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立國六百年,自詡為羅馬教廷的守護者,正朔在手,雖國勢不復以往,國民卻總是緬懷往日榮光,與我英華心有慼慼,此約該是水到渠成。
「確實,葡萄牙在東方勢力衰退,在非洲也遭荷蘭和不列顛人逼壓。昔日被西班牙拖上戰車,海軍精銳隨著西班牙無敵艦隊覆滅,自此一蹶不振。現今我英華與其相約,幾如雪中送炭。」
里斯本迎賓館裡,英華使團的要員會議再度召開。葡萄牙雖非荷蘭、不列顛人那種議院內閣主政之國,國王依,舊不能一言九鼎。在王宮豪邁之語只是表態,小謝所提的兩國協約,依,日需要國中大臣貴族會商。
小謝所呈協約是李肆托付給使團的第一個任務,將葡萄牙王國當作英華踏足歐洲的政治據點。要將葡萄牙跟英華綁在一起,就得丟出兩個鉤,一個是借澳門和安南葡人把葡萄牙緊緊鉤在英華的南洋棋局,一個借滿清掃到歐洲其他國家,將英華鉤入歐羅巴這盤棋局。
為此小謝大打賽裡斯這張古牌,在葡萄牙乃至歐羅巴營造出一個既陌生又熟悉,既高貴而又強大的印象,將英華跟之前利瑪吳和傳教士們所描述的東方印象,特別是跟滿清緊密相關的印象割開。利瑪竇之後,大多數傳教士向歐羅巴所述的中國,都是滿清治下的中國。
之前在王富一番表演,獲得了極大成功,在李方膺和魯漢陝等人看來,葡萄牙接受這份協議該是順理成章之事。
身為主演的小謝卻冷笑搖頭:「你們啊,太幼稚,太簡單……」,
舞台只是造勢,交易卻是更複雜的考量。
小謝道:「當初葡萄牙亡國,是誰幹的?
就是葡萄牙的貴族們!他們覺得攀上西班牙的大腿,能保住自己的利益。結果葡萄牙被西班牙拖著跟荷蘭和不列顛人開戰,丟了大半家當,現在這些貴族,就只記得痛,可記不得當初是他們祖宗賣了這國。」
「至於什麼跟我們英華心有慼慼,你們還真當葡萄牙人是善男信女?現在不過是他們居於頹勢,強盛之時,可是正經討論過要怎麼侵佔華夏,殖民中國!在他們眼裡,仁義道德只有一個用處,那就是讓堅齒利爪能更著力!」
「我們這一路西來,在非洲可見得不少。
歐羅巴人在非洲掠奴相易,多少崑崙奴的古國氓於此禍!?葡萄牙人對崑崙奴諸國是怎麼幹的?傳教土先行,商人跟著,大軍在後,硬的能殺到天地變色,軟的能奴顏婢膝而不紅臉,他們講過仁義道德?」
小謝強調道:「不要被歐羅巴人的禮遇和熱情給迷惑了,非……」,
他看了一眼郎世寧,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香了下去,可換上的話卻更是刺激:「歐羅巴於我英華,就是群魔之地!」
其他人尷尬地嗯咳出聲,郎世寧卻平靜地道:「上天賜靈於人,不分膚色,不分種族,人靈唯重天職。諸位不必顧忌我的特異,即便不能視我為賽裡斯人,也該尊重我身為賽裡斯通事館官員的職務,就如我以此職忠誠於國,忠誠於陛下一般。」
郎世寧是意大利人,罵葡萄牙人又罵不到他頭上,即便說歐羅巴是邪魔之地,他還可以自詡為羅馬後裔,只要端正心態,總是能置身事外。
他還是認真的,在他看來,小謝斥之為「群魔之地」的這個歐羅巴,實際上是大航海時代之後興起的西歐而已。這些人跟他所在的意大利,根本就是兩回事。信仰攀升到了「上天」,再回首他的耶穌時,立在意大利的羅馬教廷,也已跟他再沒了信仰上的聯繫。
郎世寧道:「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最初一批崛起的國家,他們的手段就是宗教、貿易和掠奪並舉。這兩國跟羅馬教廷關係密切,將傳教士當作很重要的殖民手段,粗俗一些說,傳教士就像如……」
宋既插嘴了,他跟唐孫鎬都是翰林院出身,經歷了,日時儒士和新時道黨一番轉變,而他更是心性豁朗,在某方面全無顧忌,已有使團」第一浪子」之稱。
宋既道:「就像是品小娘子,先要溫言細語,潤澤上下,圖窮見匕前,總得要將小娘子燎軟了……,呸聲四起,宋既卻還厚著臉皮,拱手謝噓。
郎世寧趕緊拉回話頭:「所以他們很快就敗了下來,在更重商貿的荷蘭人和不列顛入面前,他們的手段終究是悖離了我主本意。」
他說得神棍,其中卻有一篇大文章,不論歐羅巴本身的局勢演進,葡萄牙和西班牙人更借重於傳教士,其殖民努力也跟羅馬教廷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很多佈局和政策都被這個大局牽累。遠不如信奉新教,倡導宗教自由的荷蘭人,以及在羅馬教廷外單干的不列顛人來得純粹。
這也跟葡萄牙人和西班牙殖民思路有關,這兩方的殖民努力,有相當一部分動力來自於羅馬教廷「布教全球」的推動。就以葡萄牙人殖民剛果為例,在剛果王國的大批葡萄牙傳教士,化身商人,大興走私,殖民之利就沒落到葡萄牙王國身上。而剛果王國也因為傳教士跟地方諸侯的聯繫,再難維持中央集權,以至於分崩瓦解,最後三方都沒落到好處。
葡西兩方的殖民動機既然不純,摻雜著很濃的宗教意味,手段也就更為狠辣。而跟單純計算利益,國家和商人利益相對一致的荷蘭和不列顛競爭,自然就落了下風。
郎世寧轉了一大圈,回到小謝的正題:
「傳教和商貿兩分,商貿的更犀利,傳教的也更純粹,所以人心東侵之勢也更猛。即便葡萄牙人視我們為賽裡斯人,倍加尊重,把持國政的大臣貴族們,依,日要將我們當作崑崙奴一般看待。」
眾人同時冷哼,這些白毛拂拂,在咱們眼裡何嘗不也是崑崙奴一般粗郁不堪!?
立場特殊的郎世寧見著這番情形,心中苦笑,不管是賽裡斯人,還是歐羅巴人,其實骨子裡都是一樣,誰都看不起誰的。賽裡斯人將他們之外的所有人都看作夷狄,而經歷了文藝復興和大航海時代,正將全球掌握在手的歐羅巴人,也視其他種族為不開化的蠻族。
就像是羅馬教廷,即便利瑪竇等傳教士將大量中國歷史資料傳回歐洲,顯示這是一個跟西方截然不同的文明,教廷依舊將中國的史前之事跟《舊約》種種記述聯繫起來,要將中國文明牽到基督文明身上,從而成為自己的分支【1】。在羅馬教廷,乃至歐羅巴人眼裡,世界當然是繞著自己轉的。
而現在麼,皇帝陛下開天道,扶天主教,面對歐羅巴,以古國東方賽裡斯自稱。天道所言,將耶穌之說和西方學思牽到了中國文明的源頭之下,這何嘗不是一種反制。
皇帝陛下眼界可真是寬闊啊,他現在所看的,根本就不止是故國。他已經看到,這個世界,不再是能關門獨睡的,日日寸代了……,郎世寧正想得深,被魯漢陝那大嗓門打斷:「合著你謝八尺在王宮的一番動靜,都是白費了力氣!?」
小謝搖頭:「怎會是白費了力氣呢?民間輿情也是一張牌嘛,現在葡萄牙一國都在叫囔跟我英華友好相扶,其中不乏能影響國政的商人和貴族,縱橫術,就是要借足了方方面面的勢。」
唐孫鎬拍案:「說得好!我看葡萄牙朝廷,頂多不過是再討價還價,不會將協議全然推開!」
小謝道:「只要有心談,不怕他們不就範。」
李方膺不屑地道:「歐羅巴人精於細節,這是沒錯,可論及大局,怎能與我華夏之士比肩?」
眾人都點頭連連,郎世寧下意識地聳肩,這就是自傲,可確實也是華夏人值得自傲之處。幾千年歷史,不管是政戰還是縱橫,都有太多的智慧可以借鑒。
此時的歐羅巴,對東方雖是懷著景仰,但已沒了最初的神秘感,手握堅船利炮十字架,優越感已經凌駕於上。
而華夏之人,即便是舊人,眼目還沒完全閉塞,還能積蘊著自尊,更不用說英華這個從華夏廢墟中蛻變而起的新國,卸掉了滿清、官儒和道學糟粕,更有一番心胸。
此時郎世寧心中已多懷了一分期待,這是世界東西兩極的再一次相遇,到底會是西風壓倒東風,還是東方壓倒西風呢?
小謝忽然道:「咱們就繼續等吧,趁著這空閒時間,多搜羅一些講天文地理,工匠格致的書。對了,出於安全起見,晚飯後就要關迎賓館,夜不歸宿之人,可要背上潛藏叛逃的罪名……」,
這話一出,衷聲四起,魯漢陝更朝宋既笑道:「這下你是沒辦法再去推葡萄牙的小娘子了吧?」
宋既癟嘴:「葡人骨大皮糙,推之不爽……」
噓聲再起,聽起來這傢伙經驗很足啊。
宋既呼呼扇著扇子:「噓什麼噓,食色性也!昨日連番得了這夫人那小姐之邀,你情我願,爾等是羨還是妒啊?」
嘿,還不止一個呢,這下更讓人不滿了。
歐羅巴人雖是一類,但相比之下,葡人還算離此時華夏人的審美近一些,這種事也就當是尋常的風花雪夜,沒太多計較。
小謝忽然來了一句:「聽說歐羅巴這邊的花柳之症格外猛毒,宋既啊,我看你還是去醫生那瞧瞧,別是出了毛病。」
宋既臉色陡變,可當他起身時,其他人已轟然跳起,搶在他前面,直奔醫生住處去了。
房間裡就剩下小謝、郎世寧、道音跟魯漢陝、鄭威和白正理等軍將,連李方膺那個腐儒都跑了,眾人對視,啼笑旨非。
小謝感慨道:「還是你們武人把持得住,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他們這一行,禁慾大半年了,別說女人,瞧見母的都兩眼發綠。在這繁華里斯本上岸,還不得盡情宣洩?
讓小謝敬佩的是,最血氣方剛的武人卻很有自制力……,剛這麼想著,白正理舉起一個紙盒,嘿嘿笑道:「咱們有這個,怎麼也不怕!」
鄭威點頭:「出發時,蕭老大就囑咐過我們,這種事自己不能憋,也不能讓下面人憋,有機會就要解決。但是安全也很重要,所以他托了陛下的關係,從英慈藥局那討來了幾大箱這東西。「魯漢陝揚眉道:「雖說一個就是兩三錢銀子,可根子更要緊,這時候也該用上了,我給每個兵部發了十個,算算這三天,也該用完了。謝八尺,我該說……真是很佩服你!」
小謝也從腰間摸出一盒東西,咧嘴笑道:
「你們拿的可是前一批貨,陛下給我的是後一批貨,更薄哦……」到現在郎世寧還沒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東西,小謝看看他和道音,搖頭道:「你們也用不上。」
接著他道:「可省著點,這也是咱們跟葡萄牙人談判的籌碼……」
什麼東西?安全套……很早英慈藥局就在作研究,用特別處理過的羊腸,再經皮匠硝化,縫補密閉,就弄出了這玩意。雖然成本還高,但終究已是可靠的一次性避孕用具。
「是哪位葡萄牙娘子能得小謝的青睞?」
「自稱是平托伯爵的侄女,到底是侄女還是閨女,我也懶得分辨……」
一幫色鬼勾肩搭背地出了房間,丟下郎世寧和道音兩人,一臉的鬱悶。
在葡萄牙王國政府緊急磋商該怎麼回應這份友好協約的時候,英華使團的「友誼」已經在無數葡萄牙姑娘身上散播開。而其中她們所發現的新奇,也漸漸匯聚為整個里斯本,乃至整個葡萄牙所熟知的一件事情。
賽裡斯人,是戴著套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