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五桂看著煞有其事的王祭祀,還有怔忪難明的生番首領,荒謬絕倫的心緒就在胸膛裡一**拱著,就覺得不嘔不行。
失散一萬年的親戚,你還真說得出口啊……
時間拉回去小半日,場景轉到天門的浦州鄉公所裡,他和通事館蔡新、范四海、桑居九、王臨,以及一干官員學者和士子們都在。
在場眾人既有經手實務的專家,也有專搞大義名分的學者,「英華如何與東洲生番相處」這個議題,很快就轉為「華人與生番到底有什麼關係」,當然,實質就是「需要有什麼關係」。
然後就有學子援引《居延盟誓》,認為可以將其擴到東洲生番上。
《居延盟誓》是在居延大戰後,英華吸納漠北蒙古所訂立的綱領文件,確立了英華對漠北蒙古的統治權。盟誓更重要的部分,也就是為國中不少「漢粹」所抨擊,大多數人也認為矯飾虛無,無甚意義的前言裡,宣告蒙古諸部為華夏苗裔,與藏、苗、瑤等族共為華夏子民,與漢人同享華夏,共尊天道。
這個盟誓是薛雪主導,內裡蘊著英華處置各族事務的政治原則,也就是民族大義。國中各方對此有不同理解,主張英華該是純漢之國的「漢粹」自然難以接受,而他們的解讀也帶動了一些神經敏感之人,他們就認為,蒙古人能是華夏子民,那豈不意味著滿人也能是華夏子民?這不是壞了英華的立國大義?
不過這些人終究是少數人,大多數人都下意識地將這項原則跟傳統的「華夷之辨」融合起來看。入華夏者華夏嘛,既然蒙古人入我英華,尊華夏天道,那就是華夏子民,可稱為同胞。至於滿人什麼的,他們一心要奴役漢人,自居一國,外於華夏鼎革後的道統,那當然就外於華夏。
而熱血之人和軍方也很歡迎這項原則,很明顯,這項原則是符合英華擴張所需的大義名分。有這項原則在,異日英華插手準噶爾,收復烏斯藏,那都有「道義」支持。
國中主流輿論更批駁了「漢粹」,還深度剖析了諸如苗、瑤、藏等族隨同英華一同立國,一同征戰的歷史,認為英華不分族裔,是以鼎革道統立國,而盤石玉、隴芝蘭和龍高山、格桑頓珠等各族將領對英華所作的貢獻也清晰地顯示,英華非一族之國。更多人還提到了盤金鈴,至今大家都當她是瑤家女子,瑤人更尊其為女媧轉世。
不少「有識之士」卻暗中嘀咕,嘴上說得光鮮,可朝廷貫徹的「各族互通」之策,卻在推動漢人入少民之地,苗瑤少民不習漢文,不通漢律就難分沾一國之利。甚至各族土司都得倣傚漢人縣府,立起族老會議,明頒法令,法事獨立,根底其實是推著少民跟漢人相融。
根底是根底,但「不分族裔,天道立國」的原則卻是國中大義,因此公開歧視他族,宣稱英華只是漢人之國的言論,都要引他人側目,鬧得大了,還要吃官司。
所以,《居延盟誓》在國中沒有引發太大的波瀾,而這項由薛雪推動的民族原則,也已經擴之湘西、雲貴、四川等各族土司之地,之前屬於緬甸的蒲甘,也以此為法理,重組了政府,納入到英華直屬國土體系中。同時英華還以此為橋樑,正跟**、班禪以及烏斯藏世俗貴族溝通,推動烏斯藏「回歸」華夏。
腦子裡還糾纏著傳統華夏觀念的士子有時也很糾結,英華所立這個「華夏」,範疇脫離了漢人,脫離了族裔,未免太寬泛了點,可道黨一系卻直言,這也是應時而生,應需而生。皇帝當年在扶南會盟南洋諸國君王時,就曾提到過「中洲共榮」【1】,中洲或者中土的概念,不正是一個更大的華夏麼?
基於上述背景,《居延盟誓》一被提出來,就獲得了眾人的一致認同,根據這個綱領,將東洲生番跟華夏扯到一起,那是最符合英華利益的方向。
「你們的意思是……東洲生番,跟咱們是一家人?」
羅五桂當時就覺得自己的想像力不夠用了,喂喂,這可是幾萬里之外的另一塊陸洲,咱們做人不能這麼厚臉皮吧?
有人反問:「不跟我們是一家,難道跟歐羅巴的白人,或者西洲的崑崙奴是一家?不都是黃膚黑髮棕瞳麼?就以相貌論,東洲生番可比南洋生番更近我們華人。」
羅五桂覺得真理在自己手上,反譏道:「這裡是海外之地!萬里重洋相隔,我們還素無來往!你說他們跟咱們多少年前是一家,也得找條路讓人家從中洲到這地方來吧?」
蔡新說話了:「咱們是怎麼過來的……」
羅五桂一愣,蔡新再道:「羅白海峽……恩,就是你跟那個白令一起發現的海峽,不過數十里之遙,若是極寒之季,不定還能履冰而過,怎麼就不可能是從中洲過來的?」
羅五桂滯住,感情自己還為這一說作出了最重要的貢獻呢。他自然不知道,蔡新也沒有自覺,隨口一語,就道破了多年後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共同努力而得出的結論。當然,他們也不知道,「羅白海峽」,在一萬多年前曾經是道陸峽。
蔡新又道:「王祭祀剛才也說了,除了南面的生番曾立起什麼王朝外,這北面的生番都是茹毛飲血之輩,素無王化傳承,就跟我華夏北戎諸族差不多。這也非我誑語,以真究之,東洲生番還真可能是我華夏苗裔。既然有這可能,我們不妨以此為大義,如此可用上《居延盟誓》之策,華夏拓殖東洲就有了堅實根基。」
搞政治的套路是「既然可能是真,那就一定是真,因為我需要」,而搞軍事的套路是「可能是真,那就意味著可能是假。既然有可能是假,那就一定是假,因為我害怕」。
羅五桂的套路對不上蔡新的套路,只好悶悶地縮在一邊,聽著文人們議論,此時他算是有了深刻的理解,為什麼武人不適合搞這些事,他們這些文人的臉皮厚得實在是令人髮指啊。
蔡新肯定了這個方向,讓眾人頗為振奮,接下來的工作,就是確定東洲生番到底是咱們華夏那一代的苗裔。
有學子開口就來:「洋人把東洲生番稱呼為印第安人,這些年國中整理出諸多舊史,有書就提到殷商覆滅之事。說殷商紂王征東夷、淮夷、虎夷諸地,周武王趁勢起兵,傾覆殷商。而殷商東征之軍還在東夷,也就是現在的山東,將軍攸候喜並東征大軍去向無蹤。學生以為,不定是攸候喜泛舟過海,來了東洲……印第安人,也就是殷人!」
眾人愣住,這傢伙,真敢想啊,不過聽起來倒蠻像回事的。
蔡新之論的方向本就是扯淡,但政治需要的扯淡,跟茶館酒肆裡的扯淡還是兩回事,是認真地扯淡,至少要經得起推敲和責難。
於是此人的殷商論遭遇洶洶辯難,頓時體無完膚。
怎麼來的還好說,就算是兩千八百年前的航海技術很差,也無礙海船沿岸而行,經羅白海峽到了東洲。
但把「印地安人」這個稱呼跟殷商扯到一起,本就是附會,范四海都清楚「印第安人」這個稱呼的由來,分明是歐羅巴人探險者以為這裡就是他們想要找到印度,才把當地人叫印度安人,跟殷商沒有半文錢關係。
王祭祀懂得更多,他拿出大洋公司從西班牙人那搞來的關於瑪雅王朝的資料。就說北面這些生番跟華夏昔日的夷狄就沒什麼兩樣,而上下東洲之間,印第安人所建的王朝,不管是儀制,還是技術,也都看不到一點殷商的痕跡。他特別說到了一點,瑪雅人已是印地安人中最聰慧最先進的一族,可他們居然還不會用輪子,而他們頗為發達的星相之術裡,也完全看不到跟我華夏星相有關聯的地方。
「老夫就一直在琢磨此事,也覺得東洲生番與我華夏定有關聯,但要說是殷商,那絕無可能……」
王祭祀倒是以探究真理的態度研究過這個問題,可他現在沒有答案,但想像力豐富的學子所提的殷商論,顯然經不起推敲。就說輪子這事,大家都覺完全不可想像。真是殷商遺民,千年傳承,可能丟掉文字,可能丟掉王化,也就是政治體制,但怎麼也不可能丟掉輪子這東西吧?
蔡新目光閃爍,決然道:「殷商不行,最好更早,早到……」
接著的話捅破了「文化戰線」的政治原理,「有跡可循,但又無跡細查的年代」。
羅五桂聽得牙痛,這話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說,咱們要搞出來的說法,有證據佐證,卻沒辦法細查,至少找不到確鑿的反證,這就是政治上的扯淡。但這扯淡卻帶著三分真,以為它可能就是真的。
這就體現出搞政治和搞學術的區別了,搞學術的是從事實向上推結論,搞政治的是從結論向下找事實,甚至不需要事實,只需要結論的邏輯能包裹事實就好。
因此白城學院那幾個道黨學子馬上就有了具體的方向:「查《史紀》」,「不,重點是《補三皇本紀》!」
殷商是兩千八百年前的事,而以黃帝為始,又是四千三百年前的事,唐人司馬貞所著的《補三皇本紀》,那更是把上古的神話時代融匯到一起,上溯十紀三百二十七萬年……
祭祀王臨歎了口氣,該是放棄了學術思維,在這事上向政治思維靠攏,他出聲道:「此事何須另作辛勞,我們天廟……不就在忙這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