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七百六十三章 朝鮮風云:棋局已開
    漢城景福宮,朝鮮國王李昑呆坐在上首,堂上緋衣官員們正吵成一團。

    「滿清已失正朔,宗廟之祭不能再用滿清年號!」

    「大清使臣就在慕華館,貿改規制,我朝鮮就要大禍臨頭!」

    「那不過是年羹堯的使者!滿清乾隆所遣使臣姿態極謙,只求我朝鮮不棄丙子之約,國書和燕行事一切照舊,其他一概不再過問!」

    「那已是去年的事!年羹堯為大清寧遠大將軍,他若在滿清朝堂攬下朝鮮事,他的話就是大清的話!」

    領議政和左右議政帶著司憲府、司諫院等數十位官員分作兩方,相爭不下。

    爭什麼呢?爭今年的宗廟祭祀用什麼年號。

    看起來是極小的一件事,卻關聯著一件決定朝鮮王國命運的大事,那就是現在朝鮮到底是不是可以跟滿清調整一下關係了。

    去年《英清和平協定後》,滿清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還要奉南面崛起的英華為叔國。到今年,南北態勢更見穩固,朝鮮自然動了更張關係的念頭。

    可一樁現實還沉甸甸地壓著朝鮮王國,滿清還領有北面,兩國依舊接壤。當年滿清立國,只領有關外時,就已有滅朝鮮之力,現在要收拾朝鮮還是綽綽有餘。甚至都用不到乾隆皇帝出聲,佔據山東淮北的年羹堯,都有壓迫朝鮮的實力。

    激進派沒考慮那麼多,就主張該是擺脫滿清藩屬國地位的時候了,保守派卻認為不能因小失大,徒招禍患。

    宗廟祭文是不是繼續用大清年號,就成為兩派爭論的焦點。

    後世被稱為李朝的朝鮮王國,在壬辰倭亂之後。對大明存著濃烈的感激之心,視為有再造之恩的父母。明末皇太極領十二萬大軍逼降朝鮮。是為丙子之役。自那之後,朝鮮就去了大明年號,改用大清年號。

    但年號使用的地方相當多,外事國書、內政公文、典禮祭文、民人書記。這都要用上年號。朝鮮最初很抗拒大清年號,只在國書等範圍用。其他場合用干支紀元。隨著滿清壓力的加大,不得不漸漸擴展到各個方面,宗廟文廟等祭典必須用大清年號。甚至宮中冊封一般命婦的竹冊。也要用大清年號。

    今年是己酉年,宗廟祭典將近,激進派再無耐心,決定以此為突破口,推著朝鮮走上「**自主」之路。保守派則強調,乾隆皇帝的態度還是其次。年羹堯正愁找不到機會幹政朝鮮,這可是授人以柄。要知道。年羹堯坐擁數萬大軍,隨時都能跨海而來。

    王座上的李昑幾度想要開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他想說的是:「我們該奉大英為正朔,有大英當靠山,滿清算什麼,年羹堯算什麼……」

    可他不敢說,六年前他即位時,年輕氣盛,說過一次,結果差點搞出「兩班之亂」,丟了王位。為了證明自己只是被小人蠱惑,還不得不清理了身邊的「親英派」。

    朝鮮王國,也就是眼下的李朝,是靠李成桂篡奪王氏高麗王國而得的。扶立李成桂的武將勳貴以及持朱子理學治國的士子成為李朝的兩根砥柱,三百多年下來,都積下了深厚根基,被稱呼為「兩班」。

    兩班分為勳舊派和士子派,黨爭不止,但沒有士子就無法治國,沒有士子也無法應付滿清,因此勳舊派漸漸士微。

    英華搞了十六明王祭天退位,聖道皇帝以民約接下法統,這在一定程度上爭取到了朝鮮士子派的「同情」。當時英華雖然打敗康熙大軍,疆域還只有兩廣之地,朝鮮自然只能「同情」。

    可沒想到,十年下來,風雲變幻,英華崛起,把朝鮮的宗主國打成了侄國,這讓一直袖手事外的朝鮮士子派頗為尷尬。

    尷尬歸尷尬,朝鮮的士子派從未想過要跟英華主動接觸,更沒想過要奉英華為正朔。

    原因很簡單,英華貶孔儒,興楊朱,幾如禽獸之國。

    這僅僅只是面上的大義,朝鮮士子派不願搭上英華這條線的真正原因還在於利益。朝鮮一國的利益格局是誰主導?兩班主導,由此一國大利在誰手裡?兩班階級。以英華的國體來看,一旦朝鮮跟英華接軌,英華那套東西滲透進來,朝鮮的利益格局就要變化,兩班階級的特權和大利就要丟掉。

    所以,朝鮮士子派絕不承認英華繼承了大明正朔。堂上爭得利害,卻只是爭論對滿清的態度,誰要討論對英華的關係,就成了兩派群起而攻的對象,即便是他們的大王。

    糾結的是,朝鮮士子內心深處視滿清為夷狄,總想著要掙脫滿清的束縛。而這一點,光靠朝鮮自己是做不到的。

    爭吵的雙方骨子裡都是「自立派」,就想著等滿清倒下後,朝鮮效仿大越國,自為中華。至於英華,勢力都在南方嘛,雖然跟日本結了盟,也該是沒那個本事躍馬鴨綠江的。

    能從國王升級為皇帝,自是李昑所願,可他很有自知之明。在華夏之前,朝鮮終究得「事大」。而且跟這幫士子不同,李昑很瞭解英華,不管是英華國民,還是那位比自己還小一歲的聖道皇帝,都不可能容忍朝鮮脫離華夏藩屬地位。這英華,骨子裡繼承了明人的傲氣,而其國力,恐怕已超昔日的大明。

    當然,李昑並不知道,自己跟英華還可能有另一層關聯,李肆前世時空裡,李昑的廟號是「英宗」,再改為「英祖」,朝鮮後人都稱呼他為「英祖大王」。

    這一層關聯也只是「可能」,在這個時空裡,歷史正朝著未知的方向滾滾而行。

    看著吵得臉紅耳赤的臣子,李昑就感覺無比悲哀,他也算個有為之君,他可以借士子派施行仁政,廣興教化,但他沒辦法靠這幫人為朝鮮的未來認真打算。那意味著徹底丟開這幫人。

    李昑暗自哀歎:「就如聖道皇帝所說的那樣,這一國的大義立不起來啊。」

    這場爭吵最終還是沒有結果。沒有結果。就等於墨守舊規,保守派獲勝。保守派領袖,領議政樸晟幸跟激進派領袖,左議政金泰來對視拂袖。再像征性地奏請李昑定奪。李昑能說什麼呢,不管激進還是保守。都非他所願,既如此,就別惹麻煩了。他認了樸晟幸的主張。

    回了寢殿。李昑怏怏不樂,太監領進來一個人後,心情才開始好轉。

    「官本《權制論》!?皇帝親述?太好了!」

    那人遞上來厚厚一大摞報紙,還有本書,李昑粗粗翻了幾頁,兩眼就迸發光彩。

    李昑還有一樁心思深深藏著。不為朝臣所知。

    他是聖道皇帝的崇拜者,這種情感一方面出自聖道皇帝那前無古人的功業。另一方面,則是折服於聖道皇帝的學識見解。

    「皇帝正在親著《論法》一書,要興今世法家,一旦書成,小人會馬上進獻給大王。」

    來人叫黃遠,算是他的岳丈,李昑納了他的女兒,封從四品淑媛。此人來自全羅道黃家,是勳舊派一系,但早已不涉朝政,就在外經營朝鮮到日本的海貿生意。

    就是靠著黃遠,李昑才能得到英華的報紙書籍,也由此成為聖道皇帝的擁躉。可身為朝鮮國王,李昑也有著清醒的政治頭腦,他沒有通過私人途徑跟聖道皇帝溝通,那意味著太多的變數,不是他這個循舊守成之君能承受的。

    「恨不能歸於聖君羽翼……」

    李昑抒發著跟乾隆皇帝類似的感慨,今世法家……聖道皇帝好大的魄力。

    「有叫范四海的英華豪商,想求大王允他在國中開銅礦,大王您看……小人該怎麼回他?」

    黃遠就像是個標準的皇商,向李昑討著利市。

    李昑皺眉道:「朝鮮從未允過外人入國開礦,更何況那范四海來自兩班視為寇仇的英華。就算有你替他遮護身份,開礦之事都被京商灣商獨佔,怎能容你插手?」

    此時的朝鮮在某種程度上跟大明相像。以理學禮教治國,工商是賤業。結果工商跟士子派勾結,國府乃至李昑這個大王根本就無力管控。李昑也只能通過黃遠這種人去分利,而王商的力量,跟獨佔了人參貿易的「松商」,獨佔了國內礦業流通的京商,獨佔了對日對清海貿的灣商,根本就不能相提並論。

    李昑想打壓這些商人,就會被朝堂以「不與民爭利」的大盾擋回,更別提為英華商人入朝鮮保駕護航。

    黃遠壓低聲音道:「那范四海說……如果大王不答應,他可約束不住他的兄弟。」

    李昑怒了:「他到底是商人還是海賊!?還敢威脅孤!?」

    黃遠微微笑道:「大王,他威脅的可不是您……」

    李昑楞了片刻,眉頭驟然舒展:「難道說……這范四海背後,是大皇帝陛下?」

    昔日藩屬國都稱呼大清皇帝為「大皇帝」,李昑對聖道皇帝滿心敬仰,加之此事背景非常,下意識地就用上了這個尊稱。

    而李昑這話,一下跨過了好幾步,也只有懂得李昑心思的黃遠才明白整個過程。

    英華商人入朝鮮,對誰最不利?當然是兩班,尤其是士子派。如果范四海擺出強硬姿態,以海賊方式襲擾朝鮮海貿,李昑就有本錢將朝鮮和英華關係推上檯面,跟士子派打擂台。

    朝鮮水師羸弱,無力解決海賊問題。而引滿清水師幫忙,先不說士子派願不願意,滿清還有水師麼?那麼另外一個選擇是找年羹堯,此人居心叵測,誰都不想引狼入室。問題就只能回到原點,得找英華。而一旦找英華,雙方到底是個什麼關係,不容朝鮮再縮卵。

    這一招動作雖小,意義卻無比重大,李昑下意識地就認為這范四海背後就是聖道皇帝。

    黃遠搖頭:「不好說,也許只是大皇帝的試探,甚至只是一招閒棋,但那范四海背後,確實是有樞密院和北洋艦隊的影子。」

    李昑沉吟片刻,決然道:「機會不容錯過,便是風影,孤也要捕捉!」

    他對黃遠道:「你可讓那范四海直接投書給道使,把這事捅開再說。」

    黃海海面,兩艘斜桅縱帆海鯉艦拉出兩道潔白浪跡,朝著北面疾馳而去。

    「哪來那麼多麻煩事!?」

    舵台上,一個皮膚黝黑,肌肉精悍的青年神色頗為煩躁。

    「老白是歲數越大,膽子越小!咱們北洋艦隊好歹也有二十來條戰艦,一個營的伏波軍,先向西吃了年羹堯的水師,再向北吃了朝鮮水師,有什麼難的?」

    「年羹堯在山東才待了多久,能鼓搗出多少戰船水手?至於朝鮮……它能比日本還硬氣?說不定咱們一升戰旗,他們就舉國皆降了。」

    另一個中年人呸了一聲,再一巴掌拍上青年後腦勺。

    「范小六!別他冇媽還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臉!你現在是海軍官兵!不是以前的海賊!」

    「年羹堯的水師是不足懼,可登萊兩州被他撩撥起來,海賊跟漁民就沒什麼差別!咱們能滅了百條船的水師,可能絕了千條船的漁民麼?」

    「還有那朝鮮,水師是不打緊,可一個營的伏波軍能幹什麼?讓那幫棒子叩幾個響頭,送一堆人參沒問題,然後呢?沒幾個師的人馬,能讓朝鮮上上下下都服帖下來,跟安南那般恭順?」

    中年人一頓洗刷,青年捂頭苦臉道:「五叔,那咱們就只能跟狗似的,這麼徒勞地掃著海道?」

    中年人正是北洋艦隊分巡官羅五桂,如今他已是海軍衛郎將,而那范小六,正是已服完苦役,入了海軍,得了副尉銜的范六溪。

    「怎麼叫徒勞?咱們也是在測試新船……鄧大匠,再等等,有了敵情再測!」

    羅五桂訓完范六溪,再低頭湊到了一排銅管處,揭開標識著「後艙」的蓋子,朝著管口使勁吼了一嗓子。片刻後,管子裡幽幽傳來「沒問題」的回應。

    「去擦炮!」

    見范六溪還撅嘴不服,羅五桂把他趕開了。

    這是兩條新船,海軍雖被削了預算,但這新船卻是將作監和佛山、吳淞製造局以及東莞機械局的預算,載著若干科研項目。

    「有敵情!」

    「是海賊!五條小船!」

    瞭望哨發出了警報,羅五桂兩手一拍:「美味上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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