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青紅相間的方磚大道,一路經過儀禮大典才會啟用的中和殿、大朝會和殿試等一般儀禮所用的至正殿、一般朝會所用的普仁殿,不過一刻鐘的步程,就已經過了無涯宮前庭。
「雖說見識非凡,膽量逆天,可於儀禮典章的眼界,終究還是脫不了鄉村野小子的狹促。這等宮宇,怕是連北面的親王府都不如,也不知叔爺尋常是怎麼教他的。」
還是一身淡黃衫裙,素顏朝天,長髮輕挽,段雨悠就像是逛市集一般,帶著小侍女六車,由內廷管事領著,向無涯宮內廷行去。
「小姐……好帥!」
段雨悠為這無涯宮的小氣佈局暗自搖頭,小侍女六車卻是滿眼星星,順著這小花癡粘在某處的目光滑過去,段雨悠心頭也微微晃了一下。
果然好帥!
那是立在道旁的衛士,鮮紅對襟中襖,黃銅紐扣壓襟而下,再普通不過的英華軍人。可這些人的裝束跟尋常兵哥有很大不同,他們都穿著黑褲子,不是一般士兵的藍褲子,褲管側面還有醒目的紅帶,由他們挺拔身姿而拉得筆直。
沒有扎綁腿,腳上都踏著馬靴。原本身上耀眼的交叉白皮帶消失了,連腰帶也變成了黑色,再加上黑袖口,豎起的黑衣領。紅得濃烈,黑得深沉,這些年輕人全都罩在一股渾厚濃郁的肅武氣息中。
還不止如此,讓六車這小姑娘芳心亂撞,段雨悠也微微失神的原因這些士兵的面目。帶著雲翅的銀亮頭盔上插著一蓬羽翎,大多數都是白羽,少數是紅羽,前者該是士兵,後者是軍官。壓得低低的盔簷上還立著一面太極雙身團龍的黃金徽章,被一圈古樸雲紋包裹住。
被這紅黑色調托著,華麗頭盔扶著,下頜還被黑盔帶遮去大半,這些官兵的面目只露出一半。皮膚黝黑,神色冷峻,被那雙彷彿世間萬物皆難撼動的沉毅眼瞳牽著,混成一股讓常人總覺在仰視高山石峰的壓迫感。加上衣領和袖口上繡著的金黃雲紋,肩頭還有自鎧甲披膊簡化的金黃雲獸肩飾再給整個人打上一層飄渺非凡的光彩,怪不得六車那樣的小姑娘心神搖曳,難以自持。
段雨悠心說,那小子造房子眼光不行,妝點人倒有點本事,怪不得大家都說英華官兵都是天兵呢,這身打扮就再形象不過,只是……
她掃視這些官兵,發覺有高有矮,還是微微搖頭,選禁中親衛,怎麼也該選一般高矮的吧。
「小六車啊,多瞧瞧,瞧上哪個了,我去幫著說媒。」
領著她們主僕倆的內廷管事本就是個慈眉善目的大娘,見得六車這模樣,自然知道是小姑娘發春了。這一開口,連段雨悠也被嚇住了,這些都是親衛心腹,怎可能就在宮廷裡就談起了婚嫁之事!?
「天王府剛定了新規矩,無涯宮侍衛半年一輪換,新的一波是從羽林軍白城營和虎賁軍後營裡選出來的,他們可都是宜章大戰的臣。等他們再回軍中,可都要加上侍衛親軍的名號,著實的大榮耀!藉著拱衛宮廷的機會,順帶解決了婚事,一舉兩得嘛。」
管事大娘這般解釋道,段雨悠愣了一下,搖頭失笑,果然是個毫無顧忌的野小子,心眼是怎麼長的?這可是他的宮廷呢,讓一幫兵哥借守衛宮廷的便利去找媳婦,他就不擔心亂了自家後院的鶯鶯燕燕?
再想到今天來此的目的,段雨悠又是低低一歎,自己可沒冷眼旁觀的資格。嘴上雖然跋扈,也施展了渾身解數推卻,可自己終究不是尋常女兒家,被那混蛋叔爺牽進了這天下亂局,自家的婚事,終究不可能是自家做得了主的。
那個清亮嗓音隱隱在她心中迴盪,不媚權貴的風骨,悲天憫人的胸懷,讓她生出了一股掉頭狂奔而出的衝動,跟著那個人逃離這一切,就此隱居山野,作一對神仙眷侶,那該是何等自在的事……
不,我不甘心,我段雨悠學冠古今,又有一顆玲瓏心,怎麼也要爭取一番。
段雨悠暗自打著氣,厄運上門,自己並非全無抗拒之力。
「鄧大娘,您是說還不止這些兵哥麼?」
六車慾壑難填,份外露骨的話將段雨悠的心緒拉了回來,暗暗擰了這丟足她顏面的小花癡一把,小侍女痛呼一聲,引得道旁衛士都看了過來。
「那黃衣姑娘好美,等完了班,我幫哥去問問是哪家的。」
見這一行人走得遠了,立得如雕塑般的江求道低低念著。
「江求道!在班神思不屬,分心私務,罰你掃三天營房廁所!」
他身邊的江得道低聲呵斥著,可身軀紋絲未動,連帽翎都沒晃一下。
「就知道瞎扯!那黃衣姑娘是段老夫子的侄孫女,聽老司衛說,她可是早定好了的王妃!你這不是害我麼?我瞧倒是你自己看中了那小姑娘,也罷,哥哥我就豁了出去,跟鄧大娘打探一下,看能不能攀上人家……」
教訓了弟弟,江得道暗自嘀咕著,自己入了天刑社,啥時候上天可說不準,還是先給弟弟解決婚事要緊。
段雨悠自是不清楚自己的歸宿已經在坊間傳開,成了黃埔乃至廣州官民茶餘飯後談論的新話題。她跟著那姓鄧的管事大娘進了內廷,眼前景色頓時一變,有那麼一刻,她都覺得是自己夢想中的山野仙居從心中跳了出來,落在了眼前。
小橋流水,草木繁茂,卻沒有什麼人工雕琢的氣息,碎石小路跟小溪蜿蜒纏繞,盡頭是一處水潭,瀑布自潭上轟鳴而下,帶著水車嗡嗡轉動。潭邊立起一座怪異殿堂,沒有雕樑畫棟,像是一座渾圓大穀倉,可四面全是水晶琉璃,陽光灑下,潭影倒映,天地之色匯在這琉璃牆上,讓這殿堂恍如仙庭。
這該就是傳聞中的肆草堂吧,段雨悠心說,就不知道以後給自己立的悠園會在哪裡。
進到殿堂裡,沒見著什麼華麗裝設,甚至可以說是簡樸至極,還帶著一種凌亂感,可這凌亂中又隱約能見一股脈絡,像是方便某人在這殿堂裡四處走動,隨手處置事務,這人當然就是英華天王李肆了。
鄧大娘跟一個侍女交接後,就帶著六車守在了外堂,由那侍女領著段雨悠進到內堂。
「您是……」
見這個侍女十六七歲,碧眼棕髮,段雨悠下意識地想到了一個人,即便她生性粗率,也有些緊張了,難道這就是關蒄?
「我是安雅秀,以前叫安十一秀,天王給我改的名。」
少女怯生生答著,就像她是客人,段雨悠是主人一般。聽到安十一秀,段雨悠才恍悟,這該是另一位王妃安九秀的妹妹。
「等等……天王還在處理要事……」
到了內堂門口,隔著屏風,正聽到一個懶懶嗓音在說話,像是跟朋友聊天一般隨意。
「別擔心,我不會殺人,甚至都不會抓那傢伙下獄。我李肆心懷至上天道,要誅的是天下人心,手握可吞天下之強軍,要斬的是滿韃氣運,一個黑心小人,可不值得我動氣。」
「這確實是一場大風波,風眼卻不在那傢伙身上,而在我怎麼處置此事上。報紙已經出刊三四天了,為何還這般安靜?沒有跟著罵的,沒有跳出來反罵的,就只有各地官府在收繳報紙,連你們越秀書院的門都沒人去砸,這不是很奇怪麼?」
「原因很簡單嘛,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心慈手軟的菩薩,起家前還是個李半縣,他們都覺得那傢伙,還有越秀書院要完蛋了,坐看那傢伙掉腦袋就好。當然,還有人呢,是等著我一刀下去,他們就有了蠱惑人心的籌碼。」
另一人恭聲應著,還在請罪說自己用人不察,不被追責,他自己難以安心。
「你就這麼想吧,你不是我英朝的官,史貽直那混蛋又老是摸魚,遲遲沒把《英華刑律》弄出來,我要處置你也無可依。要說聖心獨裁吧,我還不是皇帝,拿你可沒辦,這樣就能心安了吧?不行?好吧,來人!拖出去打二十大板,別傷著骨頭,打爛點。」
李肆這語氣還是那般悠閒,像是在說笑話,可兩個穿著黑紅相間制服的侍衛拖著一個年輕人從她身前經過,片刻後,辟辟啪啪棍子揍肉聲響起,她才醒覺,那可是說真的。
「段小姐……」
安雅秀的身子隨著那啪啪脆聲哆嗦不定,小臉煞白,卻還記得自己的職責,提醒段雨悠進去。
內堂明亮潔淨,中間就一圈又像是軟塌又像是座椅的怪東西,李肆正翹著二郎腿,雙臂大張,扶著軟塌上緣,目光飄渺,正在出神。
四年了吧……
段雨悠心說,四年了,這傢伙一點也沒變呢,感覺還是當初那個跟著叔爺一同談古論今的野小子。
李肆眼神聚攏,掃了過來,她趕緊低頭。也不是沒變,至少身份變了,即便有段宏世這層關係,李肆再也不是她可以隨意平視之人。不止是身份,投過來的目光像是一股磅礡渦流,似乎能從她眼中透入心底,將心中之物盡皆捲起。
「四年多了,我可是經常想起你呢……」
李肆微笑著說道,段雨悠只覺汗毛立起,一股戰意也從心底湧出。
想強娶了姑奶奶我,沒門!
「民女見過天王……」
她再溫良嫻秀不過外加嬌弱地深深一福,
「別裝了,雖然之前跟你只有半面之緣,可你是個什麼脾性,我再清楚不過。」
李肆語氣沉凝,段雨悠愣住。
「既然你來了,咱們就嚴肅地談談一件事……」
李肆看住這個秀美出塵的女郎,心說咱們其實有很多共通之處。
「談談咱們的人生。」
他再認真不過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