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九卷 南北杯盞換 歧路頭不回 第四百八十九章 我就是把尺子
    第四百八十九章我就是把尺子

    進到屋裡,不等雍正開口,茹喜就揮掌止住,這般強勢從未有過,可雍正咬咬牙,居然忍住了。

    茹喜問:「皇上收到幾份密折?都是什麼人遞來的?」

    雍正道:「前日兩份,今日三份。」

    茹喜皺眉:「前日即到?皇上為何不來見臣妾?」

    雍正恨聲道:「前日,一份千里急遞,卻是李肆親筆,荒謬!另一份是江南李衛言湖廣事,朕自不信!」

    兩人已有默契,知道在說什麼。千里急遞那是兵部加急,李肆是國敵,居然能使喚朝廷最高級別急報,這事本身就無比可怕,再加上李肆親筆,估計也是以平等甚至強者凌弱的姿態,雍正自然要斥之為「荒謬」。而李衛能比湖廣官員更快發來消息,以常人來看,更是扯淡。

    可茹喜心中透亮,以李肆將她這個自己都有些說不清到底是在幫誰的細作直接塞到雍正身邊的本事來看,用用朝廷急報不過是小菜一碟。此次因為事態緊急,才不得已漏出底細,至少是廢掉了一條高級別的驛傳內線。而李衛之所以能知道,估計是李肆從聯繫自己的那條快線傳給了李衛,讓李衛作個佐證的。

    茹喜歎道:「直至今日,袞泰、鄂爾泰和年希堯的密折到了,皇上才信了此事?」

    雍正無語默認,片刻後才記起了什麼,急切地道:「之前朕讓你傳的消息……」

    茹喜款款一笑:「臣妾終覺不妥,正在思量,現在還是要傳嗎?」

    雍正那冷臉看似沒什麼變化,可這一瞬間,卻像是底處的冰雪融化了,整個人也透出了一絲熱氣,然後又皺起了眉頭:「你不是……」

    這是關鍵時刻!

    「臣妾滿心都是為皇上著想」這話從茹喜肚子裡升騰而起,可腦子同時急速轉動,吐出喉嚨時已變作了「臣妾也非木偶,總有些許自己的盤算。」

    雍正淡淡哦了一聲,可眼底裡卻飄過一絲火花,嘴裡道:「那就為朕盤算盤算,此事該如何處置?」

    話雖如此說,自然不會信全了她,但茹喜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至少能讓雍正覺得,自己跟李肆終究不是一體的。

    但想著要出口的話,她卻只能頹然歎氣,這個時候,她卻必須跟李肆一體,就眼下此事來看,雍正和李肆,並非死敵。

    「皇上,為大局計,那瘟神就得趕緊禮送出境!若是顧念朝廷體面,可令馬見伯,不,人該已到了張伯行手上,令張伯行交由鄂爾泰處置。鄂爾泰赤膽忠心,知國政分寸,可為皇上分憂擋謗。」

    茹喜一番話,雍正幾乎當時就要點頭了。

    李肆發來親筆信,姑且不論「表現形式」,實質內容就夠讓他震驚的了,馬見伯抓了盤大姑?他活膩味了麼?他居然不知道那是顆災星,大清的災星!?那盤大姑跟李肆,就是一對陰陽雙煞!

    認真回想,有時候雍正都覺得,盤大姑比李肆還可怕!李肆用槍炮爭天下,盤大姑用善德爭人心。人心不算啥,剃髮都能靠砍頭剃下去,可不解決掉李肆就去碰盤大姑,那是人心加槍炮!這事雍正倒是體會到了他老子康熙的感觸。

    所以呢,相比李肆直接揮軍北進,他更怕盤大姑徑直來了北面,前者畢竟一刀見肉,痛也就痛了,真要死也就死了。可換成盤大姑北進,他怕的就是一邊千辛萬苦地忍耐,侯著那一絲生機,一邊又知絕難不出事,總得等著那刀子什麼時候會跟著來,又是落在何處,這般煎熬,絕非他這性子所能承受。

    好在那李肆沒窺破他的恐懼,盤大姑始終沒跨入他治下地界一步,可怎麼那馬見伯!嘿!本覺得他是條好漢子,把他從固原挪到湖廣,是為了避開清算十四餘黨餘風,卻沒想這好漢子卻是個白癡!

    李肆親筆信,連同李衛佐證,他都還不敢信,可拖了兩日,今日一早,收到湖廣三位大員同時飛馬急遞,言辭激烈地彈劾馬見伯恣意妄為,壞朝廷大局,現今那李肆正整頓大軍,就要大舉北進,當時他就一顆心涼透。

    想起之前還讓茹喜傳達他要長沙的威脅口信,雍正一顆心更是要裂成兩半,這不就坐實了其實是自己指使馬見伯的「罪名」麼?

    萬幸……這茹喜有自己的主張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沒有將這口信發出去,要不然……

    雍正心中無比後怕,要不然自己就得把投石問閒路,搞成投石問生死卜。眼下國庫的洞底才勉強填住,還得虧有李肆出兵,三四月就平定了藏地,省下了大筆開銷,否則這戰事錢糧,又是一個大窟窿。更要命的是,他之前投石問路,真正目的就是想提醒李肆,你馬上有大麻煩了!所以我這有什麼動靜,你就別當什麼機會,非要再來插一腿,甚至趁火打劫……

    心神恍惚間,卻聽茹喜問道:「可說起來,馬見伯之行,似乎也跟悟錯了皇上意思有關,皇上,之前那道要李肆讓出長沙的口信,到底有何虛實?」

    雍正並非缺心眼,他思慮其實更深,只是總喜以啟航更新組幽靈情用事而已。腦子急轉一圈,覺得藉著這個機會,再投……,不,把那石子送過去,李肆該是能體會到他的誠意,由此對他那消息,也該更信上一分。

    雍正歎氣道:「有甚虛實?你且跟李肆說,先皇跟西夷所議之事,正有人接著商談,他若是識趣,將盤大姑送還於他後,休要再興波瀾,否則……」

    原來是這樣啊,茹喜心道,早前確有聞先皇與洋人有約,不及履現就駕崩了。現在不知通過什麼途徑,又跟皇上搭住了線。不論此事成算有多少,至少可以用來恫嚇李肆,皇上這般處置,也算是苦心周旋了。

    若是沒馬見伯那二楞子撞出來,皇上的謀劃成算很大,現在麼,就只希望能消弭馬見伯所為的嫌怨,當然,前提是盤大姑能安然無恙地送回去。

    由馬見伯這名字,想到了自己所收指示裡提到的另一個名字,茹喜有些憂慮地道:「此時盤大姑該是到了張伯行手中,即便有其他大員趕去,張伯行是湖廣第一人,他若再生什麼波瀾……」

    張伯行這個名字讓雍正也皺起了眉頭,他鄭重點頭道:「此人性方,確是有些顧慮,朕馬上下急諭。」

    所謂「性方」,其實也就跟二愣子差不了太多,這可不是說張伯行身為「清官」的一面。當年張伯行在江南跟噶禮以及噶禮背後的江南商人作對,那就是個超級楞頭青。身為江蘇巡撫,就敢將兩江總督噶禮女婿的哥哥,其實就是噶禮門下走狗,大海商張元隆,外帶十多名船主刑逼而死,而且罪名還是「莫須有」。他只是見到噶禮用戰船幫張元隆護航販運稻米,由此推測張元隆在向南洋莫名「賊寇」賣糧,一根毛的證據都沒有。對比馬見伯之行,他似乎更為白癡,當時所為,激得江南士商群起而攻之。

    身為皇子時,雍正也是這麼看張伯行的,可坐上了龍椅,看人的目光就不一樣了。雍正覺得張伯行這傢伙也是個機靈人,外加賊大膽。當初張伯行就不是推測,根本是誣陷。此人看準了康熙把自己擺到江南的用心,那就是打壓江南士商的。噶禮已跟江南士商聯接太緊,張伯行是以兩敗俱傷的方式,完成了康熙的任務。李肆崛起後,張伯行起復,穩居江南,壓制工商,這就是康熙認可此人的證明。

    再想得多了,康熙時的「清官」,都如張伯行一般,個個標榜「慎獨」,其實都摸準了聖心,那就是賣「孤」求榮,當弧臣嘛。只是走這條路子,必須得做足清廉戲碼,一般人玩不來,所以官場看這些人也如看白癡一般。

    對張伯行這麼一個很能摸準聖心的清官,雍正覺得該不會出什麼意外,可他總得把自己的努力和誠意,由茹喜傳遞給李肆嘛……

    十一月二十三日,馬車高抬低伏,不再顛簸,嘩嘩水聲響起,該是置身江上。

    咄咄敲門聲響了幾下,然後一人推門而入,正是馬見伯。這青臉漢子已成黑臉,整個人也憔悴了一圈。盤金鈴氣色雖差,眼瞳卻依舊清澈,被她盯住,馬見伯側開臉面,低聲道:「盤大姑,這是江上,馬某不得已,要縛住你的手腳。」

    跟幾日前對待盤金鈴的冷漠、疑懼再不一樣。先是生熬了三天,後幾天更覺無人再可信任,與手下每天只得輪流休息一兩時辰,又這麼四天下來,整個人幾乎已快到崩潰邊緣。

    不是想著武昌府已近,不是這番境遇的回味太過離奇,馬見伯的腦子早已崩作兩半,一半喊著他們說的該是真的,這尊瘟神就該放了,免遭禍患,一半卻喊著乾脆一刀殺了,一了百了。

    可對上盤金鈴那眼瞳,第二個念頭總是要潰敗,他覺得自己是在辦國事,不該這般自暴自棄。也不知道是因為這股心念漸漸濃了,還是他其實本心已信了袞泰鄂爾泰等人的話,對盤金鈴是越發謹慎,甚至從路邊擄來伺候盤金鈴的民女,上了渡船後,都是避開她去滅的口。

    聽得他的話,盤金鈴眼瞳一轉,明瞭他的用意,搖頭道:「我真要尋死,也不會等到現在。」

    馬見伯一滯,再回想盤金鈴一路無比沉靜,也確實看不出尋死之心,一股憤懣湧上胸口:「盤大姑,你真的覺得,朝廷會把你放回去?」

    盤金鈴看住他,繼續搖頭:「這不由你的朝廷決定,這由上天決定。」

    果然是神神道道,馬見伯正要冷哼,卻聽她再道:「大家喚我作盤大姑,是在敬我。可七八年前,我卻是個天譴之人,人人見我都要唾棄。上天之意,浩瀚莫測,誰又能想得到下一時呢?我不想死,就是不想那下一時裡,無數人生死,是由我而定。」

    天譴之人……

    馬見伯下意識地就想到蠱毒什麼的,背心頓時又涼了,聽她說得灑脫,想到鄂爾泰等人的話,又忍不住出言諷道:「若是那李肆真能為你而興兵犯國,奪千萬人性命,當初你又何必站出來?虛偽!」

    盤金鈴低低道:「那時站出來,是因為我不敢替上天決人生死,只以我眼救人。現在不想死,也同樣如此,只以我心救人,更多的我做不了,但該做的我絕不逃避,不少一分,不多一寸。我因此而得他的賞,也因此承了他的裁決。我是天譴之人,又得他授了仁人之術,我就是他的尺,衡量這世間誰人能得救,誰人該沉淪的尺。我其實也盼著能不再當這尺,可似乎這就是我的宿命……」

    馬見伯不懂,同時也被她這沉靜給激怒了,忽然就覺得自己像是面對著一面純潔無瑕的鏡子,看見的是一身髒污的自己,由此覺得她面目格外可憎。即便理智一直壓著他,但苦熬多日,精神早已恍惚,再難忍住怒氣,抽出腰間鐵尺,就朝盤金鈴額頭砸去。

    眼見鐵尺即將破顱,馬見伯終於清醒了,自己辛苦這麼久,到底是為的什麼?

    心念一定,腕上回力,卻收勢不及,鐵尺依舊劈在盤金鈴額頭上,頓時顯出老大一條血痕。

    盤金鈴仆倒在車廂裡,喘了幾口氣,再爬了起來,一邊捂著頭一邊哈哈笑了,再沒之前的沉靜氣息,讓馬見伯心頭更是凜然。

    「剛才你看我的目光,就跟七八年前那些人一般無二,可那時我是天譴之人,現在呢?是因為你以我來衡量了自己麼?」

    馬見伯兩眼血絲幾乎要崩裂了,怒聲喝道:「閉嘴!閉嘴!閉——嘴——!」

    他呼哧呼哧喘了老大一陣氣,然後冷聲道:「我與你,沒有個人恩怨,我劫你,我殺人,都是一心為國!我寧夏馬家,一族將門,半數死於國事,就憑你區區一個弱女子,有什麼資格來評判我馬見伯的本心!?」

    盤金鈴沉默了,片刻後,她點頭道:「真是可惜了,你若是為他的國效力,該是天刑社和聖武會的完美合契。簡單說,天刑社尊的是白起一類,聖武會尊的是岳飛一類。」

    聽到前半截,馬見伯還一臉譏色,聽到後半截,特別是那兩個人名,他臉色卻沉肅下來。

    許久之後,他邁步出了車廂,走時丟下一句話:「張制台是個清官,自會善待大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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