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總兵潘連承的使者剛走,杭州副都統白道隆的使者又來了,陛下這一招真是絕,打在了韃子朝廷的軟肋上。」
范晉身為樞密院知政,自然不會屈尊去跟白道隆的使者親談,此事另有人解決,他回到自己的大帳,負責江南行營和龍門港防務的外郎將徐師道前來稟報防務,順口感慨了一句。
范晉道:」治大國如烹小鮮,華夏鼎革,更是難上加難,你也知道其中的利害了?」
徐師道跟黃慎、莊在意等人都是黃埔陸軍學院的前身,黃埔講武學堂第一期畢業,這幾年來表現突出,已挑起了陸軍中層指揮官的擔子。
之前這幫陸軍新秀,滿腦子都是盡快光復華夏,再起漢唐。去年著力南洋,大戰呂宋,他們還能忍,今年南洋大體平靜。朝廷卻還遲遲不對北面動手,他們很是不滿。如今動手了,卻是以工商入江南,搞什麼「商貨殖民」,更是想不通。
范晉帶隊坐鎮龍門,點了徐師道的將,這一個多月折騰下來,徐師道見識了江南的繁雜人心,思想也有了轉變。
這麼大個江南,有著自成一體,根深蒂固的利益之基,一路長到韃子的朝廷上,用軍隊打下來,不過只切斷了通往韃子朝廷的那些聯繫,利益根基卻原封未動,到時會亂威什麼樣子,徐師道難以想像。
別說江南了,英華一國,從當年人心對戰,到地價風波,再到股市風潮,閩粵矛盾,都是一路鬧騰這麼走過來的。好在皇帝帶著朝廷總是見機在先,還讓他們軍人為謀一國之利揮灑血汗,在南洋另辟天地,才容下了這些矛盾,不至於亂了一國根基。
如果驟然香吃下這麼大一個江南,別的不說,徐師道相信,說不定事態會亂得讓皇帝打破軍隊不對內的許諾,到時英華所守的華夏道義,皇帝所倡的皇英君憲,還能立得住腳?
現在好了,就佔住龍門這一小角地盤,朝廷縮在後面,以武力威懾,推著工商去爭食,去摧垮江南利益之網,瓦解江南人心,就如慢火燉湯。
瞧,韃子朝廷正掄圓了嗓子,正在叫囂君臣大義,鼓動江南民人敵視英華。可下面那些官員,那些軍將,卻不是白癡,一面是利,一面是槍炮,他選哪個?
范晉接著卻又犯酸了,搖頭感慨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裡是江南,不是廣東。
若是繼續讓這些人把住大利,也不是好事。」
這事再深下去,就不是徐師道這樣的軍人腦袋能轉得動的了,他只能撓頭。
此時另兩人進了大帳,是薛雪和向懷良,正是他們二人在跟白道隆的使者談。向懷良一臉喜色地道:「金山衛這條路握住了,松江和杭州兩點基本已開。」
范晉皺眉:「松江府和杭州府可是江浙之根,就白道隆一個人,怕是搞不定吧。「薛雪點頭:「松江知府已經服軟了,畢竟龍門離松江府城就這點距離,杭州府……年羹堯的將軍行轅就在杭州,那裡還要費一番手腳。杭州府之前在江南文禍裡特別積極,國內的江南文人對其恨之入骨,我看還是讓天地會和軍情司動手,把杭州知府抓回國中公審,也好震懾江南其他地方官員。」
范晉再問:「先從松江入手,把咱們的鹽米布鐵等商貨瀉出去。杭州那邊……年羹堯、李衛的應對還沒出來嗎?」
薛雪嘿嘿笑道:「這時兩人怕還在爭權吧……」,
蘇州府,兩江總督衙門後面的一處園子裡,數百清官冬帽聚在一處,齊聲高誦《聖訓》。一桿血紅橫幅高高飄著,從右到左寫著「忠君保國為民」六個慘白大字。
橫幅下是一個紅布鑲住的檯子,檯子後年羹堯、李衛和江蘇巡撫李拔、浙江巡撫范時捷四人此時也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跟著這數百官員一道,拱手遙拜北面,嘴裡唸唸有詞。
如今但凡官員集會,都要先誦讀聖訓,然後再談正事。
唸經般的動靜結束,然後是李衛那豪壯嗓音飄蕩在園子裡。
「南蠻狡詐,以民對民,可靠他們的民人,就能得了江南!?做夢!沒錯,他們的民軍手裡有槍,還會戰法,可終究只是民人!年大帥和本督已經發下鈞令,以剃髮令對付這些民人!只要沒留辮子,一律殺頭!他們大股來,旗營、綠營會對付他們。他們小股來,甚至雇漢奸指路,你們州縣就作好關門打狗的事!」
「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看南蠻民人還敢不敢在江南立足!」「江南商貨,特別是糧米鹽鐵,自今日起,全以貨引流通。但凡沒在衙門裡寰到貨引的,不管是行商還是坐商,那都是在買賣南蠻商貨,全以通敵論處!這事對你們州縣主官來說,就是頂戴和腦袋的大事,哪一個地方管得疏鬆,我李衛不處置你,逕直拿你到年大帥的行轅去砍頭!」
李衛說了大面上的事,年羹堯接著說軍事上的事,之後是兩省巡撫具體點到州縣,一一交代佈置。下方那些知府知縣,一個個僵著面皮,如廟子裡的泥胎菩薩,恭恭敬敬地聽著
英華紅衣兵登陸松江府,闢地建龍門港,年羹堯和李衛的第一反應當然是興兵去打。
結果很明顯,幾年前打不過紅衣兵,現在即便換了燧發槍,還廣鑄小炮,還是打不過。
江南綠營在這一戰裡的表現,更讓年羹堯絕望。
接著的舉措是動員松江府民入圍攻,為此還耗費了好幾萬兩銀子,才讓下面州縣動員起一萬多民人。卻不想對方沒上紅衣兵,換上了服色紛雜的民軍。這邊民人有一萬多,那邊民軍竟也有好幾千,槍聲如雨,這邊民人在百丈外就如鳥獸散。
明面上不敢再有大動作,暗地裡李衛又動員起了自己熟悉的江湖力量。
最初一段時間似乎還很有效果,抓了不少落單的民人,其他人都不敢在出那片灘涂地半步。可接著李衛就發現不對了,江湖人果然都不牢靠,在對方的銀錢攻勢下紛紛反水,不僅當了人家的保鏢,還幫著在松江府外圍指路。
在這個階段裡,年羹堯和李衛對松江府嚴加監管,絕不讓對方買賣貨物。卻不想下面的兵丁吏員卻擋不住銀錢攻勢,走私之風越刮越烈。
兩人再也坐不住,一面奏報雍正,一面組織兩省官員,要牢牢壓住他們,不讓他們被英華工商的銀彈打倒。
會議間隙,兩人在廳房裡對坐,相看無語,備想備的。
他們也不是毫無辦法,剛才所說的兩條就是初步對策。第一是對流竄進江南的英華民人殺無赦,畢竟對方都沒了辮子,身份很好認。
第二條是控制商貨,英華工商是為流通商貨而來,只要控制住商貨來往路線,非引不買賣,英華工商也許會知難而退。但這一條涉及面太廣,官府必須得更嚴厲地把控商貨來往,此次召集兩省地方官,主要就為這事。
這兩條是兩人顯露在表面的默契,兩人在肚子裡卻都另有一番盤算,他們給雍正所寫奏折,現狀自是不敢掩飾,但提出的進一步對策,路子完全不同。
李衛一心為雍正想,覺得完全堵塞南北商貨很不現實,就他本心而言,英華以工商滲透江南,對朝廷來說其實還是好事。畢竟江南賦稅還能保住,雖然丟掉江南只是時間問題,但大清還能不能保江山,本也是時間問題。趁著還能在江南收賦稅,不跟南蠻在江南攪和,就埋頭在北面建起大軍,等到南蠻吃了江南,再跟南蠻在北面廣闊之地決戰。
如果此時在江南跟南蠻硬頂,惹得南蠻再忍耐不住,逕直吃了江南。丟掉江南的一千三四百萬兩賦稅,三四百萬石嘈米,朝廷還怎麼撐得住?
跟南蠻在江,是現在死,放任南蠻工商入江南,還有至少三五年可活,李衛覺得,這道選擇題不難做,雍正一直推行的新政,其實也是這個路子。
年羹堯卻另有對策,他覺得江南民心有可用的一面,就該將這一面好好用起來,跟南蠻在江南對決。
年羹堯提議,建松江大營,封堵南蠻新設的龍門港。這樣當然會招來南蠻大軍攻打,正好,以英華要占江南,江南即將人人破家為號召,把民人用起來,支撐朝廷的大軍,就在這裡跟南蠻大戰一場,將此處變成血肉絞殺之地,讓雙方種下血海深仇。就算南蠻一時能勝,他也難以在江南立足。
最初年羹堯對李衛說起此策時,李衛還罵他心魔太盛,年羹堯卻道,非常之世,就得行非常之為。
年羹堯相信,以雍正的大決心衡量,他這一策應該能打動雍正。丟了江南,大清也就再沒了氣數,雍正的位置還能不能坐穩,這可是個疑問。
兩人的獻策都很刺激,還含著他們各爭己利的用心。
李衛的獻策,也包含著周昆來對南北局勢的交代。而李煦的立場,也提醒了李衛。南北兩面,有時候在某些利上可是立場一致的。
「周昆來一個李煦一個就在這南北之間周旋,銀子滾滾地收,老子為什麼不能收?!」
李衛的獻策,還襯著這樣的心聲。
「軍事為先,我這個大帥自然就權柄在握。到時不管是血肉還是銀貨,我在這南北兩面的份量就越加重了,人首先是要為己,這一點我很認同南蠻之道。所以呢,江南必須大戰!」
年羹堯的獻策,也有這樣的心聲。
兩人雖是對視,心神卻各守丹田,轉著自己的大小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