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生死決與人生坎
數千里外,川南木裡河畔,一場戰鬥也正告尾聲,無數裹頭號褂的綠營兵丁倒僕在河岸邊,血水染紅了河水和草地,硝煙正向半空冉冉散去。
龍驤軍進雲南,一路勢如破竹,攻下昆明後,再追著雲貴總督郭瑮北上,逕直攻入四川。郭瑮退到西昌縣,跟建昌鎮總兵聚起萬人大軍據城固守。張漢皖佯裝退卻,卻在木裡藏人的引導下遍訪諸部藏人,募兵引商,一軍大散,讓那郭瑮以為有了可趁之機。【1】
郭瑮與建昌鎮合兵四千,想偷襲木裡部,將這個跟英華軍勾結最密的部族滅掉,以此殺雞儆猴,鎮住川南康巴藏人。卻不想在木裡河畔遭遇龍驤軍和木裡部的聯手伏擊,四千兵馬幾乎全軍覆沒,領軍的建昌總兵帶著幾百殘兵倉皇而逃。
「那就是貢嘎雪山麼?好高,刑天撞斷的不周山是不是就這般模樣?」
「藏地的雪山比這還高還險,天王說過,藏地跟天竺交接的地方就是世界的屋脊!」
打敗幾千敵軍,對龍驤軍來說算不了什麼光輝勝績。硝煙還未散去,紅衣藍褲的龍驤軍將士就已散了隊形,湊在一起閒聊。
朝西北方向望去,一座皚皚雪山在天際遠處聳立,似乎插進了天頂,讓這些廣東伢子大飽眼福。學過地理的軍官們有了顯擺學識的機會,一邊作著介紹,一邊還注意著一片狼藉的戰場。
上千康巴藏人正在清理戰場,綠營官兵的馬匹、鑼鼓、腰刀和鳥槍等等遺物都成了他們的戰利品。這些人有男有女,竟像是全族青壯齊出動一般。而讓軍官們頻頻舉目的,是一個身影窈窕的康巴藏女,手裡端著一桿永歷式火槍,陪在她身邊那個羞澀得不時撓頭的年輕軍將正是龍驤軍統制張漢皖。
「你們只想佔住西昌嗎?不是想著入藏地?要入藏地,就得佔了北面的打箭爐!」
藏女雖會說漢語,口音卻還有些怪異,脆生生道出,被咽喉一股綿長勁兒推著,就像黃鶯鳴柳一般,聽得張漢皖份外舒坦。也難怪,這個叫達瓦央金的少女,就是之前在廣州小金明池三族共舞的領唱藏女,說話都如唱歌一般讓人肺腑清靈。
「我們……為什麼要入藏地啊?」
張漢皖又撓頭,他本就有些內向,被這康巴少女主動扯著,更是木訥。雖然人家已當了一路的嚮導,從廣東直到川南,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不管是天可汗,忽必烈汗,還是大明皇帝和清國皇帝,誰佔了中原,不都要進藏地嗎?我們藏人和漢人總是要相處在一起的,藏人也總是要向漢人低頭。對我們來說,向天王低頭,總比向那個康熙皇帝低頭好。你們要入了藏地,讓喇薩的第巴們低頭,再封封和班禪,藏人就都會向你們低頭。」
達瓦央金的紅唇翻動不停,什麼藏人漢人,低頭來低頭去的,讓張漢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半天他才撿到重點,糾正著少女的錯誤認知:「這不是藏人和漢人的事,忽必烈和康熙也不是漢人。天王的確說過,華夏各族,四海一家,但入藏的事情,好像有些遙遠了……」
接著他微笑搖頭:「達瓦央金,你就專心唱歌吧,這些事可用不著你這樣的姑娘操心。」
達瓦央金快走兩步,攔在了他身前,驕傲地哼了一聲:「你就以為我是一般的歌女嗎?」
張漢皖差點跟少女撞個滿懷,退了兩步,心中蕩動,不敢跟這亮麗少女對視。心說你當然不是一般的歌女,你還是天王府太樂寺的樂官。跟還在廣州的那些康巴歌女一樣,都是格桑頓珠送給天王的私產,未來也該是天王的妃嬪。
他雖然內向,卻也沒到如此靦腆的地步。可這姑娘身份特殊,偏偏歌喉、容貌和性格又引得他心動不已,心中隱有煎熬,所以對上這姑娘,他很是拘謹。既然是天王的妃嬪,那就是四嫂,即便不論公,就論私的話,他都不能有絲毫逾矩,連想都不能細想。
可他心中還是經常閃過雜念,天王……四哥兒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讓這嬌滴滴的姑娘來當嚮導。跟著咱們大老爺們跋涉幾千里,還親身參加戰鬥。四哥兒對女人,還真是一如既往地狠心呢。
達瓦央金自是不知他這一番心聲,昂首道:「我全名叫冬-達瓦央金!格桑頓珠還得向我行禮呢。」
張漢皖呆了一下,不僅有姓,還是藏人古姓!?這可了不得呢……【2】
達瓦央金似乎很滿意這效果,又嘻嘻笑了:「木裡、巴塘和裡塘一帶的頭人,都出自我們這一家,我爹爹就是裡塘的頭人。」
張漢皖恍悟:「所以你要我們去占打箭爐!?」
達瓦央金點頭:「是啊,佔了打箭爐,讓我們這幾部康巴藏人見到你們的力量,明白你們要進藏地的決心,才會跟著你們反了康熙皇帝,而且你這大將軍才能被我爹爹看上眼。」
張漢皖又糊塗了,幹嘛要你爹爹看上我?
達瓦央金明亮眼瞳閃著異樣神采:「只有我爹爹把你看上眼,你才夠格向他提親啊。」
張漢皖頭暈,提親?
達瓦央金很認真地說:「我很中意你,你也該是中意我的,從你眼裡看得很明白。」
張漢皖驚得兩眼圓瞪:「我我……你你,你不是天王……天王的……」
達瓦央金撅嘴道:「他只當我是五桿火槍換來的瑪吉阿米,就沒正眼看過我,還說我唱歌愛跑調。雖然他是英雄,是大汗,可不懂得我的好的男人,我才不稀罕。」
張漢皖感覺自己有些虛脫,是康巴姑娘都這般直率,還是達瓦央金本人就是這性子?看中了哪個男人就自己開口,還要那男人為了她去攻城掠地?
達瓦央金繼續歪著嘴角:「你們漢家郎就是這麼扭捏,說吧,是不是你已經有心儀的姑娘了?」
張漢皖僵著臉轉移話題:「打箭爐那裡該有很多鐵匠吧,我們的刺刀和胸甲都得補補了。」
達瓦央金翻了個白眼:「打箭爐是藏人話,不是漢人話!打是絲綢,箭是藥材,爐就是市集的意思。你說吧,是不是喜歡我!?」
怎麼不喜歡!?龍驤軍上下萬人,有誰不喜歡?每日都能聽到你的歌聲,腳下格外有勁,我還能天天看到你的笑容,心中有再大的煩憂也化為烏有。能得你的青睞,我張漢皖這頭悶驢,還不知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氣。真能娶到你,賈昊吳崖還有於漢翼胡漢山他們估計都得羨慕死!
張漢皖差點就把這澎湃心聲道了出來,另一個念頭卻死死攔住了,他是天刑社的人,他隨時準備好了去死,而他的哥哥,早已戰死在韶州黃岡山,他憑什麼享到這福!?
心思再轉向東方,張漢皖為自己這驟然湧起的心聲而羞慚,天王正在湖南,即將跟韃子皇帝對決,聽說他都寫了遺書,做好了戰死的準備,自己卻還在念著一己之私。
張漢皖臉色陰沉下來,鬱鬱搖頭:「達瓦央金,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在那之前,我沒資格想這些事。」
轉頭瞧見部下鬼鬼祟祟跟在後面,欲言又止,張漢皖告罪離開。達瓦央金還在背後喊著:「那你只是沒想,可不是不喜歡我,對嗎!?」
一陣低笑連帶拍掌聲響起,張漢皖頓時一臉緋紅,這姑娘真是太……太可愛了!
瞧著張漢皖落荒而逃的身影,達瓦央金捏拳道:「我就瞧中你了!你不娶我,我就找天王,說你欺負我!」
達瓦央金和張漢皖的情事,只是龍驤軍進川南後的一例,異鄉風景,異族風情,引得龍驤軍這幫兩廣漢子心旌神搖,即便監管軍紀的軍司馬怎麼約束,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當龍驤軍在西昌城下重新匯聚時,尾巴後面綴著的幾百藏家姑娘,讓張漢皖暴跳如雷,同時也頭疼不已。
就在同時,湘西大山裡,賈昊面臨的局勢比張漢皖還要急迫。
羽林軍攻佔遵義,再向北虛晃一槍,引得胤禎急奔重慶後,又轉兵進入湘西,這裡是苗人和土民(土家族)扎堆的地方。
早在貴州的時候,賈昊就已經惹上麻煩了。大軍行進在湘西鳳凰境內,有當地土人引路,腳程很快,但行軍隊列一側,還有一群羅羅夷人緊緊跟著。這幫羅羅有男有女,身材高大,深目高鼻,膚色黝黑,竟不似中原人。其中還多是花枝招展的女子,還有一個一身華彩的女子騎著馬,被兩個女子牽著,一個男子撐著大傘,就貼著策馬緩行的賈昊。【3】
「統制,我覺得你還是納了人家女王吧,將他們族中男子招呼起來,那也是好幾百的壯丁,咱們白城營正缺那樣的高大漢子當擲彈兵呢。」
白城營指揮使彭世涵在賈昊身邊說著,也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當真,氣得賈昊對他怒目而視,「我納人家!?那是人家招贅我才對吧!?還是個寡婦,你當我賈昊找不到女人還是怎的!?」
蒼梧營指揮使孟松江嘿嘿笑道:「寡婦又怎麼了?我打聽過了,那女王才十七歲。雖然黑了點,可模樣真是周正,笑起來那一口白牙……哎喲!」
話沒說完,賈昊一馬鞭抽在他的坐騎上,頓時將他連人帶馬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