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藍天,海岸是嶙峋峭壁,石土蒼茫可見萬年風雨蝕痕,而壁頂參天的林木,又展露著一股盎然生機。
「再快一點!北斗沒了,難道你們那根東西也沒了!?」
峭壁下是一片潔白沙灘,一艘小船正破浪而來,後甩起細碎水沫。船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嫌船不夠快,朝水手們不滿地嚷嚷著。在小船後方的海面,一艘大海船正降帆錨泊。
「藍總司,咱們是人又不是機器,從帝力過來一直沒風,全靠咱們搖擼才沒被海流帶走,現在胳膊軟得就跟麵團似的。」
「聽荷蘭人說,這裡的島荒無人煙,又沒水,根本住不得人,怕是沒什麼殖民公司會感興趣,咱們來這真能賺嗎?」
「在銅爐島已經賠得夠多了,為了買航路消息還給了荷蘭人三千兩銀子,如果不是塊熟地,這消息銀子都賺不回來。」
水手們一點也不忌憚這個「總司」七嘴八舌地嘮叨著。
「閉嘴!閉嘴!你們這些軟蛋!施家靠雲霞島,林家靠銅爐島,兩家子都發大了,咱們藍家怎麼也要比過他們!不搏哪來的好處!?」
藍鼎元痛罵著這些其實就是族中子弟的水手,聽他說話的語氣,看他黝黑皮膚,一副老趕海模樣的身板,換了舊日熟人,怎麼也不相信,這是滿清時代的神童,閉門讀書的書生藍鼎元,這是英華時代的海軍幕官台南海軍基地的民務總辦藍鼎元。
「不管地熟不熟,夠大就行!聽荷蘭人說,這島幅員不下爪哇!林家的銅爐島不過方圓幾百里而已……。」
藍鼎元駁斥著部下心中卻有些焦躁不安。
自英華頒布《航海條例》後,藍鼎元就認定這是拓業之機,以族人為根基組了「藍氏航海公司」投身殖民事業。
靠著族人很快在呂宋之南佔了一處島嶼,自建為托管地。但島嶼不大,經營托管地又花費不菲,也無餘力組織族外之人殖民,藍鼎元索性將公司變為探索公司,而非殖民公司,專門去幹發現海島和摸索航路的力氣活。
英華南洋拓殖,有一整套章程《航海條例》歷經幾次修訂,已經非常完善。朝廷將殖民事業分解為幾個環節,每個環節都有相應的利益,但也需要相應的投入。探索公司擁有「發現權」這權力包括海島、海峽和海灣的命名權,所發現新地的優先殖民權。
所謂「殖民權」就是將新發現的土地變作托管地,擁有此地名義上的總督位置,以及工商稅權。
探索公司擁有優先殖民權,可真正能將殖民權變現的探索公司不多。即便是福建四海豪:施家、林家、藍家以及沈家,要支撐一個以上的殖民地也很吃力,更不用說那些靠著一條小海鯉船和十幾號人就滿大洋亂竄的野團。
《航海條例》規定要將一地變作公司托管地,必須滿足很多條件,其中最關鍵的一條就是擁有至少一百名英華戶籍的住民,由此朝廷會派遣官員常駐。一百人派一個,軍政法驛都管了,一千人再照內地一鄉的編制派遣官員。
聽起來簡單可要讓一百英華人能在一地定居,這涉及到太多事情,初期也需要很多投入。而且該地若是沒有特產輸出,那就是樁賠錢生意。
真正有能力接納托管地的,就只有南洋、呂宋和勃泥三家殖民公司,這三家公司不僅有經驗,也有大佈局,可以用更長遠的眼光看待一地價值。
因此探索公司就成為殖民公司的尖兵,將探到的新土轉賣給殖民公司,由此獲益。當然,價碼也隨該地自身的價值而定。而價值就有生熟之分,生就是需要開發,熟就是不必花什麼力氣就能住人,熟地自然值錢。
探索公司在英華蓬勃興起,三五人湊起錢,買下海軍的舊船,甚至新造一艘專供探索用的快船,招一幫水手,就能在南洋四下游戈。
只要發現沒有別家探索公司「發佈」過的新海島,將島上情況摸清楚,海圖航路繪製完善,就有殖民公司來買優先殖民權,同時該地的命名權還是自己的。
呂宋和勃泥周邊,不過短短兩三年時間,就被探索公司全部摸透,在這期間,英華的探索公司還不斷在爪哇一帶活動,將荷蘭人已發現甚至已佔領的海島重新「發現。」為此朝廷跟荷蘭人鬧得很是緊張,甚至巴布亞島都沒逃過糾紛。
南洋的「探索市場」已經沒太大潛力可挖,藍鼎元從荷蘭人那聽說爪哇的東南,巴布亞的正南,還有一個大海島,於是他決定冒險一搏。
「荷蘭人的海圖真是差勁,少了兩百多里……」。
小船靠岸時,藍鼎元還這麼想著。
他們靠岸的地方一處海峽,順著陡峭的谷地上了岸,藍鼎元眼前豁然開闊。
無邊無際的平原在眼前伸展開,草木雖然旺盛,卻又歡實地舒展著,似乎千萬年來都不知「擁擠」是什麼感覺。藍鼎元在草木辨識上已有很深造詣,畢竟探索公司還靠新產新物盈利,但他楞沒找到幾樣在南洋熟悉的草木。
「果然是南半球呢,天幕變了,草木也變了。」
藍鼎元此時還是感慨,然後招呼著部下開工。
「此地為英華所見、所有、所轄,我英華皇帝所治,發現人,福建漳浦藍鼎元,該地命名為……。」
部下熟捻地刨平一塊石面,再刻下這些字樣,刻到後面,轉頭問藍鼎元,「總司,這島取個什麼名字?」
藍鼎元想也不想地島:「就叫藍島!我藍鼎元所見之島!」
部下覺得很土,撇著嘴刻下這兩個字再在後面刻上一行小字:「聖道八年十月初五。」
管這裡是熟是生,先佔下來再說,這是探索公司的鐵律。
沒一會另一條船將幾匹呂宋馬送上了案,藍鼎元帶著部下檢查過了火槍、食水和帳篷等物資後,上馬喊道:「走,圈地去!」
如果島真的很大就不是他一家探索公司能吃下的了,探索公司的優先殖民權也是有範圍的,至少得有可靠的地圖和標識證明你親自查探過這些地方.因此一找到新地,最先作的事就是跑馬圈地,把情況搞清楚。如果還能發現什麼礦產,那就更理想了,但凡礦產,探索公司也有優先開採權這跟殖民權是分開的。
「招子放亮點,當心野獸土人什麼的就從草木裡衝出來!」
藍鼎元下意識地吩咐著,探索公司雖然好處一大堆,可都是用命搏來的利,不管是航海還是探陸,傷病乃至丟命的幾率可比當兵的高多了。
「最好是土人,還能賣錢……」,
部下們扛著鋸短了的火槍,不在意地笑著。再怎麼危險,怎麼也比不上祖輩駕著舢板就下海險,那時候還只是為了活命,現在則是富貴口施家的雲霞島林家的銅爐島,因為既是熟地,又有銅銀礦產,兩家將殖民權變作份子賣給了南洋公司,兩家幾百號人,一輩子都不再愁敗落。
一幫人說笑著朝陸地深處行去同時還好奇地打量著四周,一個時辰過去了,一天過去了,三天後,置身過腰的草叢,看著遠處巍峨的山巒,藍鼎元疑惑地止步,這真的是座海島!?
「有敵人!如…是騎兵!」
部下忽然叫了出聲,藍鼎元頭皮發炸,騎兵!?
舉起望遠鏡一看,依稀能見到若干身影正在逼近,速度不快,但也絕不是步行口那些身影一跳一躥的,節奏異常詭異,就像是低伏在馬鞍上跳步前進的哨騎。
「該死的荷蘭人!能活著回去的話,一定要把那傢伙的腦袋轟成豆渣!」
藍鼎元咬牙低罵著,下令眾人舉槍待發。既然有騎兵,肯定就不是什麼新地了,還不知道是歐羅巴哪國佔了這裡,反正絕不是土人,在南洋可從沒見過會騎馬的土人。
小小探索隊只有十來人,騎的呂宋馬是川馬滇馬在呂宋養出的種,耐熱,經累,但個頭小,跑不快。隱見對方也不過數十人,藍鼎元決定先迎頭痛擊,之後再撤退。
百步、五十步,那伙「騎兵」自顧自地躥著,似乎視藍鼎元這支隊伍如無物,眼見到了三四十步距離,黃褐色的「馬頭」都能看到,有部下再忍受不住,手中的線膛燧發槍轟然響動。
怪異的慘嚎聲響起,那伙「騎兵」四散而去,藍鼎元等人兩眼圓瞪,此刻他們才看清楚,那哪是什麼「騎兵。」分明就是一群畜生……可這麼走路的畜生,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小心翼翼地摸過去,看著那頭倒在血泊中的畜生,眾人默然無語。粗大的一對下肢,細小的一對上肢,就跟人似的。
有什麼東西忽然從那魯生的肚皮上鑽出來,嚇得眾人猛退幾步,十多個黑洞洞的槍口指住了那顆小腦袋,豎在頭頂的毛茸茸耳朵之下,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珠顯得分外無辜。
人獸相持了一陣,其他驚散的畜生又轉了回來,一跳一跳的,將探索隊四面圍住。眼珠子裡沒見絲毫驚懼,反而是無比的好奇。當然,對開槍的那人來說,也許還有憤怒……
被這些身高不比自己差多少的畜生沉默地圍觀,藍鼎元等人感覺壓力很大,他揮著火槍,想要趕開這些畜生,這下終於驚到了對方,當藍鼎元仰面朝天飛出去時,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覺得肚子像被攻城錘撞上一般。
「上……,上樹!」
部下扛著藍鼎元倉皇退卻,那些畜生緊追不捨,只好出此下策。
好不容易爬上了樹,忽然有人慘叫一聲:「這是什麼!?熊!?怎麼熊也在樹上!」
那人一胳膊抱住樹幹,卻將一團軟軟的東西抱入懷裡,低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圓耳朵,就跟小熊一般的小獸緩緩睜眼,不滿地朝那人低叫了一聲,再閉上了眼,繼續抱樹入眠,似乎只要有得睡,這世界毀滅了都跟它沒關係。
「真是一座奇異的海島啊,就這些草木和鳥獸,咱們就能賺大把銀子。」
探索隊施盡了手段才安然撤退,還來一頭小「兩腳獸」和一頭「小樹熊」,若乾草木樣本,大家都覺得收穫不少。
藍鼎元卻道:「繞著這島轉一圈,看有多大…」
發肯定是發了,就不知道能發多大,這由島的大小決定。
一個月後,再上「海島」的藍鼎元,看到一片浩瀚無邊的荒漠戈壁,頓時絕望了:「返航!」
他臉上浮動著不知道是狂喜還是憤怒的表情,讓臉肉都塊塊跳了起來:「這他媽的哪裡是海島,這根本就是塊陸洲!不知方圓幾萬幾十萬里的陸洲!」
聖道八年,西元1752年,藍鼎元發現「藍島」也就是李肆前世所稱的澳大利亞。因為導航誤差,他沒有在荷蘭人所繪海圖的巴瑟斯島上登陸,而是偏離到了南面達爾文港的西側海岸。然後向西航行,一直到了西澳大利亞的大荒漠南面,依舊沒有見到陸地的盡頭。
當他按照《航海條例》,將這個發現上報英華樞密院海防司時,將自己的「藍島」命名改作了「南洲」。再被早就心知肚明的李肆改成「南大洋洲。」也簡稱「大洋洲」。這稱呼大家覺得貼切,因為此時的太平洋,被大家習慣性地稱呼為「大洋」。
鷹揚港,海軍中郎將,「連江」號巡洋艦艦長林亮對鷹揚港基地主官,中郎將藍廷禎道:「好吧,你們藍家贏了……」,
藍廷禎撇嘴:「矯情,說得好像你們林家沒買南洋公司的股票一樣,殖民權不還得賣給南洋公司?再說那麼大一塊新洲,鼎元可一個人吃不下。」
兩人討論南洲,說得眉飛色舞,任著護衛艦艦長的都尉施百柯過來湊了一句:「聽說江南又出事了,鎮海要南投,卻被范總管拒了。」
林亮和藍廷禎像看怪物一般地看了施廷冊一眼,同時搖頭道:「江南?誰關心?」
將近聖道九年,近在咫尺的江南在英華人眼裡,恍如遙遠之境,而萬里之外的南洲,以及南洋上那座座新得海島,卻像是開門即見的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