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九卷 南北杯盞換 歧路頭不回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主啊,上天將至
    第五百一十三章主啊,上天將至

    晴空,碧海,海鷗劃空,一切都那麼明媚,讓人心懷舒展,可小謝卻在郎世寧臉上看到了明顯的淚痕,而他眼瞳也夾雜著血絲,似乎剛經歷過一番生死煎熬。

    不過這只是殘影,此刻郎世寧一臉淡然,有一種終於習慣了船上的木板廁所,因此暢懷而洩的解脫感。

    「上天可鑒,郎施主是悟道了……。」

    又一個素袍人出現,胸前掛著一串佛珠,跟郎世寧相映成趣,這是道音。

    「還以為你要說什麼立地成佛呢,都收拾好了麼?好了就趕緊走啊,咱們這船隊,一天開銷就是二三百兩銀子,家業大也不能隨便敗啊。」

    一個同樣穿著麻袍的年輕人出了船艙,絮叨不停,見了這人,小謝也客氣地頜首打招呼。這是神通局慧妃娘娘的親信,還是老鳳田村人。只是小謝不明白,這個叫劉旦的小伙子,滿腦袋就撥著算盤珠,為何也入了天主教,竟然還是一位巡行祭祀。

    聽到劉旦的催促,小謝也掃視著船尾舵台,想找到船隊總指揮魯漢陝的身影,卻被另一個撲出船艙的身影擋住。

    「哇……,嘔……」。

    這人一身儒衫,趴在船舷邊嘔吐不止,卻是李方膺。這位昔日的白衣山人,因為早前的謗君案,被關了一年多。在獄中心性大變,也像是悟了什麼道。出獄後跟儒黨分道揚鑣,進了黃埔書院,如饑似渴地學習,因緣巧合,也進了這支船隊。

    但這位羸弱書生經不起風浪,從香港出發,到達懷鄉,僅僅四五天,就已把膽汁吐光了。

    「還得等果蔬裝船,有些時間,秋池兄,要不要上岸去休息下?」

    李方膺是黃埔書院的人,小謝也頗為關心。

    李方膺卻搖手道:「若是上岸,我定是不願再回船了,因此堅決不可下去!」

    嘿,這人心志又軟又硬,真是扭擰……。

    小謝聳肩,然後在舵台上找到了魯漢陝、鄭威和白正理等軍方人士。

    加上該是在船艙裡睡大覺的唐孫鎬、宋既,正在船頭跟葡萄牙領航員交談的歐禮旺,以及在碼頭整備工具的佛山製造局大匠,局董米德正的兒子米安平,整支隊伍人才濟濟。

    這支由三艘改裝後的海鱉級戰船組成,搭載有近七百人的隊伍,就是英華赴歐羅巴的使團。名義是回訪葡萄牙,實際是要遍訪歐羅巴。

    當李肆定下先南後北的局勢後,派使團出訪歐羅巴就是必然之舉,更何況有法蘭西和西班牙要在南洋動武的消息傳出,備戰是一方面,斡旋也是另一方面。即便靠嘴皮子解決不了問題,拖拖時間也好。

    但李肆向來都熱衷於搞一攬子解決方案,一旦要做什麼事,就得見到最大效益。

    因此歐羅巴之行,就承載了諸多任務。正面任務是跟諸國建立正常關係,推銷英華國家形象,消餌、拖延可能有的南洋危局,即便不可避免,也要拉上另外的國家,把水攪混。

    而側面任務就更重要了,包括搜集各國政治、軍事、科技、經濟和文化等各方面情報,挖掘有用的人才和資源等等。

    因此這個使團,既有通事館成員,又有軍方人士,還包括黃埔書院的書生、佛山製造局的工匠、計司和商部農部官員以及工商總會的人。

    之前李肆籌組這個使團時,還頗費了一番功夫,畢竟跋涉萬里,吉凶難卜。還好小謝聽說是去歐羅巴跟各國周旋,主動請纓,由此接下了使團首腦的重任。

    而當整個使團人選落定時,李肆還發現了一樁麻煩,要員裡,就米安平和道音兩人上了三十歲,其他人全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

    朝中不少人都有心跑上一趟,可李肆又覺得那幫儒黨和賢黨迂氣太重,不適合統領使團。衡量再三,覺得這幫小子雖年輕,卻分屬文武士商,有長袖善舞的小謝統領,算是一個均衡的團隊,也就自我安慰道,也只有小伙子才扛得住這番折騰。

    整個使團裡,有兩個人是意外之選,一個就是李方膺。此人痛感過去耳目閉塞,以至於心胸狹隘,對新奇之事尤為敏感。在黃埔書院看歐人述著還不過癮,從越秀書院雷襄那得知朝廷正在組使團回訪葡萄牙,撒潑打滾地求著入團。

    一個人從偏執的一端走到另一瑞,心志是非常可怕的,他的鬧騰終於傳到了李肆耳中,最終李方膺以《越秀時報》特派觀察員的身份,加入到了這個使團。

    另一個人則是郎世寧,對小謝來說,有精通拉丁語和法語,熟悉歐羅巴風物的歐人相助是必須的。那個中葡混血兒歐禮旺,名字很犯小謝的忌諱,可靠度也不夠,因此就把目光放在了郎世寧身上。

    可郎世寧也難讓人信任,畢竟他是耶穌會神父,而使團此次去歐羅巴,有大半工作,都是間諜性質

    郎世寧本人也很想回歐羅巴一趟,以東方帝國皇帝特使的身份回去,無論中外,是個人都不願錦衣夜行嘛。

    但這道信任門檻,他必須面對。李肆親口問他:「在你主耶穌和我英華利益之前,你到底選擇哪一個?」

    面對皇帝的質問,郎世寧痛苦不堪,他是虔信之人,斷難隨口敷衍。

    經歷了激烈的思想鬥爭後,郎世寧發現,他現在只能向前走,因為耶穌會對他的信仰已經表露了極大的懷疑。若不是還希望通過他跟皇帝保持必要的聯繫,他在耶穌會的神父身份早就被取締了。

    所以,他在世俗的忠誠,現在只有獻給英華,獻給李肆。

    但直到出海,郎世寧依舊良心難安,他被巨大的負罪感壓迫著,總覺得自己是走上了異端之路。

    就在昨夜,他還淚流滿面的禱告著,向他的主忤悔自己的罪行。然後,他隱約聽到了隔壁一人的禱告聲,那是劉旦,那個神通局的年輕人,眼珠子比小謝轉得還快,成天嘴裡就念叨著各種數字。

    「老天在上,願我在數理之道上更進一步,回報四哥兒和關冠對我的大恩。老天既賜我靈智,我必用來福人……」,

    聽著這禱告,郎世寧覺得訝異不已,這個劉旦,既是感他人之恩,又是感上天之恩,兩樁事能如此協調地融在一起,其中所含對上天的信仰,似乎是自己之前所未能感悟到的東西。

    郎世寧就去了隔壁,向劉旦請教心得,卻不想劉旦跟他講起了一樁秘密。他的父親叫劉瑞,六年前,當皇帝還是鄉間野小子時,立起了一樁事業,他父親向滿清官府告發,差點害了一村人性命。

    劉旦的父親劉瑞,被皇帝親口下令處決,而他則跟著母親一起,受著村人的照顧,專心學算學,如今在慧妃娘娘私人所辦的神通局裡工作。

    父親之死對劉旦來說,年少時還只有情緒上的波動,長大後,又有了更深沉的糾結。他一點也不恨皇帝,甚至當年父親所為,還傷害到了他和母親,他真正恨的是父親。但中國人的傳統孝道卻又在逼問他,殺父之仇,怎可戴天?

    這就是他加入到天主教的原因,他想向上天求得一個答案,可以在內心深處,消除掉逼迫自己去憎恨皇帝那股壓力的答案。

    他找到了,這就是段宏時所述的天職論,上天設萬職,人須守職。皇帝殺他父親,是因早前皇帝就跟大家已有生死之約,踐約就是守職。他父親危及眾人,由此而行公職,是執天罰,並非皇帝跟他父親有私仇,由此皇帝跟他也就沒有私仇。

    由此一思,劉旦也悟了自己的人生意義,以及自己所領天職口皇帝和慧妃的個人之恩,自己的算學所能,這既是人德,也是天賜,所以他能融為一體,坦蕩面對浩瀚上天。

    這個上天……怎能如此寬廣,竟然將中國人視為命脈的血親仇怨化解掉?郎世寧對中國人的上天雖有瞭解,此刻卻又覺得自己還是瞭解得太少了,他呢喃著問:「上人」,…到底有多浩瀚?」

    劉旦說:「就如我學算學,知得上天更多,才覺上天更廣……」,

    見郎世寧依舊迷糊,他拿起鉛筆,在紙上畫了個圓,筆尖點在圓裡:「這是我們的內心。」再點在圓外:「這就是上天。」他看向郎世寧:「心越大,上天也越廣……」,

    那一刻,朗世寧呆住了,他忽然覺得,那個圓,不,牽成圓的那條線,其實就是他心中的耶穌。無信的愚人,心靈圈在圓裡,而他這樣信奉著神靈的,心靈停在那條線上,明白了上天為何的中國人,心靈在那條線之外。

    「中國人,原來信的是那條線之外的冥冥上天,而不是那條線本身啊。」

    郎世寧徹悟,那麼,圓外的浩瀚,跟畫成圓的那條線,其實也就不衝突了。當然,有了此覺悟,他也覺得,心靈放在圓外,再回首這條線時,意義也有所不同了。

    因此,他穿上了天主教祭祀的素麻長袍,卻還戴上了十字架口他終究是歐人,他依舊信奉他的耶穌,但將耶穌的面目揮開,其上的神性,卻是這個上天所能容下,也是本就容著的。

    至於他的教友,他那個神父身份之上的羅馬教廷,是不是會半他為異端,他已經不在乎了。他是透過耶穌在看上天,可又何嘗不是在透過上天,重新認識他的耶穌呢。

    船身震動,將猶自沉思的郎世寧驚醒,此時船帆落下,船隊即將離開此地,踏上漫漫征程。

    「主啊,上天將至,願你的子民以平和之心,心懷敬畏地迎接這浩瀚存在的到來…」,

    郎世寧這麼禱告著。

    【第九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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