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萬歲——!」
「大英萬歲——!」
「華夏萬歲——!」
山東兗州府城,皇帝北伐行宮前,如潮呼聲直衝雲霄,來自山東曹州、沂州、濟寧州和兗州的數千民人代表得慕天顏,為翻身入英華而歡欣鼓舞。
頂盔著甲,一身金黃、肅黑和火紅相間大戎服的李肆向民眾揮手道別,再引起一波萬歲呼喝之潮。退入行宮後,李肆一路走一路卸甲,不斷有禁衛引導各色人等上前,就在三言兩語之間處置完一件事務。
國家已非草創之時,李肆御駕親征,就是帶著最高國務決策機構出行。雖然內政有政事堂打理,法務有大理寺審度,李克載還以太子之身留在東京「見政」,可一**事以及北伐軍務,還有南北事務依舊得靠他定奪,整日忙得腳不旋踵。
「是孔先生啊,曲阜朕會去的,不過去之前你得跟北孔交代明白,不不,不是壓著北孔與你並宗,那是你們的家事。朕可以拜孔子,早年在湖南石鼓書院不也拜過?可現在不一樣了,你跟他們說,朕現在只拜天位之下的孔子。上天之下,諸聖相平,朕認孔聖,但不認其為獨聖。他們不認這個,朕也不認他們。」
「另外呢,他們既講雷霆雨露皆是恩,英華是君民相約之國,朕對他們沒什麼處置,國中對他們的口誅筆伐就得當是雷霆雨露,該怎麼受著,讓他們自己掂量。」
這是孔尚任的孫子,英華國中仁學學宗,「南孔」孔興聿覲見,說的就是李肆拜祭曲阜孔廟之事。英華復兗州,兵不刃血,曲阜孔氏出力頗多,這北孔不僅眼力精,識時務,還揣著保自己這塊道統牌坊的用心,想在皇帝拜祭孔廟之事上作文章,而李肆的回應很直接,孔廟不變成天廟,他就不去。而英華國中清算滿清之害,曲阜孔氏也別想置身事外。
之後是北伐第一軍都統制孟松江的軍報,說山東劉統勳穩坐濟南府,沒見著聚兵備戰,也無請降之意,不知用意為何。他本想以少部兵力進逼濟南府,主力繼續北上,劉統勳這動靜卻頗為詭異,有些拿捏不準,請示是否調整部署。
李肆隨口指示道:「天下大變,總有人心志崩潰,魂魄難定,告訴孟松江,劉統勳魔怔了,別理他,該幹什麼幹什麼。」
接著總帥部參謀急急送來一份封著紅條的牛皮紙卷宗,封口處標著「遼東」,拆開一看,正大步流星的李肆停住,皺眉冷哼道:「這年羹堯,真會找機會……」
再轉頭吩咐:「速召文武大臣,御前急議!」
不多時,行宮會堂中,陳萬策、范晉等文武要員分列左右,低聲議論,一位十七八歲,面目俊秀的紅衣尉官領著禁衛自側門急步而出,正是三皇子李克沖,本在黃埔陸軍學院就學,此次北伐,他被點為隨身侍衛。
禁衛們轟隆踏步立正,李克沖一聲長喝:「陛下——駕到——!」
換了軍常服的李肆急急而來,不等眾人拱手長拜,招手示意眾人落座。
「九天前,滿清燕國公,吉林將軍年羹堯在寧古塔登基稱帝,國號為燕,改寧古塔為興龍府,發檄討滿,大軍前鋒已出柳條邊牆的英額門!」
李肆卻未落座,而是負手踱步,語氣沉凝地道出遼東之事,群臣頓時一片憤然。
「年匹夫!竟敢趁火打劫!」
「選的真是好時候啊!」
「二月時不是還在尼布楚跟羅剎人打得歡麼?到現在不足兩月,一連串事都辦了下來,怕是拼得快尿血了吧?」
或惱怒或鄙夷,但包括范晉和陳萬策等人在內,沒誰把年羹堯此舉太當回事。聽聽年羹堯的國號:「燕」,看上去似乎是取自滿清封爵,可實際卻道明瞭他這股勢力的「大義」,那就是割據一地,絕無與英華逐鹿之心。
年羹堯不可能就靠著海參崴、寧古塔、黑龍江城這一條苦寒地帶立業,他的目標是抄了滿清的盛京老家,加上盛京,他的大燕也勉強算有一國氣象了。
「韓再興動作該加快點,趕緊直搗盛京!遼東乃我華夏故地,怎能容年賊篡奪!」
「陛下該嚴諭年賊,要他謹守柳條邊牆,但有逾界,就自海參崴揮軍而上,清了他的基業!」
「不可!關外之地我英華素無經營,根基太淺,就該容年賊與滿韃互鬥,待決出勝負,我英華再視勢而定,坐收漁翁之利!」
眾人當下就議開了,可李肆話還沒說完。
「年羹堯三子年斌統領朝鮮軍六萬過鴨綠江,已陷鎮江堡……」
這下眾人終於倒抽了口涼氣,好傢伙,年羹堯魄力真夠大,居然把朝鮮一國也翻騰起來,綁在了自己帝王之業的戰車上。
形勢複雜了,遼東已成渦流,各方勢力都捲了進來。
這其實還是英華給的機會,韓國志願軍傾巢而出,自海路北上遼東,這就讓朝鮮沒了後顧之憂。不知道年羹堯是怎麼裹挾朝鮮主政李光佐的,或是許了什麼割土讓利的願,多年綿戰鍛煉出來的朝鮮軍也北上「伐滿」了。
年羹堯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是無膽跟英華掰手腕,但他這稱帝本就是李肆早許他的,趁著英華北伐,主力在中原的機會,來一招火中取栗。遼東方向只有韓再興一軍,還得從海路繞入遼東,而他合兵十多萬,自東、南兩面急進,很有把握趕在第七軍之前奪下盛京。
至於之後的事,年羹堯也許認為,英華吃下中原和北方,暫時該心滿意足,至少能有斡旋調和的空間。反正地盤先吃下嘴,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絕不能讓年賊得逞!」
「韓再興是不是打綿戰打成了習慣,已不知真正的仗該怎麼打!?」
「急調精銳往援,韓再興只有兩師紅衣,僕從韓軍不堪重用!」
眾人急切地嚷著,盛京可是北伐大鍋裡的爛肉,怎能讓年羹堯這條惡狗偷嘴?
「臣以為,年羹堯先取盛京也許不是壞事……」
陳萬策忽然來了這麼一句,眾人一怔,正要說話,卻見李肆呵呵輕笑:「吳三桂麼?」
眾人這才恍然,沒錯!英華北伐,正將滿人趕出關內,年羹堯又在屁股後面來了這麼一記,年羹堯與滿清,不正是個活脫脫的吳三桂麼?
皇帝不願,國家不便沾染絕族之事,可年羹堯沒這顧忌。吳三桂是怎麼收拾永歷的,年羹堯必定會有樣學樣。就算他對滿人這股勢力還有利用之心,可偷嘴盛京這事,他必須向英華作出交代,他這般聰明的人物,定會揣摩到皇帝的心思,盛京怕就是滿人一族的黃泉歸鄉。
范晉也道:「韓再興想掌控遼東大勢,怕也有心無力。紅衣精銳是有,都在路上,從西域調回的四個百字頭師才到蘭州,唯一能調的是塘沽第五軍,可第五軍能調麼?」
說到塘沽和第五軍,北直隸正如火如荼的團結拳之亂又擠入眾人腦海,李肆沉沉點頭,統一了大家的認識。
「年羹堯……鼠輩爾!且容他在遼東跟滿人廝鬥,韓再興先安寧海、復州和海城一線,目標是進取遼陽!再看年羹堯和滿人鬥成什麼樣子,相機而動!」
接著李肆眉頭揚了起來:「遼東大變,滿人北遷的動作會更快,到時地方官府潰決,直隸亂相會逾演逾烈,平定北方,是眼下重中之重!」
他看向陳萬策:「對初,北方之亂,軍事還是其次,政治才為先。朕給你半個月時間,大軍暫停半月,南北事務總署這幾年在北方有什麼成績,就看今日了。」
陳萬策鄭重長拜:「謹受命!」
他朗聲道:「北方之亂,亂在人心,平定此亂,也要靠人心,而臣能借重的不止是我英華人心,還有北方知華夏大義的人心。」
接著他降下聲調:「只是……諸策並出,北方血火怕是烈上加烈,甚至是親族相殺,師友相伐。陛下曾許山西十萬人頭,臣問陛下,可容直隸落多少人頭?」
眾人窒然,李肆心中也是一蕩,雖說北伐前已作好屍山血海的心理準備,在山西也以苛厲之策清洗一省,可現在陳萬策明言,滿清已在直隸發動愚昧之民,糜爛北方,要平此亂,英華除了動員國中各方力量外,也得發動北方開眼之民,以暴抗暴,這一場自相殘殺有多血腥,他這個皇帝必須作好心理準備,尤其是準備承受國中輿論,乃至史書評述。
深吸一口氣,李肆沉聲道:「勢已至此,安能轉身而退?不是朕能容多少人頭,而是老天爺要收多少才滿意。我英華立國二十多年,也是踩著人頭過來的!如今華夏要南北合一,要共入今世,又怎能免這一場血肉滌蕩?」
他環視群臣,言辭懇切:「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有取死之道。我等君臣軍民,但求循天道,竭仁義,無愧於心!人事之外,皆屬天意,朕不願擔,也不敢擔,爾等也是如此。國中仁義之士但有鼓噪,讓他們來北方,讓他們以身出力,而不是空談道德!」
陳萬策並群臣再拜道:「陛下仁心,上天可鑒!」
君臣再定志,北伐之勢,軍事看似阻滯,人心之潮卻超越軍事,向北方洶湧撲去。
風陵渡口,數百風塵僕僕的紅衣踏上山西地界,讓渡口船夫和兵站民夫驚詫的是,這群紅衣上岸整隊後,套著紅袖套的黑衣監察一聲令下,紅衣們一個個脫了衣服,赤著上身,趴到栓馬樁上,任由皮鞭狠狠抽落在背。
各種調門的慘叫聲依次響起,讓周圍的人一頭霧水,正在過路的英華民人裡,有報紙快筆職業性地揪住監察打探,監察就答了一句:「他們違了軍令……」
快筆採訪時,還有民人憐心大起,紛紛送藥裹傷,隨口問詢著,直到一面營旗上了岸,真相才水落石出,那面裹著厚厚沙塵的營旗上,三個字份外醒目:「新會營」。
新會營本隨著岳鍾琪的南路軍打到了喀什噶爾,北伐消息傳來時,全營官兵又是血書請願,又是集體呈情,希望能第一時間調回內地參與北伐。
總帥部與西域大都護府之間的文牘往來需要時間,行軍調度也自有章程,他們的請願被擱置了半月之久,依舊沒有著落。新會營官兵一閉眼,一咬牙,從岳鍾琪那討來了回輪台休整的手續,一面走,一面四下托關係鑽空子,湊到了吳崖身前呈情,終於獲准編入山西第三軍。
只是消息傳來,沒等到正式的行軍文書下到營中,新會營就自作主張從輪台趕向內地,半個月風餐露宿,居然一口氣從輪台跑到了風陵渡。也就是說,他們這一營上千人馬,脫離了指揮系統,整整失蹤了半個月之久。
這可是英華紅衣成軍後絕少出的大事故,其意義甚至不下於銀頂寺之敗,遠在浩罕的吳崖氣得磨牙,據說當時就下令將整營除籍,軍官和士官全部槍斃,原本的上司岳鍾琪也惶恐不已,連夜寫好認罪書。
還是在西安坐鎮的劉興純攔了一手,說軍心不是歪了,而且新會營情況特殊。正是用兵之際,違反軍紀之事,先每人抽十軍鞭記著,等北伐之後再算總帳。
於是,就有了眼前這一幕,新會營在風陵渡向山西行軍監察報到,然後每人領受十軍鞭。
「南面的人,實誠得傻啊……」
渡口的當地船夫一邊嘀咕著一邊戳自己腦門,呵呵發笑的同時,心中又揣著一絲異樣的熱感,這些傻乎乎的兵爺到底是為了什麼,上桿子地去送死呢?真如他們所說,求的是把他們這些人從大清治下救出來?如今他們這些人也入了南面的什麼大英,如果大英的兵爺都是這樣的,當這大英的老百姓,該有多幸福啊。
「何苦呢?現在大家都記不得百年前新會人作了什麼,只記得紅衣裡的新會營驍勇善戰……」
北上的民人什麼都有,商人、醫生、教書先生、民夫,對新會營官兵冒著這麼大忌諱,就為參與北伐而份外不解。
「所有人都忘了,新會人也不能忘。新會還存著一段老城牆,日日還有人在城牆上讀四書,新會女兒香的歌謠還刻在城外的石碑上……」
新會營的官兵們雖背上血肉模糊,臉上也是重重倦色,可眼瞳卻是澄清無比。
「父輩從小就對我們說,新會人什麼時候能踏上北方的土地,能進北京城,能把大清的黃龍旗踩在腳下,什麼時候才算是洗脫了先輩的恥辱。到那時,會在石碑上刻下我們的功績,讓後人永遠記得新會人曾經的恥,記得新會人已經雪恥。」
民人們靜靜地聽著,連報紙的快筆都忘了記錄,就沉浸在這股讓人心靈震顫的氣息中。
沉默許久,一個年輕讀書人開口道:「紅衣哥,不止是你們要雪恥……」
他指住自己胸膛,再看向眾人:「我們跟你們沒有什麼分別,百年前,祖輩失了天下,現在,我們都要雪恥。」
再一個民夫憨憨道:「這也不只是你們紅衣哥和秀才的事,還有咱們在出力!」
讀書人爽朗地笑道:「不止你們,還有他們……」
他又指向渡口的船夫,雖一身是汗,卻依舊賣力地搖槳划擼,來回穿梭地載運著人貨。
新會營的官兵們笑了,民人們也笑了,看向北方的目光又多了一層期待,那不僅是紅衣的戰場,武人的戰場,更是人心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