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八百一十章 東洲記:內憂還是外患
    又是冬日,寒風凜冽,粗木搭起的哨樓頂處,范宇和鄧亮裹著皮襖,戴著皮帽,依舊覺得渾身僵麻。

    「農夫甚至囚工都有炭火烤,咱們這些人護著他們的性命,卻要低人一等……」

    「老爺子說了,這是怕咱們就圍著炭火不打望,反正就兩個時辰,提起精神來。」

    「大洋公司的船十月已經來過了,這時候還能有什麼船?老爺子非要咱們時時打望,也太小心了吧,難道生番還能從海上來?」

    「來不了生番,卻可能來西班牙人,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老爺子不定什麼時候巡視過來呢。」

    兩人隨口嘮叨著,打起了精神,舉起望遠鏡嘹望四周。

    西面是廣闊無垠的大海,東面是寧靜的海灣,北面群山連綿,南面,也就是他們這座哨樓所立之處,遠處是平坦遼闊的原野,近處則是一座大寨子。木柵欄和壕溝環繞著一片夯土屋舍,雖然簡陋,卻分佈嚴整,有如軍營。

    海灣和大海之間就一條寬僅兩里出頭的狹窄海道,由此分開南北,寨子就在海峽南面頂端,有如一道海門,「天門」的名字就由此而來。

    「老爺子這把年紀了,流落海外還這麼熱心上勁,真是……唉。」

    「這海這山,這地這灣,這草這木,都不曾入眼,要把這裡當家鄉,自己不是被流遣,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嘛。」

    「別學九先生說話,酸得很,也別老發牢騷,六少爺就被老爺子和王祭祀訓過好多次。」

    「我這哪是牢騷,我這是……咦?有船!」

    兩人還在嘀咕著,灰濛濛的海面顯出帆影,頓時拉走了兩人心神,等駛得近了,船桅頂端的火紅雙身團龍旗入眼,兩人頓時漲紅了臉。

    「是咱們的船!是海軍!」

    「敲鐘,注意著手,別急了敲成警鐘!」

    岸上鐺鐺鐘聲依稀傳來,海河號舵台上,羅五桂難抑激動地道:「到了,終於到了!」

    身邊已換上英華藍衣海軍制服的白令一顆心墜入深淵,韃靼……不,賽裡斯人,居然真的已經跑到北美拓荒了?俄羅斯在東方的前路就此阻絕。

    聖道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北洋艦隊羅五桂探險分隊,開闢了北方航線,越過「羅白海峽」抵達東洲,再向南行到東洲伯范四海所領的東洲公司托管地:上東洲浦州天門。此地在李肆前世那個時空,還有另一個名字:聖弗朗西斯科,或是「三藩」,在華語中稱呼為舊金山。

    羅五桂探險隊本該在十月就能到浦州天門,但跨越羅白海峽後的一系列發現耽擱了他的行程。如魯漢陝環繞南洲之行一樣,他這支探險隊也成了國中各方人馬搭車的對象,艦隊裡有來自中書省殖民事務司、農部、欽天監、通事館、白城學院、黃埔學院乃至《寰宇》報社的眾多官員、學者和報人。

    羅五桂在羅白海峽東端陸地,上東洲的西北角安置了界碑,宣稱此地為英華發現、擁有和管治,白令只能作為旁觀者,肝腸寸斷地看著本該屬於他的榮耀,屬於俄羅斯的利益被賽裡斯人奪走。

    再一路探查過上東洲的天文地理,自然風貌後,探險隊才遲至十一月底到達浦州天門,艦隊通過狹窄海道駛入浦州灣,打量著這座海灣,以及依灣而立的天門,羅五桂不迭地點頭道:「好地方!」

    不知道是嘲諷還是尋求贊同,他對白令道:「這裡跟羅谷港一樣好……」

    所謂「羅谷港」,就是白令所建的堪察加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羅五桂覺得那地方氣候溫和,群山環抱,還有優良港灣,即便招不來多少人屯墾,也是北洋艦隊北上的絕佳補給點,因此悍然宣佈當地為英華所有,還當仁不讓地以自己的姓氏命名,如果羅剎人要戰,正中北洋艦隊下懷。

    聽了通事的轉譯,白令擰著臉肉,卻不敢反駁,他已是階下囚,不是考慮到可以從他身上搾取到關於西伯利亞、俄羅斯乃至北歐局勢的情報,說不定他已被羅五桂沉在了羅白海峽。

    白令的痛苦就是羅五桂的快樂,戰艦靠港,大群人擁到碼頭迎接,領頭一人鬢髮已白,正是范四海,羅五桂心頭激盪,再不去理會那白令。

    「羅將軍遠道而來,鄙人和浦州百姓真是感激涕零……」

    范四海壓住眼角淚意,正兒八經地以禮相迎。

    「范總督哪裡話,該謝的是皇上和朝廷,皇恩浩蕩,朝廷也沒忘記浦州子民……啊,真是受不了,龍頭啊,五桂真是想苦了龍頭!」

    羅五桂還想照章辦事,可終究抵不住真情,衝上前一把抱住了范四海。

    范四海一僵,接著也呵呵笑了,唏噓道:「五桂啊,你說得沒錯,真是皇恩浩蕩,我范四海,還有浦州,陛下真是時刻不忘的。」

    接著他指點著身後的人,為羅五桂一一介紹:「這是浦州主薄桑居九,這是浦州天廟祭祀王臨,這是浦州鄉尉范崇恩……」

    羅五桂一一見禮,再皺眉道:「小六呢?」

    范四海歎氣:「那小子,總是鬧彆扭,先不談他。」

    諸事紛雜,羅五桂也無暇細問,浦州天門的情況更讓他揪心。

    主薄桑居九介紹道:「浦州目前有戶三百三十戶,另有流遣契人四百二十人,大洋公司常駐職員三十五人,還有學院和海軍駐員四十人,眼下浦州總計男女一千八百四十三人,其中八成都在天門,兩成散在海灣附近各點。」

    「眼下天門已開墾田地兩百餘頃,種小麥、蕃薯和苞米,還有瓜果蔬菜一類,再加上漁獵和牧羊畜牲,糧食已足,不必國中接濟。甚至油鹽和麻衣都能自產,也就茶煙、紙筆、絲棉、鋼鐵乃至木工和兵器等物還需要供給。」

    祭祀王臨道:「陛下通過大洋公司,朝廷通過大洋艦隊都在時時補給,藥物甚至書本報刊都不缺,兩月前還帶來了種牛痘防天花的技術,待浦州條件成熟就全民植種。自東洲公司墾殖以來,也損失了三百多人,但多是水土不服,或是歿於跟生番的衝突。」

    鄉尉范崇恩道:「此地附近倒是沒有生番,但東洲生番活動範圍極大,偶然撞上,就免不了損傷。因此除了少數人,大家都守在天門,倒還能相安。」

    總結下來,浦州墾殖前景甚好,羅五桂由衷地讚歎道:「陛下果然得靠龍頭,才能在東洲站穩腳跟。」

    范四海嘴上謙虛,臉上卻泛起紅光,顯然這也是令他自傲的成績。東洲墾殖事業並非由他而始,之前皇帝通過大洋公司,已經作過多次嘗試,就連浦州天門這地方,也是魯漢陝當年發現的,大洋公司還在此建過墾殖據點,可惜幾次努力,不是居民盡亡,就是不堪苦難,撤了回去。

    也只有范四海帶著更大規模的墾殖隊來這裡,才總算是立下了一份基業。

    「浦州就是老夫埋骨之處,老夫自要下十二分力氣……」

    范四海這麼說著,這並非虛言,他是福建漳浦人,將這裡取名為浦州,也已表明心志,此處就是他的歸途。

    光靠他一人的心志也成不了事,皇帝一直在背後大力支持。不僅讓從事大帆船貿易的大洋公司年年補給,還將此地列為海軍大洋艦隊的補給地。至於推動朝廷和學院以浦州為據點展開活動,那就更是耗費心力去說服,耗費銀錢來支撐的事。

    而將此地列為罪囚流遣地,更讓皇帝花了不少唇舌功夫,讓法院和律部在國法上作了很多細節工作。增添判刑交易選項,倣傚當年旗人和綠營戰俘例,讓罪囚在浦州勞作數年,然後獲得自由身和相應土地,這可不止是一紙詔令的事。就看皇帝堅決不允殺人、強暴、劫掠等暴行罪犯也享有此利,就知道皇帝對東洲懷著很大的期望。

    走在天門還是泥路的街道上,聽著范四海念叨皇帝的用心,羅五桂心說,自己還真是誤會了陛下。

    「等更冷些了,人手足了,磚窯就能全力開動。到時不僅要讓大家都住進磚房裡,還要把路面也全鋪上磚。」

    「大洋公司從西班牙人那得了許多種子,我們都在試著種,葡萄的長勢最喜人,我們已經計劃明年大規模種植,然後釀酒賣回國,或是賣給南面的西班牙人。有了產出,來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這裡成不了呂宋,也要成扶南。我范四海能進天廟裡,讓千萬後人記著我。早前皇帝許我如此前程,我還覺得是遙不可及的夢,可現在看來,不遠矣……」

    「跟當年在南洋趕海,在朝鮮日本行商的感覺不同,每一戶人家能在浦州安頓下來,對我來說,就是又立下了一份功業。走在街上,男女老幼都會向我行禮,稱呼我為范老爺子。這種感覺跟父母官還不一樣,他們是發自內心地敬我,商人可得不了這份人心。每每回味,覺得便是此時死了,這輩子也值了。唯一遺憾的是,恨不能早投身此業,我已六十了,時日不多了啊。」

    聽著范四海的心裡話,羅五桂心中蕩漾,趕緊道:「六十算什麼?對龍頭你來說,八十也只是壯年而已,這浦州,二十年之後,定當勝過扶南!」

    范四海笑道:「承你吉言……」

    接著他臉色稍黯:「可這裡終究不比扶南,海路遙遠是一樁,水土不服是一樁,生番襲擾,還有西班牙人的威脅,也都不可小覷啊。」

    浦州依舊有內憂外患,內憂只能靠范四海等人解決,而說到外患,羅五桂此來就是存著替東洲解決外患的心意,於是催促范四海道清局勢。

    范四海重點說了西班牙,大洋公司跟西班牙人多年貿易,已對西班牙在上下東洲的勢力瞭解很深。而浦州所在之地也並非英華首先發現。幾十年前,就有西班牙探險家來過此處,宣佈此地為西班牙領土。儘管西班牙人並未在此建立墾殖據點,實行有效統治,但無礙西班牙人將這裡當作他們的領地。

    因此大洋公司在跟西班牙人打交道的時候,一直謹慎地掩蓋英華已在此處墾殖的事實。倒不是怕西班牙人,而是怕據點羽翼未豐時就遭西班牙人攻擊,原本大洋公司在此的墾殖努力就一直沒有成效,所以也不願張揚出來。

    可現在范四海到了東洲,以強有力的手腕,充分利用了皇帝所提供的資源,在此處站住了腳,大洋公司也將其當作了重要的中轉據點,這事就不可能繼續掩蓋下去。西班牙人多多少少已知道一些風聲,范四海不確定的是,西班牙人會有怎樣的反應。

    羅五桂不屑地道:「大不了再打一場,如果西班牙人不怕再嘗嘗當年英烈灣的滋味,就直接開著大艦隊過來。」

    羅五桂的倨傲自有底氣,英華海軍再非當年那「四大金剛」,也就是四條海鯊艦撐場面的弱小力量。儘管戰列艦只有六艘,但滿大洋跑的巡洋艦,每一條都有單挑歐洲戰列艦的本事。如果再惹得功業心十足,圈地**滿滿的皇帝和朝廷上火,下了狠力氣,一年內堆出來幾十艘戰列艦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范四海搖頭:「能不打是最好的,這裡終究離本土太遠啊,西班牙人卻近在咫尺……」

    羅五桂點頭,確實,打不打,怎麼打,都還輪不到海軍說話,之前北洋艦隊在朝鮮主動挑事,就遭了樞密院和皇帝訓斥,連帶白延鼎和他羅五桂的陞遷都被壓了一級。如果能在邦國層面上就壓服西班牙人承認現狀,那是再好不過。

    只是羅五桂心頭還揣著一把火,你來這裡跑過一趟,這地方就算你的了?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當然,此時他自然不會去想自己在羅白海峽,在上東洲更北之處所幹的事,如果羅剎人要犯界,他又會搖身一變,以西班牙人對浦州擁有名義主權的法理去指責羅剎人。

    「那麼……生番呢?」

    艦隊裡有通事館和中書省的官員,他們更能從文官的角度幫浦州解憂,關於西班牙人,羅五桂就再沒多想,而是問到了生番的事。

    范四海卻支吾起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生番並沒有威脅浦州存亡的力量,不值得羅五桂關心。

    兄弟多年,羅五桂怎會聽不出蹊蹺,追問之下,范四海歎道:「我知五桂你心意,但此事,我真不願你出手。」

    帶著羅五桂回了自己的宅邸,范四海取出一本冊子,「早前我壓著六溪作功課,每日都必須寫下自己心中所思,免得他久不動筆,連字都不識了。你可先看看他關於此事的記述,讓你知了浦州生番之事的來龍去脈,才好作決斷。」

    范四海長歎:「生番之事,是關係到我浦州是否能在東洲立下百年基業的生死之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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