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盤金鈴……死了
聽到這句話,架住李肆的薛雪和吳崖也幾乎軟倒在地,真的!?
甘鳳池和四娘跟了上來,聽得李肆問,兩人對視,四娘淒楚地一歎,思緒回到了昨日……
當時賀默娘一個勁地拉扯她,還用手掌在自己臉上比劃著,讓四娘想到了默娘的用意。
她打量一下盤金鈴,再看看賀默娘,回想兩人往日模樣,那一瞬間,心跳幾乎停止。一股喜意如焰火般在心頭炸開,沒錯!有這可能!
盤金鈴高挑窈窕,賀默娘也幾乎一般無二,若是穿著同樣服色,從背後看去,真是難以分辨。兩人容顏雖然有差,可眼瞳都清亮無瑕。即便默娘比盤金鈴差上一絲沉靜內蘊,可眼下這般情形,也是難以分辨。
只是,默娘真願意如此犧牲?
似乎看出了默娘的心意,盤金鈴急急道:「小紅,你們趕緊走!快走!」
賀默娘卻根本不理會盤金鈴,急急扯著四娘,再次作出那個動作。
四娘恍悟,原來默娘不止是這想法,還要她趕緊下手,別管盤金鈴的意見……
思緒如雷電一般在腦子裡閃過,計劃也由此清晰成型。四娘決然,她拉開賀默娘,手中顯出一張手絹一瓶藥,飛也似的一陣揉搓,然後就將這手絹捂在了盤金鈴的臉上。
「小紅,你要幹什麼……嗚嗚……」
盤金鈴拚命掙扎,自然掙不脫身有武藝的四娘,甩了幾下頭,就沉沉暈迷過去。
看向賀默娘,四娘眼中閃著淚花,有什麼樣的師傅,就有什麼樣的徒弟啊……
默娘卻不管不顧地忙起來,一邊脫著盤金鈴的衣服,一邊扯動她身上的鐐銬,示意四娘解開。
這等程度的鐐銬,對在軍情司裡呆了一年多,身為黑貓傑出一員的四娘來說,自然是小意思。幫默娘和盤金鈴換過衣服,急急為盤金鈴上妝,其實也就是在盤金鈴臉上抹一些掩飾臉色的油脂,再貼上默娘臉上那些假瘡,將佝僂駝背加上,就扮回了賀默娘之前的模樣。
看著已粗粗扮作盤金鈴的默娘,還缺最重要的一樁掩飾,四娘皺眉。
默娘卻毫不猶豫,朝著四方房柱一頭撞下,咚的一聲,額頭皮開肉綻。
四娘掩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出來,但她想說,這還不夠……
默娘晃著身子,摸著額頭,也覺出來了,在四娘已經清晰可聞的哽咽聲中,臉面繼續撞上房柱,咚咚悶聲連響,不僅額頭,連鼻樑和臉頰,頓時一片血肉模糊。
四娘再難忍住,使勁抱住了默娘,淚水如雨點落下,默娘卻一把推開她,急急比劃,催促著她。
連抽了幾口大氣,四娘猛然尖聲叫了起來:「來人啊!盤大姑發癲啦——!」
思緒再轉回來,不敢去看城樓刑台上的身影,四娘朝已有所悟的李肆點頭:「是她……」
保安門城樓,還冒著熱氣的狗血嘩啦啦潑向刑台上被縛住的那個身影,狗血之後還有糞水,跟著又是零零雜雜各色穢物。巫婆神漢正在刑台下繞著圈子灑米,左邊和尚,右邊道士,都拿起了器物,蓄勢待發。
那一波癲狂一般攀牆的民人被打落下去後,城下數萬南蠻洶湧而動,張伯行心頭還是一顫。可隨著穢物一潑上去,和尚開始敲動木魚,道士揮劍焚符,下方人潮也終於止住了,甚至還緩緩後退,呼號之聲再無剛才那般凶狠,讓張伯行心頭大定。
「諸位多加努力!將這妖女的邪氣穩穩壓住!」
張伯行高聲喊著,同時暗道,這妖女果然邪氣沖天,竟能牽動下方數萬南蠻。見她目光不類尋常女子,竟是那般透亮攝人,還真如民人所說那般,顯是身具勾魂之術。可惜,自己聖賢言護心,養氣數十年,這妖女再多大能,又對自己莫之奈何,今日,就是你這妖女的死期!
接著一股豪壯之氣在胸口裡流淌著,今日之舉,怕是千載難遇的揚名之機。魏征夢斬涇河龍王,那是民間戲言。我張伯行焚南蠻妖女,卻是真切之實。不管後事如何,我張伯行,足以名刻青史,萬世流芳!
巫婆打著哆嗦,神漢繞圈蹦跳,木魚之聲如雨落,道士的低吟也似疾風捲動。城裡已有數萬人聚到了保安門附近,猶在異口同聲地喊著:「燒了她!」
張伯行深呼吸,舉起了手,喊出了兩個字:「舉火!」
手臂揮下,似乎如擎天巨掌,光是陰影,就足以將城下那數萬南蠻碾為齏粉。
當橘黃火焰在城樓上閃起時,城下的數萬人靜了下來,一個,幾個,一群,片刻後,無數人跪倒在地,哽咽出聲,更有人胸口憤懣無比,揮拳砸著地面,咒罵著城樓上那些人,咒罵他們永墜地府,不得輪迴。
城下數千英華官兵也都驚呆了,就覺那團火焰,根本就是燒在了自己身上。
「盤……盤大姑……」
龍騎軍哨長王磐從馬上栽了下來,他面色灰白,已沒了流淚的力氣,就覺胸口正如刀一般疼痛。他本是江西綠營,南昌鎮標中軍游擊。在長沙大戰時被捕,因擅馬術,免了去南洋墾田的厄運,進到龍騎軍中成為普通一兵。一年多下來,已經積功升到了右士哨長。
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去年在病營裡,自己被扯下了褲子,盤金鈴親自檢查他上的傷勢。而自己之所以能保命,也全靠盤金鈴在衡州城外拉起的救護院。
他自認不是面薄之人,身在綠營時,怨不說,恩在心中可是如水潭一般,蕩過了漣漪,心也就平了。可在盤金鈴身前,在英慈院裡,他卻如重回孩童,恩怨那般刻骨銘心。
所以當江西綠營的細作潛入營地,想要對盤金鈴不利時,先被他的病友,已被發配南洋的那個陝西小子砸昏,他再高聲呼喊,徹底破壞了對方的行動。
這一年多投身英華軍中,浸在一個全新的世界裡,他也覺自己再世為人了,追思過往,盤金鈴的麗影那般高大,讓他這七尺男兒也要俯首相敬。即便再沒當面見過盤金鈴,但有時過長沙和衡州,見到天廟和英慈院時,都覺無比親切。
不止是他,龍騎軍裡,有近千之前的綠營俘兵,不少對盤大姑都是這般心懷。當李肆來到湖南,據說是要帶盤大姑回去成親時,他們一幫人還格外高興。接著盤大姑被劫的噩耗傳來,他們蜂擁找王堂合請戰,卯足了勁地飛奔而來,想要救回他們心目中的恩人。
他們……失敗了……
盤大姑,正在刑台上,被烈火漸漸吞噬。
不僅是王磐,不僅是龍騎軍,其他官兵們也都哽咽不已,那火就在他們眼中翻騰著,就在心底裡灼烤著。
城樓上,火光映在張伯行臉上,那清瘦肅正的面容也在變幻浮動,如地府惡鬼。
他惡狠狠地道:「叫!叫啊!烈火焚身,難道你都叫不出聲!?就是要聽你的慘嚎,浩然正氣才冉冉而升!邪,自古就不勝正!」
如他所願,火焰已經撲上了刑台上的身影,她正在掙扎,被高高反縛的雙手扯動了鐵鏈,發出喀喇喇的響聲。
接著一聲悲鳴響起,像是泣血的杜鵑,正當張伯行微微瞇眼,準備享受那象徵著勝利,象徵著南蠻妖人心志瓦解的嘶嚎時,天地似乎搖曳了一下。
那不是天地的動靜,那是一陣歌聲,一陣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此境下響起的歌聲,可它就是這樣悠悠飄出,從火舌呼呼肆虐的刑台上飛昇而起。
那是不成聲的長呼,夾雜著抗衡慘烈痛苦的嘶聲,但傳入耳中的,卻是深長悠遠的旋律,蘊著不知多少個千年的回聲。那一瞬間,送魂的巫婆真正抽了筋,如面癱一般呆住,驅邪的神漢手足僵直,如木偶一般停下。和尚的木槌敲到了腿上也恍若未覺,道士手中的符紙燒到手上也沒發現。
那是天曲,還只是天廟唱曲時的低和喉音。先是斷斷續續,可烈火似乎推著她的喉音而上,將那低唱連成了調,繼而高亢明亮,震懾入心。
城下的天主教之人,下意識地都低念出聲,漸漸將歌詞唱了出來。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脈代代傳,炎黃有子孫。」
「頭頂一片天,日月間星辰,陰晴風雨蔽,終有蒙塵人。」
「污垢烈火系,罪孽化飛塵,一氣歸天國,血肉回本真。」
「天主掌萬物,賞罰道中分,功罪止於生,蓋棺不再問。」
即便是沒有入教的人,此刻也合在了一起低唱,那刑台烈火中傳出的和音,將他們的雜亂歌聲融在了一起,高高托上了天際。
「犧牲!犧牲!你我本無憎……」
即便是已知那火中是誰的吳崖、薛雪和羅堂遠、甘鳳池、四娘等人,也都淚流滿面地一起唱著。
她也被這歌聲驚醒了,發現自己身在馬車中,意識到了什麼,她驚惶地推開車門,驟然見到這十幾日裡時時刻刻都在苦思著的人。
狂喜在疑惑前止步,不僅是疑惑自己處境的變化,還為對方那奇異的神色。
「犧牲!犧牲!你們本親人……」
李肆倚在車門邊,卻還注視著遠處的那團烈火,眼角也正流淌著熱淚。
「噢……不……不……」
聽著周圍萬人低唱,她轉頭看到了城樓高台的情形,昨日嘎然而止的記憶在腦海中翻騰而出,她驚呼出聲。
「默娘……」
她臉色煞白,捂著胸口,就覺這一口氣已再抽不上來。
「那不是默娘……」
李肆抱住了她,雖然還在流淚,神色卻已無比平靜。
「那是盤金鈴……」
他對這個名字的原主人這麼說著。
「盤金鈴,已經死了。」
聽到李肆如宣言一般的話語,她抽泣著道:「我怎能能這麼自私……」
李肆搖頭:「這不是自私,你不覺得,她也足以配得起這個名字嗎?」
她淚眼迷濛地道:「是的,她比我更純粹,比我更該受得大家的尊崇,但是……」
李肆歎氣:「你有今日的苦,是我種下的因,而你能得她身代,卻又是你自己種下的因啊。她已成了你,你就再不是盤金鈴,從今日起,為你自己,為我而活,把你的善,都給我吧……」
她眼瞳已再不是往日那般明亮,就像是浸在迷霧之中:「我……那我又是誰?」
李肆輕觸上她受傷的額頭,手指撫著她緊蹙的眉頭,低聲道:「你不是本姓蕭嗎?改回本姓吧,之前是叫苦妹?別訝異,你的過往,即便不告訴我,難道我不會自己去找嗎?」
李肆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再次如發佈宣言般地道:「再不讓你受苦,自然也不能叫苦妹了,就叫……拂眉……」
罩上一層面紗,盤……不,蕭拂眉看看轉身離去的李肆,再轉向那高台烈焰之處,跪伏在地,重重地叩下頭去。
此時歌聲已畢,高台上再無聲息,城下數萬軍民更是靜寂無聲,怒吼正蘊積在他們的胸腔之中。
搭起涼棚,打量火焰中已沒了動靜的身影,不,連身影都已經融在火焰裡,輪廓都再不見。張伯行厲聲道:「都動作起來!萬萬不能讓妖女施出邪術,遁魂而去!」
巫婆神漢,和尚道士們如夢初醒,紛紛動作起來,張伯行看向城下,就覺那一片靜寂之中,數萬南蠻也像是喪了膽,丟了魂,興奮得每一根汗毛都在搖曳。
他仰面長天,正要蓄氣,準備來個仰天大笑,再高聲叱喝妖孽退散時,城下忽然湧起一道滔天巨浪,那是灼熱得連金鐵都要融化的憤怒,推動著胸腔咽喉,將心聲噴薄而出的呼喊,數萬人幾乎同聲呼喊,震得城頭兵丁腿腳發軟,雲層也像是被推開了一線。
那聲呼喊只有兩個字……
「裁決!」
張伯行一顆心像是驟然置入萬年寒冰之中,再無半分感知,恍惚間,他就只能勉力轉動一個念頭:怎麼會……為什麼……為什麼南蠻沒有潰決,反而像是失了摯愛的凶獸,正咆哮出聲,即將吐露森伯而猙獰的巨齒呢?自己莫非……真的料錯了?
「裁決!」
城下數萬人沒有對城頭上的人喊,他們明瞭道理,知道自己無權審判,他們是在向有權定罪的人吶喊。
「裁決!」
「裁決!」
數萬人,包括所有官兵,都看向李肆,淚眼婆娑,滿臉漲紅,就吶喊著這兩個字。
李肆深呼吸,裁決雖由他定,卻沒有什麼選擇,最多選擇一下實施的形式。
取過部下的火把,丟入立柱火盆中,火焰呼呼而上,跟遠處城樓高台上的火焰遠近響應。
此時的李肆,跟武昌府裡那些民人之前心中所想,幾乎一半無二。
燒了它!
燒了它,還華夏一個朗朗乾坤!
李肆高聲道:「我裁決……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