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寒,湖廣只需裌衣就足以保暖,但在一座村莊外的阡陌中,數百人對峙,氣氛冷得讓人直打哆嗦,湖北襄陽府谷城∼縣典史崔至勇心口更是一片冰涼。
「你們這是暴力抗法!是反亂!知縣大人可不想你們走到這一步,放下槍,把人交出來,法正通判那裡我可以幫你們說清,爭取寬大處理!」
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舉著喇叭高喊,可跟之前半個時辰的努力一樣,毫無回應,一百多農人端著鋤頭鐵鏟,甚至還有幾桿鳥槍,決絕地跟兩百多荷槍實彈,刺刀雪亮的警差對峙。
身邊像是縣衙典吏的佐官焦急地道:「再等下去王段事就要出事了,王段事有個三長兩短,楊憲台都保不了我們谷城縣!」
崔至勇咬牙罵道:「可這裡的村人出了事,怕楊憲台自己都保不住!」
聽崔至勇和典吏的稱呼,就知道他們是昔日舊清官員出身,還習慣把巡撫稱為憲台,但看他們的行事,卻比舊清官府對民人的態度有更多顧忌。
典吏跺腳道:「再不動手,你我更是自身難保!」
崔至勇神色扭結,低叫道:「神仙打仗,凡人遭殃,這差事真他媽不是人幹的!」
這是谷城縣河西鄉,武西直道襄陽段正從這裡過,規劃中有三個村子要整村搬遷,襄陽段已通過鄉院跟地主們作了工作,談了補償,簽了合約,甚至田契都過了戶。可基建公司開工時,這個村子的農人卻跳出來說,他們都是佃戶,雖然只有田皮,但永佃權卻留著,鄉院的地主老爺們無權單獨處置土地,全村驅趕來這裡幹活的路工,雙方爆發了流血衝突。
武西直道事署派出了襄陽段的段事去了村裡,希望談判解決,可不知道是話不投機,還是護衛段事的鏢師跟村人有舊怨,衝突再次上演,鏢師連帶段事全被扣在了村裡,村人聲稱,不廢掉之前的合約就不放人。
在崔至勇看來,這已是反亂之罪,但英華輿論發達,民情傳得很快,早前的流血衝突還成了顧正鳴和楊燁互參的素材,崔至勇不得不盡可能地採取懷柔手段。
但正如典吏所言,如果任由村人整治段事和鏢師,弄出了人命,谷城知縣、襄陽知府,乃至湖北巡撫楊燁怕都沒好果子吃了。而身為典史的崔至勇,乃至縣府官員都逃不過瀆職之罪,巡撫楊燁更有可能被載上一頂暗中教唆農人搗亂的帽子,怎麼也脫不掉。
可要動手的話,不僅是場大事件,還在幫武西直道事立威,以顧正鳴為首的那幫工部官僚手持朝堂憲令,直接跟下面的鄉主薄和鄉院打交道,就給縣府施捨點殘羹冷飯,擦屁股的髒活卻全丟給縣府。上至巡撫楊燁,下到谷城知縣,無不深惡痛絕。
崔至勇正左右為難,幾個麻袍人過來了,他和典吏大鬆了口氣,是天廟的祭祀。
「勞煩彭老多擔待了……」
為首的還是個巡行祭祀,叫彭維新,正好在襄陽巡視天廟,看來是知縣直接請動的。
天廟在地方工程建設裡也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第一條就是破除風水論。倒也不是指風水為邪說,而是以公德之說,公祭之利,對風水輪進行修正。反正以儒生為主的天廟中人,在這事上的能耐與生俱來。
有天廟祭祀出面,遷祖墳,聚公德林等等事務就有了絕佳的民間渠道,人心也更安穩,各方面矛盾都有了中允的調解人。
當然,武西直道這種工程規模太大,工部攬下之後,結成工部到承包商,再到鄉院的閉環,又因是「官辦百年工程」,有極大的優先權,因此天廟在武西直道裡沒有發揮餘地。谷城知縣請動彭維新,應該也有以此為突破口,分奪本段直道話語權的用心。
「千萬別動手!一時不慎,後悔終生啊!」
彭維新還真是滿腔仁心,吩咐崔至勇約束部下,還謝絕了其他人陪同,一個人進了村子去調解。
又是大半個時辰過去了,眼見天色已晚,不僅沒見進展,彭維新的消息也傳不出來了。崔至勇等得心焦,見農人多有鬆懈,代表知縣的典吏催得又急,橫下一條心,揮手道:「動手!」
早已不耐煩的警差一擁而上,兩三個拖一個,棍子劈頭蓋臉抽下去,再繩子一繞,將最前面擋路的農人盡數拿下。接著大批警差中央突破,直衝村裡。
似乎一切順利,可警差剛剛進村,槍聲響了,是鳥槍。
「不——!」
村子裡面,正跟村中長者談著的彭維新痛苦地叫出了聲。
「干!開槍!開槍!」
崔至勇頓時被怒火焚透了心胸,原本從知縣到自己,內心都是向著這些農人的,甚至農人綁了人時,他們還曾幸災樂禍。可到這一步也就夠了,足以讓地方乃至巡撫拿到籌碼,跟武西直道事頂牛。官府一到,就該放人認罪,官府還能想辦法給法院那邊說說情,從寬處理。
現在好了,這些農人沒一個懂這盤棋的,一條路走到黑,還居然敢開槍!簡直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崔至勇憤怒,警差們也憤怒,外加當場就有兩個警差中彈倒地,血性也上來了,十月十三日傍晚,「河西慘案」就此發生,警差死一傷十六,民人死十五傷四十。
「這這這……這可闖了滔天大禍啊!」
當夜,崔至勇向縣衙急報此案時,知縣江明如遭雷擊,先是癱軟在椅子上,然後一跳而起,駁斥著崔至勇實話實說的建議。
「你是救了段事,可顧正鳴會領情嗎?他會把這事當作扳倒巡撫的絕佳機會!他會跟朝堂乃至皇上說,巡撫用心險惡,一面挑唆地方阻擾武西直道,一面又蠻力鎮壓民人,總之就是要讓大家看到,這武西直道越來越惹麻煩……」
「我們?我們就是當面挨刀的角色!沒錯,你忍耐了,你急著救人,有什麼用?顧正鳴只會彈劾你,還有我,說我們得了巡撫的授意,為了攪亂武西直道,不惜殘害良民!說不定他甚至要一抹嘴臉,說什麼段事根本沒被民人綁了!」
見崔至勇還一臉茫然,江明痛心疾首地道:「巡撫昨日給我發了帖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顧正鳴就是個小人、奸臣!之前河西鄉民人跟他的路工毆鬥,他居然上本彈劾是巡撫讓我們在背後教唆,不是巡撫在通政司有人,見了他的本章,還不知他已遞了刀子!」
崔至勇慌了:「縣尊,咱們怎麼辦!?」
出身進士科,通讀歷史的江明踱步思忖,片刻後沉聲道:「咬定兩件事不鬆口,第一,民人是亂黨!第二,是武西直道的人搞出的事……」
崔至勇暗道事情本來就是如此,自己不過是行事不密,搞出多人死傷而已,卻聽江明頓了一頓,又道:「可光這麼說就便宜顧正鳴了,我們還得說,民人中混有滿清密諜,是別有用心,借此事攪亂國局。」
崔至勇不太明白,怎麼一下扯到滿清密諜了?江明嘿嘿一笑:「這樣總能攪亂武西直道,而不關聯到巡撫吧。」
思忖片刻,崔至勇恍然,他皺眉道:「栽到死人頭上容易,可那些活著的很難搞到口供。」
江明盯住崔至勇,看了好一陣才道:「咱們跟巡撫就是一條船上的,有些事該做就得做,我記得你以前就是班房出身的吧,難道舊朝的手段都忘了?」
崔至勇抽了口涼氣:「縣尊,這可是違國法的……」
江明肅穆地道:「事急從權,為了扳倒顧正鳴,乃至扳倒顧正鳴上面那位,不過是虧小節而全大局。」
崔至勇無言,目光閃爍了好一陣,想了想自己的前途,點頭退下了。
十月十五日,武西直道漢陽署衙,顧正名攤開本章,急急而就:「谷城有滿清密諜混入河西,借武西直道事翻攪風雲,谷城父母坐視密諜發動,至生河西慘案,臣不知其用意為何。」
河西慘案還未傳開,此時李克載並不知道,自己正準備放棄過問的一樁事,正在急速發酵。
之前范晉給他提了獅虎兩黨的事,讓他暫時滅了把秘書使林禁軒告發上去的心思。一來也確實沒什麼證據,二來如范晉所說,父皇該有既定佈置,三來麼。他又不是都察院的人,管這事就名不正言不順。
但李克載還是覺得有什麼事沒想透,這一旬執勤都有些心不在焉,二十日那天,想到明日又要去熬那文牘地獄,他內心更是煩躁不安。
「見習李克載!領人列隊交班!」
他的「師傅」航海長粗暴地打斷了他的思緒,李克載不得不帶著同窗和官兵們,在寧綏戰船的甲板上列隊。這是跟另一艘禁衛巡隊的戰船交班。
都是古里古怪的戰船,黑煙繚繞,都未生帆,兩船的官兵們列作整齊橫隊,相互敬禮致意。
「還是跑不過我們,哼……」
「炮打得也沒我們准。」
「現在若是給他們來一炮,轟沉的可能性多大:」
「那是友軍誒!你們這腦子是怎麼長的。」
交班的最後環節是兩艘戰船並列同巡,這時雙方自然就暗自較上了勁,作為皇子座船,寧綏號保養得更好,官兵素質更高,自然比對方略勝一籌。同窗們看著幾十丈外的友船,抒發著勝利者的優越情懷。
李克載心頭一跳,豁然開朗。
他忽略了政爭的手段,從桐城案到最近的一些案子,乃至武西直道案,好像黨爭的手段越來越下作,越來越沒廉恥了。
「段老夫子說,要鬥而不破,這不破的到底是什麼呢?」
十月二十一日,又該他去秘書監上工了,在去秘書監的路上,李克載還這麼想著。
這一日,他才見到了什麼叫沒有廉恥。
「顧正鳴和楊燁又上本章了……」
當然,顧正鳴的還是在前面,說的正是河西慘案。李克載注意到,兩邊都在講此事當作籌碼,用來彈劾對方,而兩邊卻又有共同點,那就是河西鄉河頭村的村民裡混有滿清密諜。
「這上面的事他們可真是一致啊,滿清密諜,寫下這幾個字時臉皮真的沒紅過麼?」
李克載暗自吐槽,這滿清密諜可真不值錢呢,哪裡有坑就栽到哪裡。他見識過桐城案,對「滿清密諜」一詞下意識地就等同於「替罪羊」。
接著他又一個激靈,如果事實是沒有密諜,事實是場意外,那麼顧楊二人的爭鬥,是不是太沒原則,太不講手段了?拿民人來當犧牲品不說,還扯來滿清密諜,繞著圈子給對方戴上一頂「賣國」的帽子,這是斗而不破麼?這是要把朝堂和地方鬥得千瘡百孔!
再見林敬軒依舊一臉風輕雲淡,李克載終於忍不住了:「林秘書,怎麼顧正鳴的本章還是在楊燁的前面?而且說的還是谷城一縣的地方事務,不該是楊燁的本章先到嗎?」
林敬軒溫和地笑道:「此事跟武西直道相關,也許是顧正鳴先收到了消息。」
看此人把漏洞百出的謊話也說得這麼面不改色,李克載心頭翻滾起層層陰霾。
這就是官僚,如段老夫子所說的那般沒有根,他們就像是寄生在大樹上的籐蔓,然後奪了大樹的營養,漸漸鵲巢鳩佔。如果這大樹是皇權,皇帝要被他們架空,所以父皇才會創出東西兩院和地方議院。但現在,官僚不僅在黨爭,還開始伸枝展葉,要擾亂乃至屏蔽父皇的視線。
李克載雖只有十六歲,卻歷練頗多,已小有城府,就哦了一聲,再沒追問。
見他利索地在常報冊上簽名,林敬軒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心說還好顧正鳴懂事,在遞本章的時間上總是能搶先一步,自己才能循常報房的默認規矩幫他一把,不然這未來的太子還真要起疑。
不過……十六歲就是十六歲,而且還走的是武途,怎麼可能懂得這麼深沉的門道呢?恭送李克載離開,林敬軒又暗自嘲笑自己的膽怯。此時他並沒看到,李克載的臉色異常沉冷。
「我該怎麼辦?這就是面對一頭如山的怪獸,我不知道我該不該插手,又該從哪裡下手,甚至我都不知道目標。」
在行宮露台眺望大海,李克載心潮起伏,接著他忽然想起了父皇的一句話。
「武人之心……難道父皇不僅是讓我看,也是要看我,看我會做什麼?做到什麼?」
李克載思忖著,眼中漸漸升起堅定的光亮。
谷城監獄門口,一個白髮蒼蒼,身著素麻長袍的天廟祭祀被典史崔至勇送了出來,老祭祀臉上還溢著滿滿的怒色。
老祭祀正是彭維新,他質問崔至勇:「滿清密諜!?難道不覺得荒謬嗎!?殺了人不夠,還要構陷於人!?」
崔至勇攤手道:「這事很複雜,彭老,您就別摻和了。我和江知縣都是過河卒子,朝不保夕,也就是您,誰都不敢為難,換了別人,怕也是要拖下水,壞了天廟名聲。」
彭維新喘了一口大氣,再道:「卒子?在你們眼裡,民人都是隨意擺弄的卒子?」
崔至勇歎氣:「難道不是嗎?他們可以搞出人命關天的大事,可他們自己能收拾局面嗎?既然收拾不了,那就只能靠官府,官府裡從來都是拉幫結派的,拿民人來作爭鬥的籌碼,古往今來,不都這樣嗎?」
彭維新滯住,這話說得粗,但道理卻不粗。
崔至勇道別後,彭維新的弟子劉綸迎了上來,卻聽彭維新正自語道:「過去是這樣,可現在……儒生既然當了天廟祭祀,不再問政,那麼民人也有可能不再是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