後的記憶就像是夢境所歷,份外不真實,被她下意識地推到了一邊。
皇上呢,永琪呢,我的兒呢?
記憶終於按中了重啟開關,當日夜裡幕幕場景洶湧入腦,胸口和心口的身心之痛也雙重襲來。茹喜猛然驚醒,汗透全身。
此時她眼中瞳孔才聚起焦點,就見頭頂是一個圓口,碧藍天幕上白雲悠悠,難道自己呆在一口井裡?
「小李子——!」
她嘶聲喊著。下意識地想起身,可不僅雙臂沒了感覺,兩腿也都像是不在了。手臂和大腿上的錐心般疼痛正股股刺著腦子,讓她再哀聲呼號。
不,不是「像」,雙臂和雙腿,確實是不在了,看著被繃帶層層裹住的斷肢傷口,她的呼號轉為一聲尖厲嘶喊,兩眼一翻,再度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異樣的氣息弄醒,那是男人的氣息,無數個精壯、充滿活力的男子聚在一起所散發的獨特氣味,之前她檢閱武衛軍時就被這種味道弄得身心難抑。可現在,這味道只讓她感覺到恐懼。
耳邊滿是兵丁的號子聲,再睜眼一看,「井口」處,幾顆頂著直筒短簷帽的腦袋停在上方,眼中都是好奇。
「這就是慈淳老妖婆!?」
「就是這麼一坨肉!?」
「跟那一坨幾乎沒啥分別嘛。」
「韃齤子把這玩意獻給陛下,是要噁心陛下麼?」
是南蠻!?自己已身在南蠻軍中了!?
茹喜都還沒來得及消化自己已失四肢的噩耗,再被這一樁噩耗砸下,一口氣噎住,再度暈了過去。
她暈過去不要緊,圍在水缸邊的紅衣將軍紛紛捏著鼻子大退幾步,這太后失禁了……
「別看熱鬧了,讓人收拾好這坨東西,趕緊送去田莊台碼頭裝船啟運。」
一位肩扛四顆金星的紅衣上將行來,正是遼東都護,第七軍都統制,剛剛晉陞上將的韓再興。
「馮副知來了,咱們得趕緊商量正事。」
這裡是遼陽城,已是八月二十二日,盛京大亂的消息早在二十一日上午就由盛京周邊的哨探傳回,蹲在遼陽城的盤石玉一面向韓再興緊急匯報,一面做好了出兵準備。
鑒於皇帝軍令,盤石玉沒敢動,急急趕來的韓再興也沒敢動,只能向東京緊急請令。恰好新任樞密院副知政馮敬堯帶著文武官吏來遼東組建遼東都護府,韓再興就扯著他急奔遼陽,商討應對之策。
滿人大亂,班第領拱聖軍屠城,訥親、慶復和鄂善一幫人投誠請援,高起南逃,這都不足以震懾人心,讓第七軍上下,連帶馮敬堯心神搖曳的是,茹喜妖婆竟被自己人推翻了!?還被砍了手腳,裝在空水缸裡,送來遼陽示好!
原本茹喜就是負隅頑抗之滿人的總代表啊,現在卻這麼出現在他們眼前,讓這些正因皇帝軍令而止步遼陽的紅衣軍將們都生出恍惚之感,滿人已盡皆俯首,妖婆更成了字面意義上的甕中之鱉。結束了?這就結束了?
「沒有結束,老妖婆是高起送來的,高起還護著道光小皇帝和滿人宗室,正朝南面退去,很明顯,是要跟阿桂部會合,下一步該是入朝鮮。」
「班第還在盛京大肆殺戮,慶復那幫京旗恐怕擋不住班第,他們護著的報人和數萬盛京漢人,危在旦夕。」
「兆惠已下寧古塔。正兵逼海參崴,那雖是年氏偽燕,可也有十數萬漢人。形勢急迫啊。」
韓再興和盤石玉打消了中層將領的幻想,一邊介紹著情況,一邊緊緊盯住馮敬堯。
他們受令停在遼陽。不得北進一步,可現在形勢緊迫,若是等到皇帝下令進軍,可能得到八月底甚至九月初。那時估計盛京已經空了,慶復等投誠人馬、英華報人和盛京漢人也被殺光了,班第已經跑了,高起已經跟阿桂合流跑去了朝鮮,兆惠也吞下了海參崴。
但他們畢竟是軍人。不敢逾越半步,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馮敬堯身上,馮敬堯此來也身負督查遼東戰事之權,有他背書,這事就好辦多了。
「海參崴那一路,陛下早有安排……」
馮敬堯眉頭緊鎖,顯沒料到自己剛晉陞高位。就要面臨這麼一場嚴峻考驗。
「高起那一路是去朝鮮,朝鮮之事另涉大局,也不必去管。唯一值得擔心的,就是盛京城裡的情況。」
馮敬堯很快分清了主次,韓再興和盤石玉對視一眼。暗道有戲。現在最緊迫的就是陷於城中的英華報人和數萬漢人,尤其是那百來位報人,若是這批人有個三長兩短,國中輿論就要炸鍋了。而要救這些人,不出兵可不行。
卻沒想到,馮敬堯出了另外一個主意:「派小隊精幹人馬去聯絡慶復等人,一面救出英華報人,一面讓慶復他們自行南退,向我們靠攏。」
還是不出兵!?
面對滿臉疑惑加不滿的韓再興和盤石玉,馮敬堯揮退了其他將領,壓低聲音道:「茹喜妖婆已經到手了,再護住報人,我們,甚至陛下都可以向國人交差了。至於滿人,還有附從滿人的遼東漢人……」
此時的馮敬堯壓根就不像是個掌握軍國大齤事的重臣,更像是早年在日朝韓之間周旋的諜報頭目,裹著滿身的權謀之氣。
「管他們去死!?讓他們自相殘殺,殺得越厲害越好,咱們接手遼東,料理後事不就更輕鬆?」
這話一出,韓盤兩人抽口涼氣,這可是跟英華大義截然相悖的啊,他們當然懶得管慶復訥親那幫投誠滿人的死活,可遼東漢人雖不服英華王化,終究還是漢人。盛京就有好幾萬,盛京周邊更有十數萬,若是任由班第的拱聖軍肆虐,還不知要死多少人。
馮敬堯暗道,你們終究是純粹的軍人,怎知這國政背後的骯髒一面?陛下要你們止步遼陽,未嘗沒有以壓促變的用心。要直接入了盛京,數十萬滿人請降,再驅趕去極北冰原,國中還不知吵成什麼樣子。
遼東漢人更是個麻煩,那些爭當漢軍綠旗人的漢奸,陛下都還在頭痛該怎麼處置呢。讓滿人去殺,讓他們看清楚自己抱異族主子的腿是什麼後果,殺得他們自己正了民族大義最好。
這當然只是馮敬堯自己的理解,甚至是他自己的用心,可想到真正需要負責的只是英華國人的安危,而且也只是緩上幾日,之後皇帝肯定會下令進軍盛京,韓再興和盤石玉也轉了念頭。
就這麼,盛京城殺得血流成河時,英華紅衣就在南面百里外的遼陽作壁上觀。而此時的李肆,還沒收到盛京之亂的消息,更不知道,有兩位老相識即將與他相會,以全新的面目。
海參崴,左未生和陳興華兩位老相識會面,雙方都是面目大非往日。
左未生蒼老得像是即將入土,而陳興華則胖了好幾圈,再不復往日那精悍氣息。前者是憂心大燕國前程,後者則是因傷調養了好幾年,吃成這樣的。當年汪瞎子遇刺時,陳興華跟陳大定也在長崎遇刺,陳大定身死,陳興華倖免,直到去年陳興華才重返通事館,繼續主管北洋司。
「老左,咱們推開天窗說亮話,南洋艦隊的戰艦和兵船就在百里外的海面上,船上運的是兩個最精銳的紅衣師,打退兆惠不過舉手之勞,就算你們大燕國跟兆惠聯手,也費不了什麼力氣。」
陳興華一直管著北洋司,通事館的這個司跟樞密院的四洋司北洋曹的關係好得穿一條褲子,樞密院人馬是干下面的髒活,通事館是抹布,幫著擦桌子。陳興華跟左未生的接觸非常緊密,甚至很多軍火生意,都是陳興華給左未生提供門路。
左未生痛苦地道:「老陳,難道大英就不給我們一條出路嗎?」
陳興華嗤聲笑道:「出路?你們不是自己早就備好了出路嗎?你們暗中挾制了蝦夷的松前藩,還找我們要什麼出路?」
左未生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陳興華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點頭道:「蝦夷,你們去取,甚至你們跟日本幕府的爭執,我們都會護著,但是海參崴,還有整個遼東,都是我們的,都是華夏的!」
左未生喘起氣來,好一陣後,決然道:「就如此罷!即便是冰原孤島,總還能容我們過自己的日子!」
他起身拱手道:「陳大人,我大燕,敦請大英天兵入海參崴,抗阻滿人!」
陳興華起身擺手:「我們大英絕不認你燕國,不過……也無意絕你們生路,你們就好自為之吧!」
待左未生步履沉重地離開,陳興華拂鬚冷笑道:「你這大燕,即便不認我大英,也是華夏,你們所佔之土,就是我華夏!」
許久之後,海參崴東南外海上,號聲連綿,如雲船帆鼓蕩而起,一支浩大艦隊升帆北進,其中還有駕著碩大車輪的蒸汽船,煙囪裡吐出濃濃黑煙,鳴響的汽笛更聲徹數十里遠,海參崴港口附近的漁船都隱約能聽到。
「海怪來了!」
漁夫們倉皇逃竄,日後他們會將這個日子記得銘心刻骨,八月二十三日,海參崴歸於英華。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