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一卷 楚河漢界顯,血火兩重天 第五百八十九章 何處是家國
    紅黑相間的海上炮山掠過四娘船隊,向西碾壓而去,幾艘軟帆海鯉艦圍了過來,這兩日陸海逃亡,命懸一線,如今終於轉危為安,眾人一顆心落定,身心都軟了下來。

    四娘依舊提振著一股心氣,看住了周昆來,見他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問:「此事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這一路逃亡,周昆來的作為遠超人質被迫所為,再見他神色,四娘對此人用心越來越看不明白。

    周昆來背靠船舷坐著,手還在揉他那受傷的膝蓋,聞言一笑:「我早說了,我想當生意人,這是在證明我的誠意,生意人的誠意。」四娘蹙眉,周昆來的意思她已品了出來,什麼是生意人,那就是不會身屬哪一方,只為自己謀利。周昆來幫著四娘救走呂家,是想清償之前欠英華的債,同時也是向李衛製造他依舊在為英華服務的假象,還向李衛傳遞雙方可以繼續合作的意願。

    周昆來的聲音混在炮聲裡,顯得很是幽遠「當初李衛在江南找到了我和甘鳳池,要我們為北面朝廷效力。威逼利誘之下,我們不得不屈從。

    之後再被這邊朝廷抓住,不清楚甘鳳池是怎麼想的,我是覺得,為這邊朝廷效力也不錯,當時我是真心的,即便落下了殘疾,我都沒什麼怨

    「我在江南,替天地會辦了不少事,這邊朝廷也沒虧待我,原本我都滿心期待著以後朝廷收復江南,我能正了身份,衣錦還鄉。」

    「或許是被這心思沖昏了頭腦,我開始在李衛身上動腦筋,假意轉投了他,想在他身邊埋下內線。」

    「這事甘鳳池也知道他就是軍情司派到江南,配合我這行動的但是我失敗了。李衛識破了我的用心,他沒膽子反釣軍情司的黑貓,但他把我用來跟軍情司聯絡的手下殺了,讓甘鳳池跟我生疑,」

    「接著就是一番血雨腥風,李衛也再度威脅我。個中細節太多了,多得怕是要講三天兩夜,總之我跟甘鳳池不同,他是江南孤俠我卻是江南地頭蛇,在這江南恩怨太多這也是他進了軍情司,我進了天地會的原因。」

    周昆來此刻的臉色很不好看,四娘雖不熟悉天地會,但當過黑貓,黃而也跟她講過諸多天地會內幕,自是能明白,這個過程裡,周昆來的內心經受了怎樣的煎熬。

    周昆來再道:「我不是讀書人,不明白什麼大道理,可大義名分也算懂了我不可能為李衛和北面朝廷真心效力。但甘鳳池那邊,讓我背了太多血債,南北兩面都有,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南面」」」

    這話說得隱諱,劉松定在旁怒哼一聲,四娘才依稀明白甘鳳池這邊肯定殺了不少跟周昆來相熟的人,說不定還有族親,而周昆來自然也要還擊。這中間儘管夾著李衛的挑撥,但血仇卻已是難以消解。

    周昆來搖頭苦笑:「當年我跟甘鳳池,可是好兄弟,好得不能再好,」接下來的事就很清楚了周昆來為自保,通過禁衛署的內線給甘鳳池下了藥,讓他也成了不可信之人。

    沉默許久四娘道:「現在你借呂家這事,想讓李衛以為你依舊受我們信任擺脫他的控制?不錯」

    四娘搖頭:「很不錯的故事,就算你說的這些事是真的,現在已經沒人再信任你,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了。」

    周昆來歎氣「是啊,有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再無生路,可在這邊朝廷下的經歷提醒了我。」他眼中閃起光充「天下之大,南北朝廷都沒能佔全,而我為什麼非要投向哪個朝廷?從今而後,我就是個生意人,兩不得罪,就作買賣。」他站了起來,雖沒被繩索綁住,但膝蓋有傷,沒枴杖就難行動,四娘等人也沒怎麼在意,就只等著他的下文。

    「呂家這事,不止是要讓李衛知道,我不是他的狗,也是要讓這邊朝廷知道,我雖不再為朝廷效力,卻還能有用處,」接著周昆來臉上浮起怪異笑容,嘴裡還沒停。

    「禁衛署內線的事,不過是個幌子,我湊巧知道一個禁衛署官員跟江南票行某人勾結牟利的醜事,威脅他在甘鳳池的行止上作了手腳,根本不涉及官家安全」」」話音剛落,他身子一仰,翻身躍出了船舷,等四娘等人醒悟,海面只剩一團水花。

    眾人舉槍欲射,四娘搖手止住:「算了,他也給出了線索,咱們回去一查便知。若是他說假話,到時給李衛送去消息,讓李衛不再信他就好。」四娘並未全信周昆來的故事,但她覺得,此人想要在南北之間另有一番生路的心意卻是可信的,有這想法的同止是他呢,呂留良一家不就是如此?搞出呂留良一案的那些讀書人,不也是如此?

    對鞋子朝廷來說,不管是南投,還是另謀生路,都是不可容忍的。而四娘覺得,自己這一國卻是能容的,這也是她要救呂家,甚至許下任他們自去海外這樁承諾的原因。

    鞋子朝廷要的是一個密封的鐵桶,自己這一國要的卻是一個敝口的鐵鍋。前者蓋住了天,講的是滿君為天,後者卻是敝開了天,求的只是底限,能抬頭挺胸作人的底限。

    只要沒破掉這底限,上天浩瀚,大家可以共存,話又說回來,這一國的根底本就是生意人的底,周昆來想要作生意人,那自然要講生意人的法則,怎麼都跟這一國離得更近。

    周昆來之事,只能等回去後再作驗證,當四娘上了秦山號時,某人迎了上來,另一件事卻驟然在心口翻騰不定,之前她本就忐忑,官家是為她遣來這般聲勢浩大的援軍,現在這人的出現,讓這忐忑更重了數倍。

    「果然是三娘的愛徒,天生崩旨翻捲起大風雲來」

    來人是蕭勝,身後還跟著孟松海,一臉苦色,想必又是因蕭勝而失了單獨領軍的機會,正滿肚子不高興。

    「秦山號下水試航,正好拿鞋子江南水師作靶子,演練炮術實戰,可不是單為四娘來的。」

    蕭勝如此解釋著,似乎在為李肆開脫,可這話聽著很是彆扭,哪有這麼「正好」的事?

    「的確是順便嘛,泰山號試航,馮塞防要去琉球,然後陛下說,四娘在江南,正需要接應,江看呂留良一家他也要接出來,這幾樁事一併辦了。」

    見得四娘還一臉不信,蕭勝趕緊道出所有原委。聽得這麼多事湊在一起,四娘也鬆了口氣,總算不是專為她來的,否則官家可要被國人戳脊粱,說為一個女子大動干戈。

    馮塞防就是樞密院塞防司馮敬堯,化的另一個綽號叫「馮殖民」人到哪裡,就意味著哪裡成了英華的殖民目標,眼下要去琉球,還帶著兩艘巨艦為首的艦隊,用意再明顯不過。

    四娘對此不太關心,她注意到的是另一句話「官家也是來接呂家的!?」

    蕭勝哈哈笑道:「陛下就說過,如果四娘知道此事,怕是要趕在前面救下呂家的,還真是被陛下說中了。沒錯,之前就有讀書讀傻了的傢伙,在南北兩面搞事,線索都追到了江南呂留良這邊。陛下覺得,呂留集這一家還存著華夷之辨的士子風骨,怎麼也要救下來」

    四娘綻開了燦爛笑容,之前救下呂家,是她自作主張心中還是存著不安,萬一李肆另有想法,自己是不是給他惹出了麻煩,得知李肆跟自己一心,她心中既是輕鬆,又是甜蜜。

    蕭勝要領軍繼續北上,四娘與呂家等人由一隊海鯉艦載送南歸。似乎感應到了四娘歸心似箭,這隊海鯉艦諷馳電掣,八日就進到了珠江口。

    「據說這樣的快艦四個月就能從黃埔到里斯本,安陸安公使就是乘這樣的快艦去歐羅巴替謝公使的?這幾年海軍的變化可真是大啊。

    「這可是專門用來聯絡的三桅縱帆海鯉快艦,跟一般的縣級戰艦可不同。你也別嘮叨了,四娘會幫你說話的,陛下也已允許了總長,在總帥部的海軍部下設立情報司。」

    「這是公事,怎能讓四娘開口呢?到時羅貓妖還不得殺了我,咦,那是……那是什麼巨艦?怎麼這麼大?」

    小艦隊正向黃埔碼頭駛去,劉松定跟孟松海正聊得起勁,忽然發現三條巨艦正臥在黃埔造船廠的船塢裡,一條是跟秦山號同級的雙層炮甲板戰劃艦華山號,形體本就驚人,而另外兩條更為雄偉,幾乎要大過華山號兩圈。

    孟松海道:「那不是戰艦,是六千料的大海船,用來載運去外海的人口牲畜和大宗貨物。一艘是呂宋公司訂造的,一艘是太平洋公司的。太平洋公司?就聽說是陛下自己的皇室公司,陛下把諸多生意讓給了民間,甚至股市都不能再入,只好去海外作生意嘍,」

    劉松定憤憤不平地道:「陛下賺了錢,也是在補貼國用,國內這幫工商,真是得寸進尺!」

    四娘正行了過來,聽得這話,噗哧笑道:「官家以後可不再補貼國用了,以後皇室和一國可是明算賬。

    松海啊,我走了這幾個月,東西兩院的事還沒有結果?」

    孟松海一臉不以為然地道:「西院是早早推選出來了,可東院因為福建和湖南兩省還在爭名額,還沒落定。東院不選出來,《金融法》

    就定不了案,才解南海公司都不敢分紅利,我就等著那紅利好娶媳婦呢。」

    四娘一副大姐模樣敲了拍了孟松海一巴掌:「別扯了,你還靠什麼南海公司的紅利?你爹、你,還有你哥孟松江可都是青田公司的股東,官家之前在股市裡還沒幫你們掙夠!?」

    劉松定笑道:「他是要娶會安陳家的女兒,不下足聘禮,那可是要抹了陸海三孟之家的名頭。」

    他們自在說笑,一邊呂毅中一家本就看得這大海船已是發呆,聽得他們這番言語,更覺是置身一個極度陌生的世界。

    戰艦靠岸,上得碼頭,眼前所見,兩耳所聽,更是一番全新氣象。

    龍門吊高高立著,工人們喊著號子推轉輪盤,用龍門吊裝卸貨物。來回馬車不斷,沿著鐵軌,在碼頭和高大的貨倉之間來回。更遠處,層疊的翠瓦飛簷下,灰白如石的建築如林一般,無盡伸展而開。

    呂毅中跟妻兒們目眩神迷,四娘在旁道:「夫子可先在黃埔學院裡安頓下來,去處如何,還看大子自己心意,但官家肯定是要見見夫子的。」

    呂毅中點頭:「我也是想見見官家。」

    族人要尋什麼前路,呂毅中還難以確定,但這一路行來,他自己已經有了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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