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有如飯菜,真相就如食材,不加工是難以下嚥的。看歷史就如蒙著眼睛吃大餐,大多數人只能接受符合自己口味的歷史。有些歷史很容易辨明真相,就如清炒苦瓜,有些歷史則是將真相精心加工過,吃起來很可口,要辨明真相卻要費一些力氣。而能以假亂真的素齋,或者是魚香茄子這一類的造味菜,如果沒有耐心的咀嚼品味和比對,能分清的人寥寥無幾。
聖道二十二年,從汪士慎案到朱一貴案,再到二陳案,真相淹沒於各方對真相的加工中。不管是當時英華國人普遍接受的真相,還是後世記述的信史,都歸結於李肆這位廚子。但並非一切都是李肆的加工,他不過是在所有人翻炒過真相後,最後再來了一鏟子,然後悶鍋待起而已。就連他自己也沒辦法品出某些真相,比如說,謀害汪士慎的幕後真兇到底是誰。
李肆的加工手法也是清炒為主,原料都是現成的,只是作適當剪裁和挪移,以至於竄了味。汪士慎案的幕後真兇有四個嫌疑對像:江南工商、周昆來、朱一貴、白延鼎,而李肆親口下令處決朱一貴後,禁衛署將白延鼎和江南工商兩個嫌疑對像劃入朱一貴案,汪士慎案的線索就只剩下三合會。偵辦汪士慎案的東京總警署得出的結論順應民心,汪案就是三合會周昆來所指使,而周昆來背後是誰,不言自明。
至於朱一貴案,禁衛署將江南工商從汪案切割下來,接到了這一案上。得出這個結論的證據也是一大把,在汪士慎掀起南北工奴案聲潮時,朱一貴則在組織輿論,討伐國內工商……
國中人心從汪士慎案、朱一貴案,再到二陳案,熱度一步步攀升,但方向也為此分流了。到朱一貴案「告破」。確認是牽連南北工奴案的江南工商所為後,三個方向已經清晰顯露出來。一般民人討伐滿清,工商則討伐德川幕府,墨儒士林則討伐與滿清狼狽為奸的江南工商。
三個方向的力量形成一股渦流。推轉著地方和中央,政事堂和兩院的法政急速開動。
《禁辮令》在修改為「留辮就入監」,而非最初賭氣似的「留辮不留頭」後,連皇帝也不能這樁法案背後的民意,很利索地批紅通過。
《限滿令》進行了若干修改,將對像轉為滿清後,也獲得了通過。自聖道二十三年起。清國滿人旗人入境英華將受嚴苛限制,而入籍英華更難如登天,昔日嶺南湖廣江南那些旗人靠石祿模式融入英華的苦難之路也被堵住。
國中討伐滿清之勢當然不會因這兩樁法案而緩解,但法案卻將民意引向滿清,而非在國中肆虐。與此同時,雖少了汪士慎和朱一貴,但墨儒借勢發揮,窮追南北工奴案的努力也獲得了一定成效。兩院所提的《用工法》獲得通過。該法加強了對長契用工的監管,不允許締結十年以上的長契,五年以上的長契都要在官府過契。以備官府隨時監察。
《用工法》還涉及外籍工監管,原則性地提了《人身法》適用於所有人,不得視外籍工為奴隸,限制人身乃至肆意傷害。但所有外籍工裡,只具體規定了壓搾北人用工的具體懲罰措施,並且取締勞力公司一類規避監察的組織,改由官府對北人發放用工執照,用無照北人為工即是犯法。
這一法案本是李肆和汪士慎早前所達成的共識,即從工商角度立起南北一心的大義基礎,再逐步提升北人地步。但因汪士慎遇刺。形勢急速演進,不得不提前壓迫工商向南北統一大業低頭。
工商此時也不得不低頭,朱一貴案被栽到江南工商身上,禁衛署開列了一長串名單,但凡大規模用北人工奴,涉及人口販賣的工商都榜上有名。其中一些露過口風,跟行刺汪朱案有關的豪商已鋃鐺入獄。
這一法案在西院沒遇到太多阻力,西院院事們一眼就看出,由翰林院參與制訂的這項法案是在示意國內工商:壓搾北人工奴再無大利,轉頭去搞韓人鮮人日人、南洋土人乃至天竺人吧。
工商也領到了一顆糖,借討伐滿清之勢,兩院通過了一系列制裁滿清,迫使其進一步開放工商的法案。例如滿清必須廢止由內務府出面與英華工商合資合作的規則,英華工商在滿清境內必須擁有自主選擇下游商路的自由,容許英華銀行票行在滿清境內設立獨資分號,接受華兩鈔票作為兩國官方貿易結算方式等等。
這顆糖正是南北事務總署陳萬策的槍彈,用來瓦解滿清皇商晉商勢力。兩院通過法案,由南北事務總署兼管的駐清通事館負責逼迫滿清接受,南北事務總署副總事,駐清國通事陳潤一手拿著這些法案,一手拿著皇帝的斥責詔書,施施然再度北上。至於英華民意,相信滿清朝堂和簾子後面的慈淳太后天天都在看報,已知得通透。
有了兩院和法案匯聚民意,有了報界輿論宣洩民聲,還有了不同方向的分流,英華國中聲潮即便熱度高漲,乃至在報紙上喊打喊殺聲不絕,但街巷之間卻漸漸平靜下來了。讀書的繼續讀書,作生意的繼續作生意,既然一國上層開始施力,一般人也就不再著力鬧騰,就等著看結果。
當然,一國億萬民人,除非死絕,否則日日都有鬧騰的,何況還有這般燎烤人心的大勢。就說東京,不少賣北人商貨的鋪子不是被砸了玻璃,就是潑了油漆髒水。類似山西老陳醋、東北人參等北貨的銷路也一落千丈。
即便三百年後,人心都還是燥亂的,何況剛初生二十來年的英華。十月下旬,數千人聚在東京律司署大門,標旗口號不斷,喧鬧無比,這事就得很正常了。
「砍頭!不砍不足以謝天下!」
「必須凌遲!對滿人就該用狠的!」
「清算滿人之罪,就從今日開始!」
不僅呼喊聲如潮,人也如潮水一般擋在一輛馬車前,一隊黑衣警差正向馬車行去。警差之中,一個人正瑟瑟發抖,如過街之鼠。
李繼恩從沒有品過被這麼多人當中討伐的滋味,他就覺得自己是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可能被風暴掀翻,碾得粉身碎骨。此時他連後悔來江南,以及憎恨沈復仰的心思都難興起,所有心力都用來抵抗著聲浪了。一聲聲砍、殺、剮的呼號,如無形有質之錘,一下下砸在他身上,讓他身形佝僂。兩眼翻白,就踉踉蹌蹌被警差牽著朝前走。
「狗韃子人人得而誅之!」
「打他!怎麼也得狠打一頓!」
不得不說,今日聚在這裡的人,除了看熱鬧的行人外,還有不少附近的學堂少年乃至閒漢,少年熱血,閒漢喜亂,原本只是鼓噪。隨著李繼恩的出現,已有演成群毆的跡象。
警差們滿頭大汗地推擋著民人,肢體衝突也不斷升級。到警哨聲響起時,即便有上百警差支援,也再難擋住民人的拳腳。爛菜雞蛋乃至磚頭雜物更如雨點般落下,無從遮擋。
「住手!住手!」
一個高音響起,卻是一人持著鐵皮喇叭,擠到了警差身前。
「我大英自有國法在,毆人是要論罪的!大家要冷靜啊!」
這個高個漢子像是討伐團的組織者,頗有號召力,這一聲呼喊,燥亂的現場頓時安定了不少。警差們也都鬆了口氣,對此人頓生好感。
接著事情就完全出乎大家的預料,趁著警差沒再防他,這漢子猛然擠過防線,衝到了李繼恩前,拳腳無比有力地砸在了李繼恩身上。
不僅民人們呆住。連警差都沒反應過來,直到這漢子拳腳不過癮,手裡的鐵皮喇叭也高高掄起,再重重揮在李繼恩面門上,經過喇叭放大的慘嚎聲直衝上天,警差們才哭笑不得地將這漢子揪住,這傢伙真夠狡猾的……
漢子繼續用喇叭高聲道:「我費興甲是知法的!我代大家揍這韃子,已準備好坐監了!」
警差將他拖開,他還嚷著:「讓我再踢兩腳,就兩腳!反正我是要自首的!」
「打!打了再自首!」
有費興甲為榜樣,民人再一擁而上,已經滿臉是血,涕淚皆下的李繼恩慘呼一聲「不——」,就被人群淹沒。
片刻後,大批警差再度湧來,才將李繼恩救出,見這位滿清大太監的乾兒子,太后的乾孫子,已口吐白沫,兩眼散焦,嘴裡發著呵呵的怪笑聲,像是被打成了智障。
現場民人卻沒散完,以費興甲為首的十多人老老實實伸手等著警差銬人,日後各家報紙都以「十八壯士」相稱,而他們出獄時,還有大批民人相迎。
當天本該受審的李繼恩沒能出庭,還有更多人跟他一樣,淪為這場聲潮的受害者。
蘇州某處街巷裡,一個穿著旗人宮裝的少女正倉皇奔逃著,花盆頭的流蘇左右飄蕩不定,就像是燕子拍翅一般。
「脫下來!」
「叩頭認罪!」
少女伸手追著一群民人,有男有女,顯得極為暴戾。
一路行人不斷,原本對少女這裝束都皺眉不止,可見有人追趕,還喊著極為不堪的話,都紛紛揚揚指責出聲。就算穿清裝有錯,也不該這般對待一個女兒家吧。
「這女子自稱是紫禁城裡出來的格格,氣派大著呢!」
「見她穿這身不合適,好意說了一句,你知她怎麼回話?」
追兵似乎也只是要討個說法,並沒急趕,行人出聲,一邊走一邊解釋,如此才容那穿著高底木屐的少女腳下不停。
「姑娘,怎麼穿這身在外面招搖啊。」
這邊在說話,那邊就有好心婦人招呼著少女。
「要你管!怎麼到處都是多嘴的奴才!」
少女話音清脆,可話語卻著實不堪。
「喏,就是這樣,你說氣不氣人?」
「還不止如此呢,她問路也就問吧,還丟一把白銅錢,說看賞,把人當她家包衣看呢!」
隨著真相的揭示,加上少女一邊跑一邊還回頭罵。時不時夾個「本格格」、「奴才」之類的稱呼,追在她身後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等到少女跑近一撞高而尖的建築前,追兵不僅越來越多,情緒也越來越激動。「揍韃女」的呼聲也漸漸起了。
「救命啊——!」
此時夏小燕才真正感覺不妙,再不敢自稱格格了,踩著木屐衝到這座建築前,惶恐地高喊出聲。
早知外面全是這種不知尊卑,狼心狗肺的奴才,她怎麼也不敢離開大觀園到這裡來。這幾日她歇班,聽說蘇州有座滿人天廟。就想來探探,看是不是能找到聯絡滿人大官,乃至直接通到紫禁城的途徑。
既是見「族人」,自是要穿旗裝了,從不看報的夏小燕帶著侍女行了一路,就頂了一路白眼,早揣了一肚子火。再被人一說,回話自是沒好氣。沒想到就這麼捅了馬蜂窩,侍女也跑散了,就剩她一個人撞撞跌跌到了地頭。
眼見天廟大門就在眼前。腳下一崴,夏小燕慘叫一聲摔在地上,上百人呼啦啦就圍了上來,驚得她扯足了嗓子,尖叫聲驚得四周鳥雀轟然飛騰。
「住手!」
追上來的已大多是閒漢了,斜眼歪嘴,嘿嘿笑著,正要動手整治,一聲沉喝響起。卡嗒卡嗒的聲音漸近,一個拄著枴杖的中年人出現。皺眉道:「光天化日,你們圍住一個小姑娘想要幹什麼?」
「這是韃子,不是人!咱們整治,這是正大義!」
「誰擋誰就是漢奸!」
有人嚷嚷著,閒漢紛紛應和。
「大義?大義不是用來逞私慾的招牌,你們不怕律法制裁麼!?」
中年人氣憤地頓著枴杖。一身正氣,閒漢們都為之一攝。
有人畏縮了,「這畢竟是座天廟啊」,「讓這韃女叩頭認罪就好,別搞事了」
看看中年人背後的牌匾,「石祿江南天廟」,有人嘿嘿笑了:「你這瘸腿,也是個韃子啊。」
「韃子當然要為韃子說話……」
「一併整治了!咱們這是為國為民!」
一陣嚷嚷,閒漢們連這中年人也圍住了。
「為國為民?你們有資格說這話?」
中年人冷笑著丟開枴杖,再把外衣一掀,天廟門前,似乎光線也為之一黯,洗得褪色的紅衣頓時擒住了這些人的視線。
紅衣、領花、肩章,一切細節都在述說著這位中年人的身份,而袖章上的「禁衛六」字樣,更將具體來歷都道明白了。
這裡是英華陸軍禁衛第六師設在江南的聖武天廟,祭奠多年來陣亡的江南籍官兵,而禁衛六師的來歷家喻戶曉,不僅有早年嶺南江南和湖廣的漢軍旗人,前兩年收復西安,歸降的漢軍旗人也已有人加入到這支隊伍中。
圍著的眾人一陣沉默,旗人和紅衣的雙重身份在他們腦子裡激烈衝突著,有人還在嘴硬地叫著「韃子就是韃子」,有人卻扯起了旁人的衣袖,咳嗽著準備離開了。
再到一個麻袍老者出現,將深沉而平和的目光投在眾人臉上時,人群悄無聲息地散開,只剩下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旗裝少女。
「多謝這位大人,等我回了北面,一定讓皇上賞大人一件黃馬褂。」
夏小燕起身時,對這位殘疾軍人無比感激,用上了她自認為最足的好意。
一瞬間,紅衣中年面色鐵青,朝外一指:「滾!」
聲潮激盪,種種相爭,如駭浪拍岸,終還是有國法和大義為堤,李肆欣慰地看到,到十一月初,人心雖還在沸騰,前半月猛增的騷亂之狀卻已平息下來。民間呼籲冷靜以待朝堂定策的聲音漸漸成為主流,總體而言,這一場波瀾已近尾聲。
「夫君,小香玉那邊,你就不作個交代?」
不過當朱雨悠開口時,李肆暗自呻吟,波瀾之外,還有一圈漣漪等著。
「要作什麼交代啊?都是你們在瞎扯,我說了,我對小香玉更多是當子侄弟子一般,沒那個心思。」
嘴裡這麼說,心中卻道,當然,小香玉真有此心,我身為君王,就該海納百川,兼容並蓄……
朱雨悠歎道:「妾跟她深談過,她一直悶在蘇州那小宅子裡,像是有了心結,這結還得夫君去解解。」
李肆心口一熱,嘴裡卻埋怨道:「你們啊,簡直成了拉皮條的!人家小姑娘臉薄,怎麼好直接回應。」
他嚴肅地道:「朕既是帝王,事事就得有所交代,娘子你提醒得對,朕去給小香玉解這心結!」
朱雨悠行了個萬福,嘴裡道:「皇上英明」,臉上卻浮著怪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