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帥部就在未央宮西側的演武殿,出了演武殿,一隊侍衛親軍就跟了上來,領頭的是個四十出頭,一臉高原紅的魁梧漢子,龍紋領花,金襯底肩章上是兩顆金星,這是位有封號的少將。
「官家,要去哪?」
將官正是格桑頓珠,在北庭大都護府轄下跟羅剎人幹過,在西域大都護府轄下跟準噶爾人幹過,雖立有戰功,可他這個皇帝親衛出身的野路子將軍,畢竟不如科班出身的將軍,有了立身之績後,又回到了侍衛親軍,繼續宿衛皇帝。而什麼大將軍的前程,就指望正在黃埔陸軍學院學習的兒子去爭了。
李肆隨口道:「大觀園,少帶人,就去散散心……」
格桑頓珠去安排人手,李肆又問隨侍:「娘娘們誰有空?」
隨侍應道:「貴妃娘娘去了杭州主持江南蹴鞠聯賽,慧妃、敬妃和寧妃娘娘也去了,其他幾位娘娘……」
李肆嗯了一聲,示意知道了,賢妃領銜辦了個女子學會,推動一國的女子教育,現在正在江西巡視。淑妃回南京參加安威的葬禮,德妃蕭拂眉倒是有空,可年歲見長,就過著清心寡慾的修士生活,大觀園那等熱鬧地她是不願去的。
拜上天所賜,蕭拂眉也特別注重皇室成員的養生,除了早年四兒子病夭外,這二十多年來,他和妻兒都還無病無災。皇妃們都各忙各的一攤事業,不糾結於雞毛蒜皮的小事,家中和和美美。縱然李肆在外隱有風流之跡,可他一直都很清醒,沒讓後園繼續壯大,皇妃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還心懷歉疚,覺得有時候冷落了他。
夫妻各有小心思,三娘帶著皇妃團出外。想到自己可以一個人花天酒地,李肆原本壓抑的心緒稍稍昂揚,總算能享受一下皇帝微服私訪的樂趣了。
換裝之後,三輛馬車自未央宮西門駛出,繞了一個圈子,向京城東面駛去。沒有騎兵隨行,馬車沒有標記,沒入到京城繁華街道中。看上去也就是富貴官宦人家出行。
乍看起來,李肆似乎一點也沒吸取西安行刺案的教訓,居然還玩起了微服私訪,可那是西安。在國內,尤其是東京和南京,李肆便只是帶著幾個隨從公開亮相,也不存在太大的安全問題,麻煩的只是要被老百姓包圍,根本談不上享樂……兩京乃至兩南腹地,明面上的治安管控和暗地裡的密諜排查都有多年積澱,加之國泰民安,南北止戈。李肆的活動空間終於能接近宋時的皇帝,可以相對從容地下到民間。更主要的原因還在於,眼下內政大多歸於宰相打理,加上律法漸漸獨立,李肆這皇帝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接近於一尊神像,落在身上的責任和恩怨越來越少,當然也就越來越安全。
可這也正是李肆鬱悶的來源。以理智而論,放權是必然的選擇,而他這個皇帝能閒,說明他這二十年的辛勞沒有白費,一國機制正漸漸成型,按照他所期望的模式運轉。
但以感情而論,他這聖道皇帝管的事,背負的責任越來越少。「英明神武」之能漸漸無用武之地,這很不爽。
他其實還管著很多事,包括軍務、外交、殖民以及立法。可南北暫時相安,侵蝕北方的密謀又有陳萬策在辦。不列顛人認輸之後,歐羅巴也正在醞釀新的局勢,東西關係緩和。殖民天竺又歸西洋公司和西洋大都護府自己運作。就連之前最操心的法權之事。也因兩院改制後越來越主動,不僅辦了他想到的事,他所慮未及之處,也正由兩院、政事堂和民間輿論一併掃進了博弈棋局中。
甚至是征服西域之戰,因他在總帥部梳理好了參謀體系,又有范晉坐陣,他給出目標、資源和要點界限後,也再沒可插手的地方。即便是羅剎人橫插一槓,總帥部的參謀們也早擬過應對之策,西域大都護吳崖在吃過這次虧之後,必定也會吸取教訓,調整部署,也用不著他再多嘴。
總結而言,現在李肆很閒,而且不管是宰相薛雪還是軍務總長范晉,都還想推著他更閒,范晉都赤果果地要他這個皇帝去大觀園遊樂,李肆能不鬱悶麼?
這種轉變在兩年前李肆從西北回來後就已經顯露出來了,大觀園就是他這閒勁弄出來的。身為開國皇帝,李肆當然耐不住寂寞。不好插手國事,那就攪和國中人心吧。
文化、體育、科技和娛樂,這些方向是他關注的重點,幫著朱雨悠推動圖書館建設和女子教育,甚至開放女子入科舉,前兩年還在國中引發了激烈的爭論,現今達成的妥協是在明法、明算、百工和通事等專業性很強的科目裡開放,而進士、博學、經義等傳統科目則還保持不變。
這一樁絕大進步自然被腐儒和滿清視為英華進一步沉淪的明證,但對英華國人而言,跨過這一道心理門檻不算太費力,原本英華女子已通過織造等業,正廣泛走向社會,而女子教育經過這麼多年積累,已立有不少女子學院。尤其是女子師範學院,吸納了大批有文化的女性,借助於她們,英華國中鋪開初等教育的工作才會進展順利。這些女夫子自然也領有官身,再開放科舉,推動女子進入其他領域一展所長也是順理成章。
文教之外,李肆對「體育事業」也格外關注,幫三娘運作出規模宏大的全國武道總聯賽,而蹴鞠運動也正以高度對抗和組織度的特點吸引國人眼球,嶺南聯賽和江南聯賽已經成型,再組織起湖廣和川陝賽區,又是一項全國性的賽事。至於那些小的賽事,例如龍舟賽,也跨越軍民領域,成為江海地區民眾生活的又一項亮點。
科技領域尤為李肆所關注,這兩年他也改了思路,之前是以單純國家性質的天道院、將作監和各製造局包攬基礎科學和工程技術的研究,這項政策現在已經顯得保守和封閉。為此他把將作監改組為皇室專利局,這個專利局相當於一個招標委員會,皇室通過中廷主持管理。只是充當中間人、公證人和統籌管理者。專利局吸納社會各界的需求,向社會公佈科研項目,支付專利賞金,專利法的執行則交給法院。
國家撥款用來支持天道院的基礎科學研究和製造局的重點工程技術研究,皇室專利局則靠社會團體的資金推動實用技術研究,通過專利法來實現技術交易和刺激技術變現為市場,由此英華的科技事業就有了立體層次。
皇室專利局設立後,不僅掀起了民間研究科技的熱潮。還解決了國家和軍隊諸多難題。例如海軍一直在研究燈光信號技術,但因缺乏高亮度的專用燈具而頭痛不已。靠海軍自己去研究燈具顯然不可能,而這項需求報給將作監或製造局,又被大量的其他科研任務壓住。海軍自己去找燈具作坊。更是大海撈針。
現在通過皇室專利局,跟海運、演出等同樣對燈具有需求的行業一同出資,省錢省力,又有多家燈具公司和無數精工巧匠參與競爭,好處太多了。
皇室專利局的運營相當成功,第二年,也就是聖道二十一年,就敲定了六百多項專利,發放專利賞金近百萬兩。今年增速更為驚人,上半年就已有了五百多項專利。這些專利覆蓋各行各業,造就了一批新興產業,還催生出不少富豪,拿到了專利,不僅意味著一筆賞金,還有源源不斷的專利授權費等著。
文化、體育和科研都重在國事。而在娛樂方面,就含著李肆不少私心了。
大觀園就來自他的私心,洛參娘是他的禁臠,飛天藝坊也由他注資成了私人所屬的藝坊。為了照顧這位多才多藝的絕色舞孃,讓她後半生有所依靠,同時又滿足自己享樂之需,他就再度出資,在東京建起了這座佔地頗廣的娛樂場所。
馬車駛出街道。進到一條林蔭大道,前方遠處,一座恢弘的場館漸漸入目。如果自空中俯瞰,大觀園就像是兩輪半月相對而擁,大的半月隱隱裹住小的半月。半月中心是五層寶塔式高樓,飛簷走壁。紅磚綠瓦,一座座三層小樓自寶塔左右伸展開,相互間又有亭廊相連。樓下有松柏,亭廊花木繁盛,此時夜色初降,紅紫青藍各色燈籠掛在樹木和門庭之間,真似蓬萊仙境。
再行得近了,仙氣頓時被喧囂的人聲打破。大觀園這兩輪半月坐落於東京正北面,黃埔江邊,佔地足有三四頃,半月之外,隔著一圈用作停車的廣場,又被無數客棧酒樓圍住,此時所聚之人足有數萬之多。
馬車沒有停在大半月,而是穿過有人把守的石磚小道,來到江邊的小半月,沒在廣場停下,直接進到小半月主樓下的車房裡。
大觀園是個「娛樂超市」,就跟南京的小金明池一樣。天南地北的戲台班子都匯聚於此,售賣他們的歌喉、舞技乃至嘴皮功夫。陝西的秦腔,河北的直隸梆子、山東的快板,大江南北,關內關外,乃至海外各種風情的演藝都能看到。
大半月的班子偏向大眾化,甚至還有雜耍和馴獸戲,小半月走的是高檔路線,佔據著小半月主樓三層的飛天藝坊專注於唐宋古樂,已經不是最受追捧的去處,二層的四方舞社和一層的德林社是新起之秀,前者擁有來自東瀛、西域和天竺、波斯等國的舞者,後者則網羅了江南和嶺南最優秀的說書人,評點時政,逗趣取樂。
只有少數人知道,四方舞社和德林社也是飛天藝坊的產業,飛天藝坊的洛大家是半月主樓的所有人,而知道皇帝是飛天藝坊和大觀園第一大東主的人就更少了。飛天藝坊的常務管事當然是這極少數人裡的一個,他已在樓中這條專用通道等候許久。皇帝駕臨前,已有便衣禁衛暗中通知,即便是微服私訪,必要的功課也絕不會少。
「洛大家被貴妃娘娘招去杭州,助興蹴鞠聯賽了,陛下……」
管事很惶恐,李肆聽到這話,心中也是哎喲一聲暗叫,三娘不會為難洛參娘吧?再一細想。這些年下來,三娘心胸越來越寬容了,而且也不是才知洛參娘跟自己的關係,應該不會出什麼事,這才定住了神。
洛參娘不在,李肆意興闌珊,正要走,塞外胡笛的樂聲從二層傳來。悠揚悅耳,心中一動,「朕就去二層看看,一切照常。別弄出動靜。」
由格桑頓珠帶著兩個侍衛親軍郎官,外加一個隨侍,主僕五人下到二層,落座預留的貴賓席。此時二層舞台上,光影迷濛,一個作西域胡女打扮的纖纖麗影柳腰搖曳,在歡快的樂聲中舒展舞動,台下數百觀眾屏息靜氣,個個看得如癡如醉。
儘管那舞姬蒙著面紗。可見那星眸流轉的風情,還有柔軀舞動的風姿,讓李肆眉頭一皺,此女好眼熟,很像兩年前在西安見到的馬家姑娘……「好!好!賞!」
一聲高呼打破了寧靜,惹得眾人怒目而視,李肆也不悅地看過去。一曲還沒舞畢就鼓噪,真是大煞風景。
「妙人兒,今日就掛牌罷,等著爺來疼愛!揭了面紗,先讓爺瞅瞅!」
那人猶不覺自己已掃了眾人的興,竟然口吐狂言,更讓滿場看客目瞪口呆,這、這傢伙是從哪裡蹦出來的?當大觀園是怡紅樓了?人家是戲子。不是娼妓!
這個時代,即便在英華,戲子地位依舊不算高,但也非北面所比。戲子在私底下也會開出價碼,招攬恩客,但終究是你情我願之事。而這大觀園的戲子更是一國頂尖之人。更不是可以被隨便褻辱的對象。
大概是覺得此人太不著調,台上舞姬毫不為所動,繼續盡職地跳著,四方舞社的管事也沒有強硬回應,還希望此人能有所自知。
那人沒得到回應,像是惱了,催著身邊下人要作什麼,下人低聲解釋了好一陣,毫無效果,再轉頭四顧,似乎想找什麼人,也沒找到,不得已,揚手將一坨什麼東西丟上了舞台。
舞姬身姿曼妙一旋,閃開了這東西,那東西砸在舞台上襠襠作響。
「十兩金子,換妙人兒你摘下面紗,夠了吧!」
那人起身顯了身形,年紀不大,瓜皮帽,滾花綢衫,腰間墜著一串玉珮,叮噹作響,胸口掛著一串金燦燦的鏈子,一手揮著扇子,手上的金扳指閃得人要花了眼。
他一邊說著,一邊昂首掃視四周,似乎在等著如潮的驚歎和讚譽。
「哪裡來的山西佬!敢在咱們大英治下作威作福!?」
觀眾們終於激動了,這一口山西腔的傢伙是找死麼!?
管事也終於過來了,禮貌地拱手道:「這位客官,這是禮樂之所,四方舞社之人也是賣藝,不涉娼寮之事,還請自重!」
那年輕人鄙夷地嗤了一聲:「賣藝不賣身!?不過是價碼不到而已,這大觀園搞這麼多花樣,不就是要伺候爺這種人,從爺這種人的腰包裡掏錢麼?別在爺眼前裝!十兩金子只是買一眼,百兩金子買一夜成不成!?北京城的花魁一夜也不過這個價碼,喂喂……別走!」
台上舞姬已停了下來,朝觀眾一個萬福,正要退開,那年輕人卻不罷休。
見管事不為他言語所動,舞姬也沒理他,周圍觀眾更是一臉怒色,年輕人有些慌了,扭頭喊道:「沈復仰!這傢伙死哪去了!把爺丟在這就不管了?」
「沈復仰」一名道出,眾人暗暗抽氣,本要湊過去幫管事趕人的熱心人士也止了步。沒想到這傢伙跟沈復仰扯上了關係,聽這口氣,沈復仰好像還得仰仗於他,這年輕人……得罪不起。
沈復仰不僅是國中實業巨閥,還跟潮汕財團關係密切,所掌的水泥、鹽業、基建等行當,養活了數十萬人,每年納稅也是數十萬。沈家一門在廣東西院乃至國院都有院事,跟皇帝更有直接交情,就算是薛宰相,也不會怠慢沈復仰。如此人物,這年輕人卻隨口叫喚,不知有什麼背景。
亮出底牌,見眾人畏怯,管事更是眉頭緊皺,年輕瓜皮帽得意了,哼道:「沒想到沈東家的名頭在這南面這麼管用啊,呵呵……算了,大人有大量,爺就不讓他太為難了。」
他扇子指向舞姬:「爺又不是來鬧事的,就是玩樂享受,這舞女,爺要定了!爺出了價,你們看著辦!」
管事並周圍眾人都氣得發笑,可沈復仰這名頭太響,都一時不知該怎麼回應。
見眾人發呆,年輕人煩躁地道:「你們南面這些人,真是不懂伺候人!爺再加一百兩金子,來啊,直接去帶人,爺就不喜這麼拖拖拉拉……」
他身邊的下人膽氣也壯了,推開管事和旁人,就要上台去扯那舞姬。
這邊李肆和格桑頓珠已經看了半天戲,格桑頓珠道:「不是陷阱,那人該是北面晉商子弟,來頭估計很大,能直通內務府總管那種。」
李肆捲袖子道:「不是陷阱就好,朕……正想演演英雄救美的戲碼呢」,揚手就想道一聲「且慢!」
「且慢!」
手剛舉起,旁邊一席卻立起一人,一聲脆呼搶在了他前面。
網巾兜住了長髮,樸素布衫裹住了嬌小身軀,精緻細膩的五官透著惹人憐惜的柔弱,可眼瞳中正並現的火星讓她整個人都充盈著一股刀鋒般的銳氣。
一個作男兒裝的雌兒,這倒不令人驚奇,眼下英華女兒在外行走,有的是剪裁原有女裝,有的直接穿男裝,盛唐之風正刮得呼呼作響。
驚奇的是這麼一個女兒家居然來大觀園看女子樂舞……李肆見得這男裝麗人現身,眼角一抽,手趕緊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