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勝人雖在琉球,卻還跟孟松海保持著聯絡,最新收到的消息裡,蕭勝沒細說琉球局勢,只是要孟松海盡快完成江南任務,似乎遇上了什麼棘手的事,還在打孟松海這支分艦隊的主意。
這也是孟松海大刺刺蹲在定海的原因,他想盡快給清廷一拳狠的。
孟松海加白正理、劉松定,三個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年輕,之所以李肆和蕭勝放心將這一路人馬交給他們,是覺得這只是單純的軍事。就打仗而論,這三人的見識已經足了,不至於出什麼岔子。
聖道四年九月,南北局勢驟然緊張,兩方不同走向的罡氣相撞,匯成了一股渦流。
歷史進程猛然加速,即便是李肆,也沒能看得完全。
蕭勝的麻煩不論,孟松海這邊出了大麻煩。
劉松定探得江浙水師正從杭州灣和北面沿海兩路殺來,準備在舟山以北匯聚,要直搗定海,孟松海正興奮不已,白正理卻蹙眉道:「這兩日病患增多了不少,都是上吐下瀉。」
水土不服吧……
孟松海沒怎麼在意,就只忙著佈置行動,可接下來兩日,病患越來越多,這才讓他有了警覺。召集軍醫進行全面複查,三人頓時綠了臉,一部分食水被下了秦…
循著線索,很快在定海城裡抓出來下毒者,竟是定海縣學幾個生員鼓動尋常民人幹的,跟逃散的清廷官員和綠營軍兵無關。
白正理出洋日久,對南北人心形勢很陌生,看著這些跟官府搭不上邊的讀書人和民人,他一臉難以置信:「我們可是自己人是來光復華夏,解救你們的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個秀才一口唾沫吐了過來:「南蠻!休想壞了我儒夏道統!」
另一個硬氣的民人也道:「咱們日子過得好好的要誰來救!?」
還有民人道:「你們南蠻要興留辮不留頭,還要掘人祖墳行妖法搜魂,傷天害理的事,在南面還嫌幹得不夠,現在又要禍害我們江南人了!」
其他民人都大義凜然地應和道:「前些日子,殺了那麼多遭你們禍害的讀書人,就是萬歲爺看透了你們的伎倆,別想再騙住我們!」
孟松海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看向之前在江南行事的劉松定卻不想劉松定也是一臉驚詫,顯然還沒搞明白,不過短短幾月為何江南人心就變得如此陌生。
三個人正為怎麼處置這些人頭痛,卻見定海縣城方向煙塵四起喧囂沖天,不多時,守城的一營伏波軍倉皇退卻下來氣得白正理掏出月雷銃,就想把跑在最前面的營指揮就地正法。
當初打定海縣城定海城守營和港口炮台四五百人,僅僅只有微弱抵抗,定海鎮標更龜縮在普陀不敢動彈。
眼下綠營大舉進攻,白正理等人居然一點、消息都沒收到,甚至縣城都沒聽到什麼槍聲,守城的這一營六百伏波軍就跑回來了,什麼時候伏波軍也成了綠營那般豆腐兵!?
那個營指揮眼見白正理拔槍,趕緊搖手道:「那不是清兵,是…」
如山呼喊正從城門方向湧出「救義士」、「殺南蠻」的口號清晰入耳,接著是成千上萬民人衝出城門,朝著港口洶湧而來。
白正理也驚呆了,那是老百姓啊,怪不得手下的兵不敢開槍,只是退出了縣城。
劉松定一嘴牙咬得格格作響:「準是受了韃子官的蠱惑!才把咱們視作仇敵!」
孟松海臉色青白變幻了一陣,冷聲道:「伏波軍,列陣!」
退下來的伏波軍官兵震驚地看向孟松海,孟松海如噬人般地回瞪過去,咆哮道:「這是命令!」
官兵們再沒二話,老老實實地列陣裝彈,可人人臉上都是不忍。
白正理卻一把扯過了孟松海:「那是民人!」
孟松海搖頭:「現在他們是敵人!」
白正理跺腳:「你們天刑社就這德性!不行!等下絕不是戰爭,而是屠殺!你我名聲還是其次,以後江南人要怎麼看我們英華!?」
孟松海已是一臉赤紅:「天刑社怎麼了?換了你這聖武會來號令,是不是還要繳槍,等著這些人來殺!?」
兩人正跳腳對罵,劉松定喊出了聲:「鳴槍示誓!槍口抬高!」
蓬蓬排槍響起,上萬民人離港口外這道薄薄防線只有幾十丈遠,卻如潮水撞上無形礁石,猛然一僵,接著丟下零零星星被踩踏致傷的可憐人,潮水轟然倒捲而回,還夾雜著「南蠻開槍了」、「殺人了」的驚呼。
孟松海、白正理和劉松定以及數百伏波軍官兵呆呆看著人潮來回,聽著那沖天呼聲,就覺心口難受得快要炸開。
定海縣城丟了,清兵水師馬上就要來,如果再遭定海鎮標從陸地兩面夾擊,這樂子就大了。孟松海等人不得不將部隊緊急撤上戰艦,如喪家之犬一般退出了定海。
舵台上,孟松海將八角帽一摔在地,破口大罵:「這是他媽什麼回事!」
定海縣城,鑼鼓震天,定海知縣一臉激動紅暈,在縣衙裡雞情而就一份帖子。
「我定海軍民,同仇敵恍,奮勇爭先,與南蠻戰於城下。直戰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仰聖上洪福,我大清國氣鼎沸,南蠻便有巨艦大炮,也被我軍民殺得潰不成軍,血肉盈野。
「定海大捷」就這麼出爐了,知縣報說殺了三十名南蠻賊軍,知府的帖子報說殺了三百名,當這份捷報到了浙江巡撫衙門時,范時捷正臉色灰敗,心如枯槁。
他的水師大敗,敗得徹徹底底。
南蠻水師神通廣大,竟然全盤掌握了他那支水師的動靜,提前出港在舟山北面海域,對本要甕中捉鱉的奇軍來了記反偷襲。
不知道南蠻水師是吃什麼藥窮凶極惡連一艘艘板一個人都不放過,整整四十條戰船三千來號水師官兵,船隻逃回來三五條,人活下來兩三百,根本就是全軍覆沒。
范時捷正在為自己的官帽哀歎,收到定海這份捷報,再跟定海塘報兩相印證,興奮地差點躥上了桌子。
天降甘霖啊,原來南蠻水師是被打出了定海才跟自己的水師撞上的。
范時捷此時雖然心痛自己的水師,但這份捷報在手,他心中卻已安定下來。將南蠻那等巨艦大炮之軍打出已佔之地這功勞太大了,足以彌補自己的喪師之責。
他大手一揮在給雍正的密折上寫了「斬敵六百,」在給朝廷的題本上寫了「殺敵三千」。
雍正主政以來,最見不得下面人糊弄他地方官員平日都不敢在數字上如康熙年間那般太過。
可現在形勢不同了,《大義覺迷錄》的宣講正席捲一國什麼政風都要迎合這股潮流,范時捷覺得,就如之前各地報祥瑞一般,將這數字多抬一抬,雍正該是要認的。反正此事根底為真,定海人把南蠻打了出去,細節上造造也不算太過嘛。
范時捷所料沒錯,雍正就缺這樣的「祥瑞」,接到這份奏報時,雍正在養心殿笑了半日,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濤爽了一大截。
「定海知縣,連升三級!定海大捷,明登邸報!,,
雍正心說朕的路子終於是走對了,人心!只要握住人心,眾志成城,北面億萬子民,難道就擋不住你李肆的槍炮!?江南之事,你就做夢吧!
此時的雍正,也不清楚,他這得意忘形的一舉,加上正席捲各地的「君臣大義,,運動,就此將大清的民風、政風和軍風,導入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這一步,至少跨越了一百二十年。
歷史滾滾急進,孟松海、白正理和劉松定這三個當了墊腳石的可憐蟲自然看不透此事的變化,他們懊惱、沮喪外加憤恨。
劉松定有氣無力地道:「周昆來傳來消息,江浙各地官員跟士紳都動員起來了,要學定海那般,就等著咱們送上門,然後如定海民人那般炮製。」
孟松海跟白正理耷拉著腦袋,都覺這趟任務是搞砸了。沒錯,他們打得清廷水師滿地找牙,如今江浙海域,清廷水師不敢有片帆下海,可他們卻被定海乃至江南的民人拿住了軟肋,然後又成了清廷的把柄。
武力上是震懾住了清廷,可人心上卻是落了下乘,這下別說凌迫雍正開放江南,他們這支艦隊,在江南海域都沒了立足之地。
孟松海嚥不下這口氣,目露凶光地道:「我覺得,還是要,—…」,
還是要怎麼?大開殺戒啊!在孟松海看來,民人既然跟韃子死心塌地站在一起,那就當成韃子一併幹掉。
白正理還要反駁,劉松定歎氣道:「還是等陛下定奪吧,這已非軍事。」
黃埔無涯宮,李肆正在耐心勸解著四娘:「我們又不是要對付江南的一般民人,而是要把江南那些有錢人搞掉,不讓他們繼續趴在江南民人身上吸血。是啊,換咱們趴在江南民人身上……,不不,怎能這麼比喻呢?」
對著一臉哀怨的四娘,李肆也是頭大,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講清楚。殖民江南,是要將自成一體的江南經濟圈融入到英華經濟圈裡。這個過程裡,原本居於江南經濟圈上層的那些資本,一部分要被清除掉,一部分要被英華資本融合。在這個過程裡,受苦的更多是江南豪紳,而非江南民人。
關蒄插嘴道:「換咱們趴在江南民人身上吸血又怎麼了?咱們一國的規矩比韃子治下可公平得多,換了咱們不更好?再說什麼吸血不吸血,這天底下,總是有種田的,總是有流通商貨的,大家各自得利,憑什麼就要別人平白施恩給你?只看著自己得利少,就覺得自己是被吸了血?」
李肆嗯咳一聲,打斷了關蒄這個神展開,再道:「總之呢,殖民只是個比喻,跟民人受沒受苦牽扯不上。就說廣東,不也有南海縣和廣州縣的銀錢撲在番禹縣,番禹一縣的產業,七成都是外縣人把控,番禹人都稱自己是被外縣殖民了麼?」
正說到這時,內廷司諭楊適求進,送上來一份急報。
李肆看了一遍,還覺得是自己眼花了,再仔細一看,臉色終於變了。
「嘿……,咱們這只帝國主義紙老虎,居然翻攪出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再看向還撅著嘴的四娘,李肆撓頭。
「這歷史…到底是哪一年的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