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換槳葉!」
「不止槳葉的問題啊,傳動齒輪壞了,得把傳動那一大陀全拆了才能換,怎麼也要兩三個時辰!」
「就一個時辰!修不好咱們全都完蛋!你們造船的設計東西就是這毛病,從來不考慮壞了是不是好修……」
米安平呵斥著衡州船廠的技師,聽到起碼要一個時辰以上,岳勝麟目光閃了好一陣,對米安平道:「升白旗!咱們學玄高獻牛,裝作使者,盡量拖時間.
米安平還沒怎麼想明白,看似沒什麼見識的老船工許桂卻開口了,「玄高獻牛?先不說咱們把韃子痛打了一頓,現在來裝使者,怕是已經晚了。就說這牛……從哪裡來?」
小年輕岳勝麟撓頭道:「我自己該能算吧,就說是我爹派來,跟他聯絡親情,說服他明大義,投英華。當然不指望能成,可怎麼也能拖拖時間。」
許桂嗤笑:「你?只要你上了岳鍾琪的船,你就成了深明大義,北投滿清的岳家子侄,唉唉,不是說你有這心思,你人在岳鍾琪手上,怎麼擺佈就他一句話的事。」
岳勝麟皺眉道:「他是武人,起碼的信義總該有吧……當年蕭大都督親身面會施世驃,施世驃托他照顧家小,這可是傳遍南北軍界的佳話呢。」
許桂繼續嗤笑:「岳鍾琪的信義?前幾年雍正鬧騰的曾靜案你不知道?你那堂哥賭咒發誓,還跟張熙結拜,才把曾靜撬出來,然後有了江南文禍……」
米安平也聽明白了,笑著拍拍岳勝麟肩膀:「你都想著設計騙他,還指望他守信義,別這麼貪心吧,咱們……」
此刻雷公號已熄了鍋爐,漂在湖面上,遠處如山的船隊漸漸壓來,米安平歎氣道:「咱們就盡力拼吧,成不成,看老天爺開不開恩。」
東面浩大的船隊裡,岳鍾琪在座舟上痛罵著駕快哨船逃回來的武昌鎮中軍,也就是鎮標中營參將,「什麼老天爺降怒!?那不過是南蠻的蒸汽機車船,外加海軍的長炮!就算船堅炮利,你們可是有二十多條船!主將一死,你們就炸了窩,當真不怕拔隊斬的軍令!?」
跟武昌水師的鄉巴佬不同,岳鍾琪見識非凡,什麼「水怪」,什麼「天怒」,根本入不了他的耳。他的判斷非常直接,前鋒船隊被南蠻一條船擊潰了,南蠻擅器,能有這樣的戰績並不稀奇。
但岳鍾琪的判斷在細節上有稍稍偏差,他認為是德林戰死,才讓前鋒船隊潰決,實打實地對戰,南蠻那一條船的戰力,不可能高過二十條己方戰船。
如果岳鍾琪再花些心思瞭解戰況,也許會對雷公號有更多瞭解,可他的心思已經全撲在一個戰略性的問題上了:南蠻是不是已識破了他的計謀,所以才有這條船的阻擊?
此次行動的勝敗,近兩萬大軍的生死,份量遠遠重於雷公號。他沉吟片刻,決然道:「右翼護衛戰船去收拾掉這條南蠻船,大隊加速前進!」
他出發前收到的消息是,常德方向僅有南蠻的灰衣兵,也就是鄉勇趕往龍陽益陽一帶,這說明南蠻持重為上,依舊以湘陰為防禦重點。
這條蒸汽車船估計只是巡湖偶遇,南蠻再蠢,也不會派一條船來迎敵,因此突襲意圖還未暴露。
但這條船的出現,也說明南蠻加強了警戒,時間拖得越久,突襲被發現的幾率越大,南蠻準備越充分.
因此,岳鍾琪腦子就充盈著一個念頭:爭取時間。
「靖忠,你留下來指揮,盡量繳下這條船……」
岳鍾琪塞得滿滿的腦子裡終於為這條船擠出了一絲空間,蒸汽機、海軍長炮,哪一樣都是軍國重器,價值不菲,必須盡量奪到,得有可信的人坐鎮,他點了自己兒子的將。
大兒子十九歲,萌補了實缺游擊,跟著他辦理軍務。在曾靜案後,岳鍾琪就給自己兒子改了名,以「靖忠」對應岳飛的「精忠」……
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岳靖忠興奮地應下,岳鍾琪再掃了一眼前方,從如林般的船帆縫隙間,依稀能看到那條船,但他已無心思細看,甚至都沒注意那條船停在湖上,沒有一絲動彈。
浩大船團循著原本的路線,在雷公號側面掠過,隔著三四里,緊張得滿身是汗的炮手們手都在發顫,真要全部撲上來,就算全都是靶子,也根本應付不過來……
可船團似乎根本就沒理會雷公號,自顧自地朝西面駛去,直到二十來艘戰船展開半月隊形,朝雷公號兜擊而來,眾人才醒過神來,一股受辱的怒火在心口上蔓延開,岳鍾琪太不把雷公號放在眼裡了吧?想彈彈小指頭就把自己收拾掉?
憤怒過後就是高興,老天爺有眼啊,這不是在幫自己麼?跟這二十來艘戰船周旋個把時辰,修好了趕緊跑路!這時米安平和岳勝麟記起了自己的職責,以雷公號的速度,至少能比這個大船團快一天回到武陵。
二十來艘趕繒船三面圍來,在兩三里外繼續伸展,擺出了四面圍攻的架勢。主將很謹慎,隊形完整後,才策動戰船,四面齊攻,小半個時辰就這麼過去了。
趕繒船比沙船靈活一些,四面而來的架勢也比之前亂糟糟的前鋒船隊足。為節約炮彈,米安平要求等對方近到一里內才轟擊,而這組清兵戰船該是專門對抗水上強敵的戰力,船頭竟也有千斤大炮,在一里外就搶先攻擊,炮聲隆隆,水柱四濺,從場面上看,雷公號居然遠遠處於下風。
咚咚悶響,實心炮彈不斷砸在船身上,紅衣兵只好縮在明輪護罩後面,而米安平和岳勝麟等人則避入了船身前方上甲板,用鐵板圍起來的舵台,也就是艦橋裡面。
過了好一會,敵船進入一里內,雷公號的四門火炮終於發話,雙方的炮擊持續了兩三刻鐘。三寸炮的開花彈繼續發揚著不到一成的點火率,但偶爾炸響的巨大威力,也讓清兵戰船膽戰心驚。衝在最前面,企圖直接接舷肉搏的兩艘清兵戰船更被轟得七零八落,成為其他戰船的警示,再不敢靠得太近。
炮戰了好一陣,雷公號始終沒有移動,清兵主將終於把握到了實情,這條船怕是出了故障,跑不動了。
清兵戰船不再四面圍攻,而是向雷公號的船頭船尾衝擊。照著過往經驗,戰船炮火總有死角,船舷火力強的,頭尾必然火力弱。
可沒想到,雷公號的炮位設計是照著後世無畏艦的主炮佈局來的,即便是船頭船尾,也能保證兩門火炮射擊。清兵戰船拉成魚貫縱隊從前後夾擊,對炮手來說,威脅遠比從四面而來小得多,應付起來也更輕鬆自如。
一個時辰過去了,以雷公號為中心,湖面上分佈著四艘已被打殘的清兵戰船,還有一艘正高高翹著船尾,船頭已經扎進湖裡。而退到一兩里外的清兵戰船,也條條帶傷,情形無比淒慘。
清兵戰船的炮火也對雷公號造成了一定損傷,一門兩寸炮受損,三名炮手陣亡,十來人受傷。更麻煩的是,明輪護罩被炮彈砸得嚴重變形,必須拆掉才能讓明輪槳葉轉起來,而這又意味著不能繼續作戰。
對方主將戰不減,並未放棄,還是個精明人,認識到雷公號的炮火太猛,繼續以大船對轟很吃虧,靠舷肉搏也不現實,讓雷公號眾人頭皮發麻的大麻煩就出現了。
趕繒船後面拖著的舢板群體出動,二十來條,每條載著十多二十人,有些舢板上還載著一門虎蹲小炮,或者一兩桿細長抬槍,如鯊魚群一般,自四面八方湧來,要以蟻群接舷。
「最危險的時刻到來了,小岳啊,就看你們的了。齒輪差不多快換好了,只要挺過了這關,再換上槳葉,拆掉護罩,咱們就能動彈了。」
米安平的話激得岳勝麟滿面漲紅,終於輪到自己上陣了。
岳勝麟所帶的一哨兵是岳超龍轄下所領的正規軍,來自鐵林軍,全是扛著線膛槍,背著手榴彈的精銳擲彈兵。在雷公號上當了大半天看客,還被清兵的炮火震得七葷八素,早就憋足了心氣。
清兵舢板接近到半里距離,也就不到一百丈,八年式線膛槍終於發話了。細碎的水花在舢板四周濺起,一個個人體不斷栽進湖裡,染出片片血紅。
舢板上的清兵也分外悍勇,居然沒幾條退卻,不僅繼續朝雷公號衝來,小炮和抬槍也不甘示弱地還擊。
雷公號上的火炮也沒停下來,以牛刀殺雞的豪氣,一炮炮點著舢板。即便沒辦法直接命中,近失彈掀起的水柱也能將小小舢板傾覆。
付出了巨大犧牲,清兵依舊衝到了雷公號身前,這時不僅船頭船尾的三寸炮已經打不到舢板,就連上甲板的兩寸炮死命壓著仰角,也再沒辦法轟擊對方。
一條舢板靠舷,炮手抬高小炮的炮口,一炮轟在船舷邊,一片鉛彈噴灑而出,頓時打倒了四五個紅衣兵。舢板上的清兵士氣大振,紛紛丟出抓鐃準備上船,幾枚鐵疙瘩從船舷上飛出,砸在舢板上,滾了好幾下才轟然炸響,將這十多人盡數掀飛。
岳勝麟從腰包裡掏出一枚手榴彈,擰開木柄底部的鐵蓋,戳破油紙,再將鐵蓋內側裝著的一根小木棍捅入底部孔洞裡,一***,哧哧青煙冒出,還帶著一絲火苗,心中數到三,振臂揮出。三斤重的手榴彈劃著弧線,落在了一條正要靠舷的舢板上。
轟聲爆響,一整條舢板的清兵全都栽進了水裡,岳勝麟心道,咱們步兵也有炮……
羅浮山化學研究院搞出了最原始的近代火柴,不僅用來當海軍開花彈的撞擊引信,也被佛山製造局用來升級了手榴彈。以前手榴彈都必須手工點火,非常麻煩,而現在用塗著黃磷的小木棍摩擦引信管裡的硫磺,由此點著引信,讓擲彈兵不再手持火鐮。儘管發火率也只有六七成,點不著的話,還得另塞一個引信管重新拉火,但方便可靠性已遠遠超越老的手榴彈。
排槍和手榴彈的爆炸聲不斷,最危急時刻,十來條舢板靠舷,近兩百清兵向雷公號上攀爬。此時不僅炮手加入到戰鬥隊伍,開槍投彈,連許桂也帶著鍋爐工,扛著火槍上陣了。雷公號上有一哨一百二十名紅衣兵,十來名船工,六十來名技師。此時出了十多名船廠技師在船艙裡維修,其他人全都上陣了。
岳勝麟帶著部下,以刺刀陣殺得衝上船的幾十名清兵紛紛跳船,看著四周還倖存的舢板正倉惶掉頭,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長出了一口氣。
「齒輪好了!就差槳葉!」
技師們的歡呼,讓艦橋裡,正哆嗦著給短銃上彈的米安平也差點軟在舵盤上。
清兵舢板如鳥獸散,十來條還完好的趕繒大船更縮在兩三里外,不敢接近。此時清兵主將該是六神無主了,見到一條大趕繒上升起若乾號旗,岳勝麟朝炮手喊道:「那是他們頭目的座舟,趕緊轟掉!」
擒賊先擒王,對轟擊軍將座舟這事,炮手份外有勁。三門火炮指住了那條趕繒,結果毫無懸念。即便遠在兩三里外,三炮齊轟,四輪下來,不僅命中了三發,更有一發開花彈炸響。那條趕繒倒了桅桿,一側船板破裂,進水嚴重,漸漸傾覆。
一聲淒厲的汽笛聲響起,雷公號輪槳轉動,攪出團團浪花,船身動彈起來,而且還朝著傾覆戰船駛來,正要駛過去救人的清兵戰船魂飛魄散,紛紛掉頭逃竄。
「本官是武昌大營中軍左協游擊,大帥岳鍾琪之子岳靖忠……」
一個年輕軍將被撈起來,在紅衣兵的刺刀面前,強自振作,表露了身份。
岳鍾琪在四川跟張漢皖和龍驤軍相處過很長日子,清楚英華軍隊傳統,對兒子自然也有所交代。第一時間表露身份,就能少吃苦頭。
「岳鍾琪的兒子?」
岳勝麟看著這個比自己也就小兩三歲的年輕人,臉上堆滿了笑容,勝利者的笑容。
「那你就是我侄子了,見到了叔叔,為什麼還不行禮?」
他很正經地對自己的堂侄這麼說道。
雷公號來抓岳靖忠,為的是瞭解更多軍情,岳靖忠還頗有骨氣,在自己叔叔面前咬牙閉口。但他的部下卻沒那麼有種,也不是岳家人,知道抗拒一定從嚴,老老實實交代了大概。
「咱們是趕緊回去,還是襲擾岳鍾琪大軍?」
聽說岳鍾琪帶了一萬多大軍,還運了三十多門大炮,大家都覺得常德危險了。想到自己一條船就干翻了四五十條船,岳勝麟豪氣滿腔,覺得還能作點什麼。
米安平沒好氣地瞪了岳勝麟一眼:「還打?不僅炮彈快沒了,現在輪槳也沒罩子護著,挨上一炮又得趴窩。」
許桂道:「還是趕緊回去報告岳防禦,這才是正事,可不能光顧咱們自己快活。」
岳勝麟看看被押在一邊,蔫搭搭的堂侄,心說是啊,已經賺得夠多了……
黃昏,雷公號載著一身傷痕,在夕陽的霞光中勝利返航。
但這返航還另有故事,因為必須要搶在岳鍾琪大軍前面回到常德,越快越好,雷公號的鍋爐燒得通紅,船上的煤炭如風捲殘雲,很快就要耗盡。
三個負責人大眼瞪小眼,最後還是許桂拍板:「拆船!鍋爐有得燒就能跑!」
於是在船廠匠師的淚光中,雷公號從下層甲板拆起,一直拆到主甲板,最後連上層甲板都拆了,只剩下炮位那一小塊地方。
煤木混燒,蒸汽機全力運轉,居然跑出了一小時近八節的船速,第二天上午,雷公號就回到了武陵,而武陵碼頭上,前幾日送別雷公號的官兵民人,看著這條似乎只剩下一層船板,裡面全被掏空了的船,一個個都傻在了當場。
「我那侄子,還真的來了……」
得知岳鍾琪大軍即將到來,岳超龍雙眉緊鎖。
「既然兒子能抓著一個侄子,父親對付那個侄子,也該不成問題……」
岳勝麟指了指依舊昂首挺胸,一臉不屈的岳靖忠,滿懷信心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