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八百四十一章 獅虎黨爭:絕路前無盡的歪樓
    襄陽正被一股異樣的氣息裹著,既有灼熱之氣,也混著冰寒之意。這氣息再傳到東京,拂動朝野人心。

    東院領袖段林棟在襄陽向各家報紙發表了措辭溫和的聲明,強調此時還是國哀期間,要求政事堂體察民意,安撫民心,同時法院也該循情理判案,大家一起努力,穩定一國。

    一般人讀來就只覺得東院是在請願而已,可懂政務的人卻看得明白,這是東院在威脅政事堂,同時逼法院表態,先禮後兵,等著對方回應。

    新任湖北按察使杭世駿剛到襄陽,就被報紙的快筆問嘴們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杭世駿的發言很簡潔:「依法斷案」。而後他坐鎮襄陽法院,指揮襄陽巡按和谷城通判,照著規制溫吞吞地走流程,一點也沒置身風眼的自覺。

    東京,政事堂浸在一股郁氣裡,參加例會的閣臣們大多面色沉重。

    陳萬策道:「西院還在吵,估計今日就能有結論,最次也是附和東院,要搞訟師入軍國案。」

    薛雪搖頭:「即便要變法,法不前溯,河西案和汪案還得照前例辦,兩院野心甚大,我擔心的是另一樁事。」

    史貽直皺眉:「我最擔心東院乃至民間都效仿汪瞎子,紛紛自投,到時法院都得退步。」

    陳萬策有些煩躁:「陛下還在坐看風雲麼?」

    一邊的范晉一直老神在在,聽得這話,微微一笑:「陛下是在坐攪風雲……」

    廳堂裡沉默了好一陣,然後陳萬策道:「我看……還是讓谷城縣撤了河西民人的滿清密諜罪控告,讓杭世駿拖住汪瞎子自投案,等陛下帶著東西兩院和咱們重定了律訟法之後,再判汪瞎子一案。」

    眾人紛紛點頭,都道只能如此了。陳萬策之言已是認輸,朝堂乃至整個官僚退一步。把軍國案的刑律權讓出去。在大家看來,眼下之勢是皇帝推成的,那皇帝必然也是在敲打朝堂,乃至讓兩院進一步握住法權。

    自兩院成立以來。不僅手握財稅定奪權,還一步步爭奪法權,舊朝官僚治政的格局早已一去不復返。但兩院終究還是襄從和擎肘的角色,在刑民之事上,政事堂和地方官府依舊還將自身運轉的條例流程當作法令,兩院難以沾染。

    可英華一國大的趨勢已經很明顯,兩院分法權的力度越來越大。立國二十年來。《皇英國稅總律》被兩院分掌,由此獲得定奪國家和地方賦稅的權力。西院借《金融法》、《通商條例》、《海關法》等法令,握住了金融、工商和外貿的法權。東院則借《救濟法》、《普蒙法》等法令侵奪社會類法權。

    政事堂諸公自然都看得清這個趨勢,而他們也無意逆此時勢,可這股大潮到底該急還是該緩,就有不同看法。不管是出於自身立場,希望維護官府權柄,還是覺得進程太快。於國無益,大多數人都希望能延緩這股大勢,現在皇帝在段國師剛辭世的關頭。就推動河西案和汪案,顯然是想加快這股大勢,陳萬策和眾人看清了這一點,因此陳萬策提議政事堂領著官僚,以技術性的讓步,換取兩院與官府的和平。

    見眾人都點頭,連主管法判的史貽直都無異議,薛雪卻朗聲道:「不可!細務可以權謀周旋,國政規制豈容權謀敷衍?兩院今日能挾民意奪法權,明日就能挾民意禍亂一國!我英華乃融萬里之地。億兆之民而成,國政也自有天道。官府治政,才能觸悟此道。」

    他掃視眾人,語調異常堅決:「即便官府要退,也要劃下界線,定出規制!」

    不等眾人揣摩透。陳萬策就皺眉道:「怎能將此事當作戰場,非決出勝負不可呢?到時事情怕更要升級,一發不可收拾,想必這也非陛下所願。」

    薛雪冷哼:「陛下若是只意在安寧,最初就該說話,平息此事,可到現在還不出聲,怕就是要讓兩院和官府決出個勝負,至少定下名分。既是如此,我們政事堂就該領著官府,循制全力而為,不能再以權謀拖延!」

    陳萬策微微變色,卻是遺憾地笑道:「生白啊,大變在即,你還念著地方小利……」

    之前因河西案,薛陳兩派暫時聯手,結官府為一體共抗民人。而現在汪瞎子出奇招,帶動兩院撲入,皇帝又坐山觀虎鬥,似乎還是推著兩院繼續拿到法權的謀劃。原本的默契打破了,兩人又生了分歧。在陳萬策看來,薛雪的堅持,怕還是要護住原來的利。

    薛雪不作辯解,也是遺憾地一笑。

    正說到這,政事堂西院參事進來了,遞上一份文書,長歎道:「國無寧日矣!」

    在眾人詫異加期待的目光中,薛雪翻開文書,臉色連變,最終恨恨地道:「慾壑難填!」

    文書挨個傳給閣臣們,每過一人,或是怒哼,或是抽涼氣,不多時,政事堂就充斥著一股難言的憤懣之氣,連范晉也苦笑著搖頭。

    這文書是西院剛通過的諫議案,題目為「請立院事身權案」。

    說的是什麼呢,就一件事:院事功名,西院希望兩院院事享有特殊待遇,在沒革掉院事身份之前,不得刑拘審訊,不得被控以若干罪名。而革院事身份的權力麼,自在兩院手裡,哦,肯定還有皇帝。

    西院的理由也很充分,不如此就不能執正而言,為民請命,不如此就要受官僚威逼利誘,成為官府的附庸。

    本朝自學院舉人以上就有超於平民的待遇,例如刑拘審訊前還得知會學院革除學籍,或者是都察院革除官籍。舉人還享有學金,官員還有散官貼職爵金等照顧,但跟舊朝相比,這些待遇已說不上太明顯的特權,更不可能免於某些罪名。

    現在西院借汪瞎子案,居然作起了這麼一篇大文章,想要把院事的地位抬到官僚之上,難怪閣臣們怒氣滿懷,視這些院事為妄圖復辟的反動派。

    西院膽子陡然這麼大。不僅是有汪瞎子這個由頭,或許還有皇帝穩坐釣魚台,因此壯膽一試的緣故,眾人議論紛紛。怒氣還未消解,東院參事又帶著東院的消息來了,說西院這一案在東院也獲得了普遍認同,正在啟動立案流程。

    事情嚴重了……嚴重到幾乎只比一國分崩離析差一線的地步。

    原本兩院已握住了稅權,以《皇英國稅總律》統掌國稅和地方稅的增減,這一權就讓兩院在法理上比官府還要高一級。如果把英華比作一間公司,兩院就是司董。官府就是執事或者掌櫃。

    只是這法理還不是國中人人都明白都接受的大義,英華畢竟是一個國家,不是簡單的公司,賦稅怎麼收,國政怎麼運轉,民心中的公道怎麼衡平,這都只能靠官府來辦或者監督著辦,而且一國科舉大盛。有才之人都有心躋身官僚,治國安邦,因此官府仍然比兩院在權位上高一級。而且還是棟樑之位。

    多年來,兩院推選遠不如科舉熱鬧,就知二者輕重之分。一般人更還把兩院當作官府的一部分,視院事為御史一類的官老爺。

    現在兩院要奪這大義了,薛雪拍案道:「這就是決戰!是看兩院在官府之上,還是官府在兩院之上,這一戰就要定出個名分!」

    范晉有了更新的體悟:「是啊,到底是選出來的在上,還是考出來的在上。」

    兩院是推選出來的,官僚是科考出來的。現在兩院開始明目張膽地要自居廟堂,這當然是決戰了。

    可再深想,閣臣們幾乎冷汗淋漓,難道這才是皇帝的謀劃?這才是皇帝希望凝下的萬世經制?如果真是這樣,這政事堂,這內閣。乃至官府,就是僕從之位而已,有才有志之人,都要奔兩院去了。

    鄔亞羅冷哼道:「不管是怎麼上來的,如果當自己是舊時的官老爺,陛下若還是當年的四哥兒,可絕不會同意!」

    史貽直長歎:「事情怎會走到如今這地步……」

    最初只是武西直道事引發的官僚黨爭,接著被河西慘案升級到官府與民人之爭,再由汪瞎子歪樓,東院介入,成為法權之爭。現在西院更一下把事情扯到兩院和官府的地位名分之爭,一路歪樓下來,英華權力架構,也就是所謂「廟堂」這座高台,一條深深裂縫從底一路上拔,直延到還沒蓋好的頂層。

    樓之所以能歪能裂,自然是根基還沒融在一起,上層沒有建好。

    聖道十九年十一月月底,相關事件和官府與兩院的態度通過報紙廣傳朝野,一國人心似乎都亂了,諸多爭論混在一起,各爭各的,輿論已是沸鍋之勢。

    東京和南京天壇,乃至各省府城中廣場空地和街道,人流攢動,旗招如海。

    「縣地歸縣!府地歸府!」

    「長城豈能分段,運河怎容截流?」

    這是目光還盯在武西直道事上的人,薛陳兩派的黨爭也擴散到了民間。

    「不容官府一手遮天,陷害民人!」

    這是關注河西慘案,就關心正義是否伸張的人。

    「竊國者侯,竊鉤者誅,賣國賊只在官府!」

    這是聲援汪士慎,不願民人再被官府肆意欺凌的人。

    「票中自有黃金屋,票中自有顏如玉……」

    「一時得選,雞犬升天,官上之官,東林重現……」

    這是熱心仕途,諷刺西院企圖奪官僚之位的人。

    「賢者是選出來的,不是考出來的!」

    這是不滿科舉造就的官僚治國,覺得推選才合民意的人。

    時至十二月,「十九年國爭」讓國人如無頭蒼蠅,輿論如無根飄萍。

    「國家危矣……道統淪喪,大義渙散,天道飄渺,天道不仁,今日方知,可知悔否?路絕矣!」

    《正統》報上,那位「國無寧日艾尹真」噴得七竅生煙,直言這大英的路子走絕了。

    可惜,沒人願意再回老路上了,朝野都硬著頭皮繼續朝前走,一面期盼車到山前必有路,一面期盼已啟程去西安的皇帝劈出一條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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