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九章清官為何清,此罪為何行
郎世寧僅僅只是旁觀者,武昌之事,震撼之外的遺憾和鬱悶跟英華人截然不同。
「張伯行他不是清官麼?不是青天麼?不是想要降妖除魔,名垂千古麼!?他竟然跑了!?」
「那個叫楊文乾的武昌知府,據說是個貪官,可為了保武昌一城人命,都知道自縛出城,那張伯行還真是不要臉!」
「清官的臉面……光鮮得很,蒼蠅都立不住。」
踏在武昌府東面的黃州府城頭上,紅衣軍將們憤聲地譏諷著,臉上的憤慨和悲慼依舊濃重。
武昌城堅,但堅的只是城牆,那十數萬城中民人,沒見到南蠻因妖女被焚而潰決,反而聽到數萬人憤怒地同聲呼喊焚城時,自己的心志反而潰決了。托武昌知府楊文乾的福,得知南蠻那位皇帝陛下只是想焚城,還有時間逃命,都一窩蜂逃出了城,混亂間,天地會和軍情司的人手大批滲入城中。
因此當大軍帶著火炮一到,這武昌城就陷落了。
可大家最憾恨,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張伯行居然逃了!?
「沒什麼奇怪的,張伯行本就是愚妄之人,還以為咱們一國是妖孽之國,害了盤大姑就能絕了我們的氣運。即便算錯了此事,他還帶著兵丁守城,想的確實是青史留名。」
「可問題是,雍正撤了他湖廣總督的職,他就不是清廷的官員了。他也再沒名義與城偕亡,而且即便亡了,他能留下什麼名?不臣之名?」
「我猜想沒錯的話,他之前其實也想過就留在武昌,死在大火裡的。但最終他會跑掉,恐怕還是開始擔心,雍正會給他定下什麼罪名,將他之前什麼降妖除魔的名聲抹掉,甚至讓他背上惡名。所以他跑掉了,他想活著守護他的名聲。」
薛雪的聲音響起,他一番解釋,讓軍將們心中恍然,真是想不到,這位清官,肚子裡花花腸子還真會繞,繞來繞去,總是為了他的名。
「羅貓妖是幹什麼的!?也沒把他盯牢了?就算他逃回北京,也該派黑貓把他的腦袋割回來!」
「是啊,盤大姑可不能白白的死!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軍官們激憤地嚷著,聽到「盤大姑」這個名字,一直在沉默地吳崖轉頭看向薛雪,兩人交換過默契的目光。
「盤金鈴」死了,蕭拂眉活著,這已是個秘密,加上之後不得不瞭解此事的人,最終會知道此事的人,不超過二三十人。
「內河水師沒建起來,地形又這麼爛,商人在這裡也不得力,咱們要繼續東進,可真是麻煩……」
吳崖把話題帶回到眼下軍事上,部下們也都皺眉。眼下神武軍、龍騎軍以及炮兵赤雷軍一部已進到黃州,即將涉足安徽。由於事前準備不足,沒有足夠的水師支援,同時後勤也沒整理到位,政治攻勢更沒啟動,前進速度極為緩慢。
自黃州向東,江湖縱橫,清廷水師密集,地方官民頑愚。除非定下大舉北伐,攻入江南的戰略,否則繼續深入,處境會越來越不利。
「陛下有令,大軍止步,回防岳州!」
薛雪是臨時客串楊適,來向吳崖傳令的,李肆已帶禁軍南歸,為的自然是控制武昌一事的餘波。
聽到這個決定,眾人幾乎都要跳了起來,雖說往前打確實有些麻煩,但就此止步,任由那張伯行跑掉,這口氣怎麼也吞不下。
「那還能怎麼著!?張伯行逃到北京去,也要咱們現在就打到北京去?他不過是一個人,真要拿他,一隊黑貓足矣!」
吳崖向薛雪點頭,然後沉聲說著。
薛雪微微一笑:「這事也輪不到黑貓動手,其實他們早就盯住了張伯行,但陛下說,沒必要為韃清送過去一個死於國事的忠臣,張伯行……會得他的報應。」
神武軍副統制展文達捏拳道:「我們不去抓,黑貓也不去抓,那還有誰去給他降下報應!?」
同為副統制的韓再興補充道:「還有那馬見伯,他可是罪魁禍首!」
薛雪點頭:「放心,一個都跑不掉,會有人替我們出手。」
北京,乾清宮正殿,正參加御門聽政的王公、大學士和九卿科道們,聽到龍椅上的雍正惡狠狠地吐出兩個字時,頓時一片嘩然。
「這是……這是在替南蠻復仇啊!」
「萬歲!此乃親者痛,仇者快之事,怎可行之!?」
「此議一定,怕不天下鼓噪啊皇上!」
臣子們跪滿一地,如喪考妣地叫喚著,咚咚叩頭聲不絕於耳。
允祀看了看那群情激憤的一殿臣子,長出一口氣,心說,此時再不起,又更待何時,風聲越來越緊,自己本無什麼機會了,卻不想老四你親自送上這樣一樁絕大機會,你這可是……跟天下人為敵啊。
他挺身而出,跪倒在地,朗聲道:「求請皇上,收回成命!」
在他的帶領下,臣子們的呼喊匯聚為一道巨大聲浪,幾乎快能將龍椅上的雍正掀翻。
若是換在之前,這般洶洶氣焰,雍正根本就招架不住,可現在他卻嘴角噙著冷笑,如視豬狗般地掃視這幫以允祀為首,形近於逼宮的朝臣。
雍正先是輕聲道:「看來,你們還真是以張伯行為榮呢?」
接著他驟然咆哮:「抗旨不遵,擅起邊畔,他張伯行擔得起這個罪責麼!?」
殿堂一陣沉默,接著眾人抽涼氣的動靜匯聚為一股瑟瑟寒風。
臣子們都心道,喔唷……完蛋!二愣子皇上把咱們朝廷的底給掀了!
南蠻乃反賊,雖然勢已大到不能制的地步,隱隱有南北分踞的態勢,但朝廷是絕不承認這樁現實的!就連「南蠻」這一詞,都絕不會在朝廷邸報和題本奏章上出現,如果出現,那就是大大的犯忌!歷來都是以「反賊」、「李逆」稱呼,即便稱作「南蠻。」那都意味著朝廷將其等而視之。
而現在,雍正竟然用「邊畔」一詞來形容大清跟南蠻在湖廣所生兵事,這就是將大清跟南蠻平等相待,這是現實,但卻是只能在私底下說,卻絕不能擺到檯面上來。
現在雍正竟悍然揭穿,怪不得臣子們既是惶恐,又是鄙夷。
當時就有御史抗聲道:「萬歲失言!請收回『邊畔』一語!」
臣子們正等著雍正打哈哈下台階,雍正卻一聲厲喝:「混帳!拖下去!」
拖下去後會是怎樣,沒人知道,但這個御史卻是馬上就消失了,殿堂寒意頓時再升一層。
張廷玉站了出來,原本以為他還要勸解雍正,他卻轉向眾人,沉聲道:「萬歲重實,以實領國務,方能穩得我大清江山。若是沒萬歲,眼下一國是何面目,諸位就沒捫心自問過!?」
這話問得臣子們都驟然一驚,南北形勢,還真如張廷玉所言。不是雍正登基,那李肆會安安穩穩一年多,一直在南方不動,甚至還還了岳州!?
民間早有戲言,南北兩帝有暗中默契。可從大清江山的角度考慮,這難道不是件好事?真要換個皇帝,跟李肆沒有默契,繼續打殺下去,大清還能握有江南?說不定連兩淮都沒了!
雍正臉色沉重地道:「朕與那李肆虛與周旋,空手搏虎,才暫時護得這大清江山一年多的安穩。爾等不體朕心,朕可宥之,可不體國情……」
他咬牙道:「罪無可赦!我大清江山,要從風雨飄搖中立穩,要復皇考之盛,就得看清眼下之勢!嶺南、雲貴難道還在朝廷手上!?湖廣四川依舊完璧!?你們說啊!」
沒人敢說,雍正接下的確實是副爛攤子,他的確有底氣破罐子破摔,甚至敢於說出「邊畔」一詞,要將南北定為敵我兩國的關係。這對他來說,當然是最有利的,起點低嘛,異日進退空間就大大的富裕了。
接著雍正看向允祀,後者咬牙,感覺形勢已經脫離了自己預計的軌道。
雍正狠狠笑道:「不僅是南面之事,西面也總是不安寧,藏地是平了,青海卻又亂了,羅卜藏丹津……」
這個名字一提,允祀臉色頓時煞白,他眼珠子一轉,當機立斷地叩首道:「臣愚昧!臣無知!臣竟不識皇上忍辱為國的苦心,求請皇上發落!」
雍正一滯,抖了抖臉肉,心說老八可真是見機得快,縮得如此俐落,讓自己沒辦法馬上大作文章。也好,先解決張伯行,穩住李肆,再來徹底收拾你!
「知罪就好……把差事都交了,回府閉門思過吧。」
雍正一句話,就將允祀趕出了朝堂,但誰都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
可眼下眾人都無心去想允祀的遭遇,雍正對張伯行的處置,太過駭然,他們絕難接受,特別是以王掞為首的理儒之士。張伯行可是前朝名吏,甚至被康熙親口稱呼為「天下第一清官。」跟更早的陸隴其、於成龍等清官齊名,即便此事有抗旨之行,怎麼也不該以那等規格處置吧。
「清廉?忠義?張伯行無必死之罪!?」
聽到王掞出列,為張伯行求情時的話語,雍正目光森冷,思緒悄然回到了昨日,回到他與茹喜商議之時。
昨日他可的確是焦頭爛額,惶亂不安。張伯行這個名字,就在他牙間翻來覆去地低低咬著,恨不能嚼成渣滓。
他本第一時間就給張伯行下了密諭,讓他把人轉給鄂爾泰。可沒想到,張伯行不知發了什麼瘋癲,再發來一封密折,態度跟早前發來請示如何處置盤金鈴的折子大相逕庭。張伯行說,之前是不知內情,現在明白了,此女就是南蠻命脈。只要將此女除掉,南蠻一國就失了人心,由此南蠻必備,我大清必將復了南方之地,重得朗朗乾坤。
從感情上講,雍正很希望張伯行的話是真的,殺了盤金鈴,南蠻就完蛋了。可從理智上講,他卻再清楚不過,這不過是張伯行那腐儒的一廂情願!李肆起家,的確有賴英慈院和盤金鈴,但絕不是倚其為根脈。
暗中蓄養私軍,配快槍大炮,割鈔關脅商,再以商脅官。那李肆,更多是以駭人目光,看透了朝廷管制的根底,靠爪牙和銀錢為刀,一步步剖開了朝廷的內裡,由此席捲而上,成就了今日之業。
殺了盤金鈴,何損於那李肆!?不僅無損,甚至還會讓那李肆更聚起治下民心。廣州事變時,民人暴亂,那洶洶之力,雍正可是刻骨銘心。一想到那時,他就止不住地噁心欲嘔,似乎自己又置身糞坑,那層屎尿還浸在身上……
見了張伯行的折子,雍正就暗道不好,趕緊再下急諭。一方面將張伯行就地免職,一方面讓鄂爾泰署理湖廣總督,全權處置此事。
可來不及了,那張伯行,竟是驕橫如斯,沒得他的諭令,就將盤金鈴行了火刑!
當雍正得了鄂爾泰、袞泰等湖廣大員的緊急奏報時,有一種天崩地裂,龍椅坍塌的錯覺,好半天都沒緩過來。跟允祥、張廷玉、隆科多、馬齊和馬爾賽等軍機大臣商量了一整天,依舊不得要領,最終不得不又來找茹喜。如允祥所說那樣,此事就得從茹喜這摸到李肆的心意。
在茹喜面前,雍正沒有一點偽飾,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恨聲道:「這張伯行,該殺!」
茹喜沉著臉道:「光殺,怕是平不了李肆的怒氣,而且……」
接下來的一句話,讓雍正由怒轉恨,對張伯行此舉的性質也有徹底了悟。這個名字在他心中的感覺,從壞事的奴才,驟然變為居心叵測的逆臣。
茹喜道:「不狠厲一些,也鎮不住其他漢臣……」
沒錯,此事不光是平息李肆怒氣,張伯行所為,還觸及到了另一件事,一件跟李肆領兵北伐,大清江山不保這事同等重要,不!在某種情況下,更為重要的大事!
那就是……這大清,到底是誰在作主!?
漢臣,飽讀詩書的理學之士,靠著清廉霸居民心的清官,他們在先皇康熙時代,那般活躍,為的是什麼?為的真是忠君!?
不,雍正可不相信,他知道,他的老子康熙也不相信,因為康熙親口說過,這些漢臣沽名釣譽,待他們如待小人,絕不可太過親近。先皇不過是在跟他們演聖君賢臣的戲碼,他們之中,卻屢屢有人入戲太深,還真覺得自己就能佔住民心,妄定國政了?
這大清可不是他們的大清!
雍正臉色越來越鐵青,他雖然想著滿漢一家,大家齊心協力為國,可從沒想過主奴顛倒,倫常敗壞。
這張伯行所為,何止是沽名,根本就是置他這君父於無物!一國之運,豈容你一個奴才,不,連奴才都不配的漢臣,所能處置的!?
雍正的臉肉都在哆嗦,真如茹喜所言,不將其狠厲處置,他就是其他漢臣的榜樣!只是殺了一個張伯行,異日千百個漢臣以其為榜樣,這一國就不再是大清,就成了朝臣視帝王於無物的前明!
雍正深呼吸,既是對茹喜作出保證,也是為自己定下底調:「沒錯,朕會處置好張伯行,讓他連名帶身,萬劫不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