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上位曾經的老搭檔,現在被滿清當作南北親善大使,供門神一般地養在徐州的白道隆曾經評價過他,說他是典型的有膽偷雞,無膽摸狗,就沒什麼擔當。
那是十來年前的事了,遠到二十年前,鍾上位還曾是白道隆的狗腿子,被還是草根的皇帝和白道隆聯手盤剝,如喪家之犬地流落廣州當愚公,那時的他更沒什麼擔當。
而在攀著韶州彭家的大腿,靠挖煤起家後,鍾老爺漸漸有擔當了。在江南開拓蜂窩煤市場,差點死於白蓮教妖女之手,也沒熄掉他繼續拓業之心,在交趾面對鄭槓叛亂,他居然還能施盡手段安撫自家的礦工,繼續埋頭挖煤。
鍾老爺五十五歲了,越活心越大,現在的他是有擔當的!
王之彥情況不明,李順昏迷不醒,這都還動搖不了鍾老爺的心志。但是……但是珊瑚州的銅礦真的只有那層礦皮,再沒了礦脈,鍾老爺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放在國內,虧錢蝕本,乃至出了人命,都自有官府,自有國法接盤,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管是鍾老爺自己,還是下面的農人、礦工、鏢師和夥計,都還能各找各媽。而在這萬里之遙的珊瑚州,鍾老爺就是官府,鍾老爺就是國法,可他自己有心立得住,有本事立得穩麼?
內心煎熬無比的鍾上位,一面恩威相加,逼鑲頭跟他保持口徑,咬定還有大礦脈在深處。一面繼續推著礦工使勁朝深處挖,同時安撫好方武這一方的鏢師,繼續在大面上鎮住人心,但他卻已開始在作抽身而退的準備。
什麼水泥軌道,別想了,本要下大工本建的總督府,暫時停了,將浮動棧橋改建為固定碼頭的工程也停了,本要容難上千礦工的礦場基建,也大幅縮減了規劃,讓磚瓦匠立起地基,再用帳篷和樹木馬虎應付。至於在珊瑚州定居的農人,他再沒工夫去理會。
幾天下來,礦工在礦洞裡毫無收穫,掘進的土層越來越潮濕,而鍾上位的這些動作,也落在了有心人眼裡。遲鈍如徐福那樣的農人都感覺到了異樣的氣氛,其他人更是滿肚子嘀咕不斷。
「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蚱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多用點心,看好那些手腳不乾淨的傢伙!你們嘴巴也閉緊點!別逼我拿自己人開刀!」
此時珊瑚州的管事人,除了鍾上位這個大老闆,下面就一個掌櫃管內務,一個鑲頭管礦場,再就是管著鏢師的方武。而鏢師不僅手握武器,管束著二百多礦工,還不算是珊瑚州公司的人,因此方武儼然成了珊瑚州的二號人物。為了整個團體的未來,方武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配合鍾上位穩定人心。
對幾日辛勤卻徒勞無獲的礦工們來說,鍾上位和鑲頭的話已不可信。珊瑚州銅礦沒了的傳言一**地湧著,抱定發財之心而來的礦工們情緒已很不穩定,區區二百來人也分作幾派,先是爭執吵鬧,再是打架鬥毆,滋擾農人的情況又再度上演。
方武對這情況看得不深,但也知道若是礦工的人心崩掉,珊瑚州也就真的完蛋了,於是召集鏢師們統一認識,全體動員,維護穩定。
散會後,鏢師們也個個臉色陰沉,胡喜更嘀咕道:「還折騰什麼?再挖幾天還沒動靜,就準備散伙唄,等船來了,大家早回家早醒了夢。」
美夢破滅,胡喜當然萬分沮喪,他本盤算著在這裡苦三年,就能回江南置辦家業,娶了早訂終身的鄰家姑娘。而後夫妻在家鄉過著和樂美滿的小日子,不求大富貴,只求小安康。
現在美夢要醒了,胡喜覺得方鏢頭的話再沒什麼意義,巡視時眼見礦工廝打,還有人偷拿礦上備著給預計要來的新礦工御寒用的棉衣棉被,他也懶得開口,他們這些鏢師自己就先拿了……
八月六日,珊瑚州晝夜溫差越來越大,夜裡再沒什麼人聲,人人都圍著煤爐子取暖,卻化不掉臉上的陰霾。原本用煤也是要花錢的,之前可沒人這麼可麼浪費。這情形下再難維持什麼帳目來往,人人直接在庫房取了,方武甚至鍾上位都不好多說,免得壞了人心。
但鍾上位和方武等人都還能齊心嚴嚴守住糧庫,裡面屯著各類糧食近千石,夠珊瑚州這幾百號人半年所食。其他人,包括礦工們,也都還沒那個膽子哄搶糧庫。大家都想著等船、回家,離開這個傷心地。
夜色已深,方武帶著鏢師,巡視完農莊後正準備回港口。上馬的時候還在想,自己是不是吃多了撐的,這時候管這些農人干屁。
屁股剛落鞍,就聽到莊外傳來豬嚎狗吠聲,格外的淒厲刺耳。方武暗罵,多半是礦工跑到這邊來摸豬狗了,果然還是得管。
來到珊瑚州的不僅是人,還有不少畜牲。牛能耕地,羊能出絨,豬能吃,狗能看家攆小獸。眼下農莊有六頭耕牛,三十來隻羊,十多頭還沒長大的豬仔和四條狗。因為人的屋子都沒搭全,畜牲全都集中在莊口處,圍了柵欄,搭了草棚,隔成幾區湊合養著。
方武和手下趕到時,已不止是畜牲叫,還有農人的叱罵聲。天太黑,農人不敢貿然對上賊,但卻堵住了賊的退路,正以嗓門和唾沫打擊賊人的心氣。
將馬燈調得大亮,方武高高舉燈,想看清賊人是誰,燈剛過頭,前方幾個模糊而古怪的身影輪廓就映入了眼簾。
「生番!」
方武的手下曾跟李順深入陸地,見過土人,當即就驚呼出聲。
方武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下意識地滾鞍下馬,拔槍就射,然後才意識到,他們在營地裡基本都是不裝彈的。
「唧唧哈哈呼呼……」
土人像是也被嚇住了,扯著怪嗓子高聲嘶嚎,朝著圍住他們的農人衝去,就要奪路而逃。如果方武能聽得懂他們的語言,也許能作出正確的反應,招呼農人別阻攔,或者是友善相對。
「妖魔!騎著怪獸,舉著太陽的妖魔!大家快逃啊!」
土人的話大概是這個意思,他們從沒見過騎著馬的人,更沒見過亮得灼眼的馬燈。方武剛才的亮相,就如最兇猛的妖魔,可如果釋放善意的話,就只是學著歐羅巴人,送上毫不值錢的玻璃珠子,妖魔也就能變作神明。
可惜……誰懂得南洲的番語?甚至他們都不知道,之前李順遇到的那撥生番,跟眼前所見的這撥還不是一個部族的。
方武純粹是以軍人之心衡量眼前事態,見這波土人要逃,他高聲喊道:「攔下他們,別放跑了一個!等他們招呼來同伴,咱們都要倒大霉!」
徐福此時也扛著鋤頭趕來了,方武的呼喊挑起了徐福和其他農人的恐懼之心,幾十人一擁而上,將那幾個土人放翻在地,鋤頭斧子沒頭沒腦地砸下去,等方武給短銃裝好彈藥跑過來時,不花點力氣,還真分辨不出那一堆殘肢肉醬是四個還是五個生番。
徐福等人大喘著氣,相互對視,一點也不覺得喪生在他們手下的生番倒霉,相反,他們覺得自己很倒霉。正指望著三年還貸,坐擁頃田,在海外異鄉過上自己的小日子。現在礦場那邊前景不明,已讓人心散亂,現在又有生番打上門來了。
鍾上位覺得更倒霉,就算虧本了,也只是虧銀錢,可生番忽然從幾百里外的陸地深處摸到了營地邊,小命都開始受到威脅。
他有些撐不住了,兩眼開始散焦,當方武鐵青著臉,說最好下發火槍,推著農人防備生番時,他只是機械地點頭。方武轉身離去,鍾上位忽然清醒過來,喊了一嗓子:「那火槍得讓他們立下字據,算是賒賣的!一桿就是七八兩銀子呢!」
方武要武裝農人的計劃遭到抵制,反對者居然是農人自己,在農莊召開的大會上,就沒幾個農人願意領槍。
火槍要錢是一項重要原因,徐王氏勸徐福的話更是大多數農人的心聲,「咱們是來這裡種田的,又不是來打仗的。讓咱們拿了槍,就有借口要咱們去賣命。聽人說,方鏢頭準備聚起人上山探查生番,到時出了什麼事,誰給說法?那個鐘老爺麼?」
換在之前,徐福本還要跟媳婦爭一番,說這關係大家的安危,大家都得出力。可這時候,農莊的農人跟礦場的礦工已起了不少衝突。礦工是艷羨農人過著自己的日子,憎惡他們一副置身事外的嘴臉。農人則對礦工偷雞摸狗,調戲家人的行徑深惡痛絕。想到此處,徐福也覺得份外不公,從了媳婦。
方武自是憤怒,但為了大局,依舊壓住火氣,分遣部下去農人家中作工作。
「為啥非要咱們賣命,礦場不是還有那麼多壯丁嗎?」
胡喜來到徐福家,徐福這麼問著。
胡喜苦口婆心地道:「礦工?他們拿了槍,你們能放心?」
這是鏢師的共識,跟沒家沒業的礦工們比起來,火槍在農人手裡顯然放心得多。
徐福不說話,縮在角落裡的徐王氏忍不住道:「真要亂了,誰都不放心,跟火銃有什麼關係?」
胡喜咬牙,心說好心被狗啃,而這婦人更是面目可憎,難怪聖賢說,唯小人和女子難養也。
徐王氏說話,徐福頓時不言語了,見他懦弱得被媳婦壓在頭上,大事都作不了主,胡喜暗呸了一口,再不多說,回去繳命。
「咱們還是從礦工裡挑人吧,這些農人就跟羊羔似的,火槍在他們手裡也就是燒火棍,別指望他們。」
鏢師們集體匯報時,胡喜的話引來了不少人贊同。農人不是真的懦弱,生番摸到了農莊,要奪畜牲,他們也能拚命護財。可要他們為整個珊瑚州拚命,那就別指望了,人家還有百畝田地要經營。
方武艱難地搖頭,之所以找農人而不是礦工,就因為這些礦工又不是當年義勇軍的戰友,根本靠不住。現在礦脈絕了,未來斷了,人心頓時亂了,作奸犯科的跡象越來越明顯。一旦他們火槍在手,立馬能翻身當了珊瑚州的主人,靠他們這三十個鏢師可壓不住。
就算絕了鍍金夢,方武還想著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回國,重新另尋門路,怎麼也不願在珊瑚州敗了前程。
「也只是預防,既然行不通,就先這樣吧,說不定王總司的船明日就到了……」
方武放棄了,而說到王總司的船,大家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期待,珊瑚州之行就如一場噩夢,夢醒了,就等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