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致倫敦作出如此程度的讓步,原因還部分來自於安森。不列顛當然不會容許英華審判安森,新增條款中的一些細節讓步也都是為換回安森。安森回到本土,在樸茨茅斯港下船時,還獲得了上萬國人的熱烈歡迎。倫敦方面雖然對其牽連外交格局而惱火,擅自在巴爾的摩發賣戰利品的行為更是犯法,但為了營造不列顛並未輸給賽裡斯的氣氛,不得不把安森渲染為一位與賽裡斯巨龍搏鬥的英雄。
安森回國後,在質詢會上道出的各項消息讓倫敦大驚失色,原本的屈辱感也減輕了不少。得知賽裡斯人已控制了東方那片遼闊大洋的西岸和南方大陸,從首相到海軍大臣都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讓步是無損尊嚴的,這樣的強國,怎麼也得當作西班牙和法蘭西一般平等相待。想想跟西班牙和法蘭西之間的利益交換都是基於實力和平等原則,倫敦的老爺們也都心平氣和了。
只是在俯視那張由安森補充過的世界地圖時,大家還是忍不住唏噓不已,為什麼沒能及早動手呢?多麼遼闊的疆域,蘊藏著多麼豐厚的財富!可現在卻已經有了名分,殖民全球的原則是先來先得,後來動刀,跑到那片大洋去動刀,三次錫蘭海戰就是前車之鑒。
亞洲乃至太平洋畢竟太遠,就算是賽裡斯人買了西班牙的上加裡福利亞,跟十三州殖民地同處一個大陸,但中間還隔著法蘭西的殖民地和印第安人。賽裡斯終究不是壓在不列顛眼前的強敵。
對不列顛來說,野心雖大,兩臂卻還未長到能包攬世界。日不落帝國才顯雛形,跟本土在世界另一頭的東方強國槓上,實在沒有必要。
遠景如此。不列顛所面臨的近景也很嚴峻,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半途而廢,歐羅巴本土上空的戰爭陰雲依舊沒有消散,法蘭西暗流洶湧,普魯士崛起,腐臭的哈布斯堡王朝還在繼續發酵。
經過痛定思痛的思考,不列顛上層終於開始轉換思路,認真考慮駐賽裡斯公使勞倫斯爵士的提議:沒必要通過武力從賽裡斯那獲得利益。嘗試和不列顛友好相處能獲得更多的利益。
倫敦經過審慎分析後認為,賽裡斯的殖民極限就是印度和上加裡福利亞,本土的遼闊疆域,以及一億五千萬的龐大人口,決定了賽裡斯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將資源主要放在對外殖民上。不列顛和賽裡斯沒有戰略利益上的衝突,只是存在著不可避免的商業競爭。而後者完全可以通過關稅和盡快山寨賽裡斯的特產商貨加以控制,甚至可以通過友好談判和利益交換來解決。
安森將施廷舸告訴他的防治壞血病方法和盤托出,這為他又掙得了一份榮譽,同時也讓倫敦對賽裡斯這個國家的定位進一步向守序善良的陣營靠近,好人啊。雖然有些傻,但跟這樣的好人走得更近一些,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
只是跟安森一樣,倫敦方面,從國王到首相,從議員到普通官員,都沒想明白,繼牛痘接種技術後,賽裡斯為何又要主動傳播意義如此重大的技術。
1740年9月,當施廷舸的副手駕駛弱水號巡航艦,載著修訂後的和平協定踏上回國之路時,被歐羅巴諸國稱呼為「賽裡斯第二外交大臣」的汪由敦在里斯本發表了《賽裡斯關於共謀人類福祉的倡議書》,史稱「里斯本宣言」,此時安森和不列顛才明白賽裡斯人為何要免費傳播兩項技術的原因。
這一宣言出台,舉歐震驚。
汪由敦在宣言中表示,賽裡斯皇帝和賽裡斯人民心懷天下,願意奉獻出賽裡斯數千年來的文明成就,通過提高全球各國的醫療衛生水平,實現全球和平和人類共同幸福。賽裡斯對這項事業滿懷誠意,之前免費向全球傳播牛痘接種技術就是證明,宣言書還將防治壞血病公之於眾,就像施廷舸對安森所說那般,不列顛掌握到這項方法後還列為軍事機密,可僅僅兩個來月後,就路人皆知了。
宣言提出了一項大膽的倡議,乍看起來近於童真般單純的幻想。賽裡斯想建立一個超越國界,無關政治的組織,這個組織只服務於人類的健康,為此不僅吸納各國的醫生乃至科學家,還希望各國政府也加入,一同推動醫療事業。
賽裡斯作出了若干承諾,讓各國又看出她是無比認真的。賽裡斯公佈了若干目錄,顯示她在病菌學、外科醫學和防疫技術上的先進之處,醫生和相關領域的科學家加入這個組織,就能有限度的分享相關技術成就,乃至參與公共課題的研究。而其他國家的政府加入,也能進行充分的交流,乃至獲得賽裡斯的醫療援助。
倡議書最後,賽裡斯詳述了為什麼要這麼做的原因,這也是賽裡斯第一次在正式的外交宣言中闡述自己的「天道」以及「天人之倫」思想。賽裡斯認為,追求共同幸福是人類最崇高的目標。儘管各國有不同的利益訴求,有不同的思想理念,但尊重人的生命,保障人的健康,是所有國家,所有人都該承認的道德底限。賽裡斯希望將這個底限推向整個世界,讓全世界人民都走上共同幸福的光輝道路。
這份宣言一出,歐羅巴頃刻間就陷入冰火兩重天之境,無數醫生和藥物學家、化學家激情澎湃地向賽裡斯駐里斯本公使館寫信,表達了希望加入該組織的意願,而直接趕向里斯本的人流也絡繹不絕。如果這宣言是憑空丟出來的,大家都會覺得不知所謂,可賽裡斯多年向歐羅巴免費傳授牛痘接種技術,被歐洲視為恐怖瘟疫的天花再不是不可征服的疫病。這已在歐羅巴人心中樹立了賽裡斯人精於醫學,並且熱衷於慈善事業的形象,現在發表這樣的宣言。並非無根之木。
賽裡斯熱潮再度席捲歐羅巴,原本歐羅巴就有無數人因賽裡斯的牛痘接種技術而獲得拯救,民間稱讚某人堪為道德楷模時。都會說「您真像個賽裡斯人」,如今再這宣言一出,但凡跟賽裡斯沾邊的東西,都跟「神聖」、「純潔」、「善良」掛上了勾。日後歷史學家統計十八世紀新生詞彙時,發現大多數單詞都帶著「色res」這樣的詞根,甚至原本意為「聖徒」的「Saint」,也在某些地區被新詞「色rens」替代。
跟民間熱潮相比,各國政府卻表現出了驚人的冷漠。甚至可以形容為畏懼。以不列顛為例,倫敦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賽裡斯好大的野心!
借由先進的醫學來獲得道義上的制高點,由此將世界組織為一個全新的格局,從而為賽裡斯謀取全球利益鋪平道路,這是各國政客們的下意識反應。
在這個時代,還沒有什麼及於道德領域的國際道義和「普世法則」存在,勉強能湊得上「國際慣例」的不過是戰爭、外交和商業等幾個領域湊起來。剛露雛形的國際法,遵循的是赤果果的利益和實力原則。
在這個時代,各個國家的政府都熱衷於為既得利益階層謀取財富,完全只把自己當作商人和強盜,國際道義這東西。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國家政府該去考慮的。這東西還附著在宗教領域裡,儘管宗教對「文明世界」的把控已被以工商階級為核心的新興強國破開,但其慣性還格外強大。
儘管這東西還被宗教壟斷著,國家沒能涉足,可不等於精英人物沒有認識。各國在歷次外交和約中也若隱若現地提及國際道義,但那不過是拉著虎皮當大旗,為強盜行徑做些遮掩而已。
如今賽裡斯來這麼一出,大家當然會將其往陰謀論方向猜測,但即便是精英人物,也猜不透賽裡斯具體要怎麼借這事謀取利益,把醫生聯合在一起這事……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啊。
既憂慮,又不懂,各國政府只好裝瞎子啞巴。
跟政府反應形成鮮明對明,跟民間反應更是截然相反,宗教勢力在讀懂這項宣言後,爆發出了驚人的熱情,討伐賽裡斯的熱情。
羅馬教廷在11月公開表示,人類的福祉是上帝賜予的,拋開上帝的福音去談人類的共同福祉,這是對公教的極度不敬!賽裡斯的宣言是異端邪說,企圖營造一個無神的地獄世界,公教絕對不能容忍這種褻瀆。
挾帶著賽裡斯多年禁止公教在其境內自由傳播的怨恨,羅馬教廷的譴責急速升級為「絕罰」,還留在賽裡斯境內的耶穌會等一些教派被宣佈解散,教廷還鼓動法蘭西和西班牙等國發動「聖戰」。
在牧師還身兼醫生的時代,放血療法還是主要的醫治手段,賽裡斯的里斯本宣言的確過於超前了,大多數歐羅巴人都難以接受。再由羅馬教廷這麼一攪合,就連新教等教派也認為這份宣言是涉足了「神的領域」,也一同加以譴責。
可這並不妨礙醫生和科學家們的熱情,賽裡斯在宣言中公佈的目錄,讓他們發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屬於另一個上帝,全知全能,但卻冷漠無情,人類永遠無法直接聆聽到聲音,永遠看不清全貌的上帝。
羅馬教廷的譴責揭示了這項宣言的實質,這是一項「人」的宣言,不僅宗教勢力畏懼,各國政府回味過來之後,也開始產生畏懼。
到12月,各類標榜著「天人」名義的組織在歐羅巴出現,這些組織網羅了所有人性主義者、契約論者以及自由主義者。對他們來說,里斯本宣言就是一項戰略武器,宣言雖然是在說醫療事業,是在說人的健康,可宣言所闡述的「普世法則」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理論武器。
法蘭西的孟德斯鳩熱情洋溢地說:「賽裡斯的天人思想來自古老的天人合一理論,在賽裡斯人反抗韃靼人的壓迫中,存活了數千年的古樹上又長出了新枝。這個新枝比正在法蘭西傳播的人性解放思想更為樸素,但也更為有力。」伏爾泰歡呼道:「賽裡斯人不僅認為自由是屬於他們的,也屬於整個世界,他們自豪地向全世界發出了吼聲,所有願意奔向文明的人都該敞開心懷,接受這個聲音,聽從她的召喚,為解放自己而奮鬥!」
盧梭說得更直接:「當賽裡斯發表里斯本宣言之後,法蘭西王國宮廷和政府一改過去對賽裡斯的尊崇態度,將宣言斥責為含著巨大陰謀的虛偽學說。就一般邏輯而言,讓敵人瑟瑟發抖的東西,就是我們的武器……」
不列顛哲學家,主教貝克萊主教也忍不住在報紙上發表了評論:「雖然我也認為賽裡斯人關於普世法則的闡述有其政治用心,而宣言關於人類心靈領域的探討顯然也過了界。但關於對我們自身,也就是『人』的共同關懷,這是所有人都該面對的神聖話題。里斯本宣言第一次讓整個世界都來關注這個話題,就這一點來說,也是上帝所喜悅的。」
在這一年剛剛登上普魯士國王寶座,正帶領他的國家準備揮斥方遒的腓特烈二世本就是伏爾泰的信徒,他第一個以國家的名義歡迎里斯本宣言,並表示將全力支持宣言所倡議的組織建設。當大臣們勸諫他不該這麼莽撞時,他大聲笑著說:「歐羅巴上空籠罩著腐朽的濃霧,落後的帝國、卑劣的政客和醜惡的舊時代貴族們企圖阻擋歐羅巴的一切進步!這份宣言就是來自東方的光明之劍!我要用它驅散頭頂的陰雲,讓普魯士崛起於歐羅巴!」
直到此時,各國政府才紛紛看出這一份宣言的力量,看清藏在宣言中的毒素,沒錯,賽裡斯借健康,借醫療,正在推銷他們的天道、天人之倫,企圖將其變作普世法則。在歐羅巴依舊還以宗教,以上帝撐起世界時,賽裡斯人拉來了他們的上天……不幸的是,賽裡斯人的上天,跟眼下正在歐羅巴各國興起的啟蒙運動思想同出一脈。
各國政府以複雜的心情面對這項宣言,而賽裡斯提出的倡議在得到普魯士的熱烈響應後,葡萄牙也利索地加入了。
就在12月,當大批醫生和科學家聚集在里斯本,宣佈響應里斯本倡議,建立「無國界醫生聯合會」時,不列顛也很光棍地以政府名義響應了倡議,不僅允許本國人士參加相關組織,還將與賽裡斯在醫療領域進行交流合作。
考慮到羅馬教廷正光火跳腳,這對歷來都跟教廷不合的不列顛而言可是好事,同時在此事上附驥賽裡斯的好處可是實打實的,不列顛政府作了很現實的選擇。
西班牙和法蘭西等國受教廷影響,雖然沒公開表態,但卻也拒絕了教廷關於譴責賽裡斯,以及將相關組織宣佈為非法的要求,為國王和貴族們的健康著想,派遣醫生去賽裡斯取經這事是必要的,怎麼能這麼得罪賽裡斯呢。
施廷舸在1741年年初回國,臨行前,他找汪由敦作了一番長談,關於里斯本宣言,他有太多疑問。
汪由敦先稱讚了施廷舸:「這還拜你所賜,原本陛下是要我們相機行事,沒有足夠的鋪墊,不好推動此事。」
接著他笑道:「其實你若將此時之勢代作春秋戰國,就該明白,為何我們要把天人之倫這桿大旗,從國內拿到國外來招展了。不列顛一直在醞釀政治制衡,法蘭西更在醞釀人性自由,超越國家的道義大旗,儘管百年後,甚至兩百年可能才真正立起來,但誰先握住了它,誰就有盟主的名分。」
他悠悠道:「由你這環球追緝就能看出,天下漸小,各國相鄰,爭霸之勢越來越明顯,爭道義……也是爭霸的一部分啊。」
施廷舸似懂非懂地道:「這天人之倫,就是我們的大旗,就是什麼普世……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