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七百零一章 長江大決戰:天下大亂
    第七百零一章長江大決戰:天下大亂

    「……便是如此了,劉總管,韓都督,為免江南生靈塗炭,還望高抬貴手。」

    龍門,江南行營,左未生一番話說完,江南行營總管劉興純和江南都督韓再興同時呆住,都有再揉揉耳朵,確定自己沒聽錯的衝動。

    「左未生雇了鏢局,去處是……」

    左未生告辭後,動向也由行營密諜偵知,聽了去處,兩人對視,之前只是敷衍左未生,此時卻覺這是最佳選擇。

    劉興純當然希望江南不戰而下,但對此事還有顧慮,「年羹堯要挪窩,也免了我們在江南大打出手,可難保他是揣著什麼陰謀。此人心狠手辣,腳跟飄忽,絕不可小覷。當年范獨眼就被他擺了一道,雖只是面上吃虧,卻平白幫他度一大劫。」

    韓再興卻道:「若是不想讓江南化作白地,更應該擺出大戰的姿態!年羹堯有什麼盤算無所謂,只要他不擋咱們道,隨他自去。懷遠軍現在已聚兩師,只要等白燕子的海軍趕到,咱們就馬上動手!」

    劉興純深呼吸,收復江南,就在眼前啊,「我已經有些等不急了……」

    正激動難耐時,部下又報上一樁北面大事,所涉地域竟跟左未生去處一致,兩人心頭一跳,對年羹堯此舉的疑惑頓時消散大半,他們已大致清楚年羹堯的盤算。

    「不愧是年羹堯,他還真敢想。」

    「有當年施世驃的前例,他當然敢想。」

    「雍正若是得知此事,那張臉還不知是怎樣精彩。」

    「那是陛下的樂子,咱們該樂的是李紱那張臉。」

    兩人嘿嘿笑著,而在蘇州府江浙總督衙門,李紱果然繃著一張臭臉,臉肉都快擰抽了筋。

    「南蠻已佔了武昌,不日將下九江,再順江奪了安慶,江寧就在南蠻兵鋒之下,那時龍門南蠻振臂一呼,江南就沒了!江南沒了,你們這些人還能有什麼活路?你們不是謝定北,不是何孟風,不是岳超龍!你們只是螻蟻!南蠻絕不容你們!」

    「南蠻的江南行營在各州縣暗募差人,為的就是替掉整個江南綠營,到時你們不僅沒了生計,還要被南蠻盡數打為囚力!若是看過南蠻的報紙,你們就該知道,南蠻在南洋四處拓業,不僅抓土人為工奴,囚犯、戰俘全都要用!你們若是去投南蠻,下場如何,小兒都知曉!」

    李紱正在恫嚇一幫江南綠營兵頭,湖北綠營的朽爛讓他萬分警惕,不僅急急整肅了綠營軍將,還將督標的兵頭們都拉了過來,勸撫加威壓,想將江南綠營牢牢掌握在手。可看兵頭們一個個臉色麻木,回應也有氣無力,就知效果並不怎麼樣。

    李紱是飽學之士,不懂兵也不重視治兵,就覺只要文臣威嚴在身,學問道理在心,就能如揮臂膀一般驅策武人。雖掌江蘇各地多個釐金局,一年有上百萬兩銀子使喚,卻大多花在了正人心,修文治的事情上,主政江浙多年,江南綠營就沒什麼起色,也難怪年羹堯評判說李紱懂聚錢不懂用錢。

    湖北綠營的教訓太過深刻,李紱急吼吼地想要亡羊補牢,但他自己都心知肚明,此時才治兵,已經晚了。但胸膛中揣著一顆大義之心,李紱還在盡其所能。

    正訓得唾沫漫天飛,幕僚在外慌張招手。

    衙門後堂,聽幕僚一通講述,李紱臉色由黑變紅,再由紅變青,頹然道:「形勢居然敗壞到了這等地步……」

    接著他腰一挺,牙一咬:「豈能容他年羹堯先下手?跟他的人說,他自收拾自己的地盤,江蘇這邊,我李紱自會動手!」

    幕僚哀歎道:「來不及了啊東翁,年羹堯說皇上許了便宜行事,他的兵已經進了蘇州!」

    李紱驚得被自己口水咳住,一邊咳一邊指向門外,「快!快……」

    蘇州織造府,李煦對前來報信的蘇州知府常斌搖頭道:「我早有所料,皇上定不放過我。為先帝辦事數十年,我可不敢背上不忠之名,就由得李紱來吧。」

    跟李煦早已穿了同一條褲子的常斌跺腳道:「哎呀,哪是皇上要來拿你,是那年羹堯想要混水摸魚!杭州織造已經被他抄了,現在就盯著大人你和江寧曹家!」

    李煦兩眼圓瞪,年羹堯……他怎麼跳了出來?沒得雍正旨意,就敢擒官抄家,這簡直就是造反啊!

    常斌急得幾乎跳了起來:「天下已亂!非但年羹堯想要混水摸魚,李紱也是一樣的心思!知道大人你們這江南三織造積有厚財,平日還為皇上不喜,正是給你們扣上裡通南蠻的帽子,藉以掠財的好機會!」

    李煦倒抽了口涼氣,天下已亂了?

    天下亂沒亂還看不清楚,江南已亂了。李煦匆匆而逃,還不忘給江寧曹家傳去消息。他前腳剛走,李紱的督標人馬後腳就到。沒多久,年羹堯的兵也到了,兩方人馬在蘇州織造府裡拔刀揮槍對峙,最後達成妥協,各搶一半……

    李煦不過是肥羊之一,年羹堯派出的精悍小隊,散在蘇州、杭州、寧波等幾府,照著名單,直奔豪商富戶,直接開搶,甚至還有小隊正急赴江寧。

    李紱晚了一步,也沒年羹堯這般肆無忌憚,就只在蘇州城裡清理那些平素跟南蠻交好的豪商。消息傳開,江南豪商個個肝膽皆裂,帶著妻妾兒女,拖著細軟金銀,蜂擁逃向龍門。

    「天下已亂,要守江南,就得先握住銀錢!否則難以聚起人心。年羹堯不僅看得透徹,下手也真是狠辣……」

    沒撈到多少銀子,李紱又恨又贊,接著他注意到了一件事,年羹堯沒動江南銀行……

    「他有膽炒三織造的家,無膽劫南蠻的錢袋?他無膽,我有膽!怕南蠻報復?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是撕破臉面,定江南生死的時候!」

    李紱惡向膽邊生,幕僚還在猶豫,他怒聲訓斥著。

    六月十八日,江南亂局達到了**,李紱的江浙督標圍攻江南銀行設在蘇州的總行,密集的槍聲迴盪在這座已安寧了**十年的繁華都市裡。

    天下大亂,人心已散,江南的清廷官員表現各異就是最好的註解。李紱攻江南銀行,蘇州知府常斌卻指揮蘇州城防營佔住一面,為江南銀行輸送彈藥糧米。十九日,更有號褂上寫著「杭旗」的大隊兵丁攻向督標,竟是年羹堯的抄家隊。江南銀行只有一兩百護衛,居然在這場風波中安然無恙,總行裡的二三百萬兩現銀毫髮無損。

    李紱實在難以相信,他時時向這些縣府官員宣講大義,地方人選也大多是他這個江浙總督點的,臨到國難之時,竟然視他這個江浙總督於無物。

    縣府官員們,特別是蘇州知府常斌卻是在跳腳大罵李紱。他們可不是有心投效南蠻,對他們這些地方官來說,不維護住正常秩序,又怎麼能安一城百姓?安不了一城百姓,這不是直接把江南拱手讓給南蠻麼?

    天下已亂,對李紱和地方官來說,江南命運如置身雲霧之間,誰也看不清,他們還在努力盡著自己的職責。可惜,因為對這命運的不同理解,他們的努力也方向各異。地方縣府都覺得正跟年羹堯比拚誰搶得多的李紱已發了瘋,不僅不配合,還死命的阻攔。像蘇州知府常斌這樣既跟龍門有來往,在北面又有自己關係的官員,更是直接捲袖子打李紱的臉。

    李紱已不敢信任江南官員,讓自己的幕僚親信帶著還能用的綠營,奔赴蘇州、鎮江、江寧和淮安各府州縣,直接摘了縣府官員的頂戴,把握軍政大權,跟即將大舉進犯江南的南蠻抗衡,同時也排擠趁亂食利的年羹堯以及江寧將軍趙弘恩,京口將軍巴讚這三股勢力。

    「天下已亂!正是顯我輩忠肝義膽之時,大義社要牢牢守住松江府,清剿所有漢奸!」

    松江府,接了諸葛際盛命令的林遠傅召集人馬,衝向華亭縣的縣衙,他那張文弱面孔正因興奮而漲紅扭曲。諸葛際盛得了候補道,執掌整個松江府,而他只要摘掉華亭縣的頂戴,拿到知縣大印,他林遠傅就是知縣老爺。

    不管是松江府還是華亭縣,主官身邊都圍滿了南蠻的師爺,幾如傀儡。林遠傅對此認識很深。他組織起數百大義社的生員,鼓動了好幾千大義社的外圍成員,都是因南蠻商貨湧入而損了利益之人,拉出浩浩蕩蕩大隊,直撲縣衙。

    還沒見到縣衙,大群衙役湧了出來,後面跟著更多民人,不少人腰間還別著長長的剪刀,正是剪刀會。

    衝突很快從言語上升到肢體,唾沫也升級為四濺的血水。有宿敵剪刀會引領,大義社的隊伍很快就崩潰四散,林遠傅雙目赤紅,朝著前方依稀相識的一個身影怒吼道:「走狗!南蠻的走狗!你們都不得好死!」

    蓬的一聲,一根棍子從旁揮了過來,正砸在林遠傅的臉頰上,幾顆牙帶著血水噴得老高。一個衙役看著在地上打滾的林遠傅,一口唾沫吐到他身上:「說誰呢!?誰是南蠻的走狗了?咱們就算是走狗,也是大清的走狗……」

    剪刀會的首領,昔日賣帽子的徐茂林努力擠開人群,想要抓住林遠傅,這是最後一個仇人了。而衙役的話讓他份外糾結,這傢伙真不知自己的薪餉是龍門的江南行營開的,還以為自己是在替滿清朝廷辦事?

    徐茂林沒有抓到林遠傅,即便是華亭知縣前來感謝,他也沒給什麼好臉色。而華亭知縣的一句話,更讓他腦子發暈。

    「華亭終究是朝廷的華亭,絕不是某些督撫自家的後院!我們父母官,總得為一縣鄉親父老辦事。徐會長名望過人,膽識不凡,願不願意屈就華亭練總之職?」

    徐茂林心說,你到底是哪邊的人啊?而我當了這個練總,又是哪邊的人呢?

    身處此時的江南,不管是官是民,亂相已亂得讓人快神經分裂。

    北京紫禁城,雍正手哆嗦著,白淨的折子上頓時留下一道猩紅粗痕。

    「山東白蓮教、彌勒教作亂,安徽聞香教作亂,山西紅陽教作亂,李衛已遣直隸綠營分頭剿捕。山西和安徽兩處規模不大,應無大患,可山東亂相大作,白蓮教賊人聚眾數萬,已破巨野和嘉祥兩縣,彌勒教也有上萬賊眾,破了青州樂安……」

    天下大亂!

    張廷玉的話音如天外飄來,聽在雍正耳裡,份外不真實。

    武昌失陷,湖北糜爛,這還只是南北軍事。可直隸一下子爆出這般反亂,李衛在折子裡已是哭嚎連天,滿篇「盡忠死事」的淒涼之語,讓雍正恨不得暈厥過去,試試看醒來時是不是僅僅一場噩夢。

    幾位軍機大臣都在,馬齊忽然來了一句:「年羹堯急報兵部,說徐州也有白蓮教活動的跡象,他怕徐州出了問題,南蠻趁勢北上,正跟李紱配合,一面肅清南蠻在江南的哨探內應,一面會同江寧將軍趙弘恩和京口將軍巴贊,出兵徐州,穩住人心。皇上也知道,江南綠營已不堪用。」

    這事雍正知道,年羹堯在折子上說過,想及前一陣子,年羹堯還在折子裡說,一旦南北形勢有變,就把江南打爛,至少是擺出打爛的架勢,雍正心頭又是一陣惡寒。當時他還不以為意,本就不再信任年羹堯,江南也已是再難保住的地方,要怎麼折騰都已無關大局,只要在最後能攬得盡可能多的利就好。所以他給年羹堯暗示,到時可以動杭州織造,但得把銀子繳足。

    現在回想,年羹堯仿若預見這大亂之勢一般……雍正想得邪火上升,甚至隱隱覺得,這事是不是年羹堯暗通南蠻搞出來的?

    這個方向太可怕,雍正不敢細想,就希望茹喜的話能盡快傳過去,趕緊跟那李肆停戰,才能專心收拾治下的教匪。可那李肆會不會趁火打劫?他真要獅子大口子,那該怎麼辦?如今這形勢,朕即便想打爛天下,也難以威脅到李肆了,因為天下已開始潰爛……

    「主子!主子,不好了!內務府被圍了!」

    雍正想得腦仁發痛,一人如喪考妣一般地衝了進來,是內務府主事高斌。軍機們大怒,正商議軍國大事呢,內務府的包衣來湊什麼熱鬧?

    「包衣們在向總管討要家人,京城風傳西山大營已在江西全軍覆沒,滿軍營無一人逃脫。包衣們哭喊震天,都說十年前的禍事又來了……」

    高斌話語前後不搭,可眾人一聽,辮子都要豎了起來。

    雍正更是如被一柄利劍從百匯直透尾椎,完了……他居然忘了西山大營!

    他當然不是真忘了,而是之前不覺得是重點。西山大營之前在江西雖未建功,可戰力還是顯了出來。能跟南蠻正面硬幹,在江西佔盡優勢,怎麼也該無存亡之憂。武昌失陷後,田文鏡和錫保都有折子傳來,除了罵岳鍾琪和鄂爾泰,外加叫苦外,也沒覺出有多險惡。

    讓雍正異常恐懼的是,他忘了西山大營的滿軍營關係著一國滿人的心氣。滿軍營並不都是滿人,有眾多漢軍旗人。但各級軍將都是滿人,跟王公宗室,貴胄之氏不是主奴關係,就是沾親帶故。要真如謠言所說的,滿軍營完蛋了,他這皇帝可就再握不住滿人的人心。

    謠言啊謠言……之前劉統勳所說,真是金玉良言。

    「海望是怎麼辦事的?著他趕緊查謠言的出處!」

    雍正開口就將罪責扣到內務府總管海望的身上,同時還在想著,該怎麼安撫下內務府的包衣。

    「萬歲爺!不好了!」

    可內務府的事還沒理順,總管太監王以誠衝了進來。

    「大群夫人格格們都聚在宮門外,討要他們家中的子弟……」

    軍機中幾人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其中馬齊更是眼皮也不眨,似乎早已心知肚明。

    雍正又覺得眼前模糊了,他趕緊從丹藥瓶子裡摸出兩粒,仰頭吞下,這才將快衝破了頭頂的灼熱氣血壓下去。

    他冷冷笑道:「好啊,好啊,咱們這邊的女子,也學著南面,開始上下跳騰了。」

    何止是女子,雍正此時是沒看見,整個京城,無數八旗貴人的府邸前,跪著無數老弱婦孺。普通的旗民找佐領討家人,佐領找參領討家人,參領找協領都統,協領都統去找貴胄大氏和宗室們,而宗室們則遙遙望著紫禁城。

    雍正十年六月,北京城數十萬滿人,心緒都凝在了一起,被厚重的陰霾壓著。而他們所望的方向,那個靠冷厲、無情和鐵血手腕上台的皇帝,身影正漸漸模糊,光環正漸漸褪去,就如十年前的康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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