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六卷 篳路血火築,國為萬民開 第三百二十七章 人心何所依,忠義何所寄
    「我決定了」

    馬車上,麗人素手交拍,眼中透著決然光色。

    「如果叔爺把黃埔書院的藏書樓給我,我就答應……」

    小侍女六斗驚呼:「小姐為了書,你連自己也要賣出去嗎?」

    段雨悠呸了一口:「想什麼呢我就答應見那小毛頭一面,僅此而已」

    六斗再次驚呼:「那藏書樓可有快十萬本書呢十萬本小姐,就賣一次會面,二太爺願賣嗎?」

    段雨悠錘起六斗:「你這沒心沒肺的死丫頭小姐我可是無價的,怎地就賣賣賣說個不停」

    主僕正在嬉鬧,就聽得喧囂之聲漸起,不多時馬車停下,侍衛在外恭聲道:「小姐,新會到了。」

    戴好面紗斗笠,主僕二人下了馬車,視野就淹沒在一片五彩斑斕的光影中。

    巨大的桅桿式路標已成一片喧鬧集市的中心,「崖山向南,新會向北」的兩面豎旗迎風招搖,沒來得及看北面不遠處的新會城牆,段雨悠先注意到圍著新會的矮牆,一丈高左右,綿延好幾里,看起來該是用來隔絕新會的,每隔百多步還建有炮台。可這牆卻是五光十色,每隔十多步就有一幅色彩鮮艷的圖畫。

    段雨悠最先看到的是幾幅猩紅主色的圖畫,定睛看去,不由胸口一陣翻騰,那猩紅竟是人血,如江河瀑布一般橫貫畫面,無數人頭殘肢點綴其間,正見到無數剃著金錢鼠尾辮子,凶神惡煞一般的兵丁,提著人頭,踩著屍體,身後的城門寫著「太平門」三字,赫然是廣州景象。

    「李成棟反正後,廣州歸於南明永歷帝治下,六十六年前,清兵攻廣州,自二月戰至十一月,因有內奸出賣,最終破城,全城軍民都被屠盡,珠江為之變色……」

    不少人正沿牆觀畫,甚至還有說書人在講畫上的故事,段雨悠心中一震,也被那說書人牽著,一幅幅畫看了下去。從廣州到肇慶,再到佛山,之後又到了新會,見到的是滿城軍民跪伏,然後排隊剃髮。

    等看到李定國攻新會,新會人據城堅守,無糧時煮人以食,眾人都覺胸腹翻江倒海,小侍女六車指著那畫上正被兵丁架起,要朝沸水滾滾的鍋裡丟去的小女孩,惶急地問:「她活下來了嗎?活下來了嗎?」

    這畫太生動,太逼真了……

    段雨悠閉目,只覺再難看下去,更沒心思回答六車的蠢問題。

    「咦是琉璃拼成的呢。」

    六車像是想阻止畫中那樁慘劇,伸手去碰畫,然後有了新發現。

    「往日就說韃子殘暴,漢奸無恥,還沒什麼感覺,今日才知,這兩伙人都該死死上千遍萬遍」

    六車的反應跟其他人沒有兩樣。

    「戰火一起,生靈塗炭……」

    段雨悠卻是低低歎道,罪惡的還是這戰火本身,哪邊都沒差,她可讀過書的,之前紹武和永歷兩帝在三水還不是打得不可開交。

    「唉唉,別亂劃,這畫旁的空牆就是專為諸位留名的。」

    見有書生模樣的遊客興致大發,掏出廣東已經流行的硬墨筆,就要在畫上來個「某某到此一遊」,說書兼導遊趕緊攔住,將他導向旁邊的空牆,那上面已是密密麻麻的留名,就剩些邊角。

    瞧瞧十里長牆,這樣的留名牆幾乎佔了一半,段雨悠也不由抽口涼氣,來這新會「觀光」的人,怕該有百萬之眾了吧。

    「準是我那叔爺幹的好事,這等豎起靶子,同仇敵愾之舉,還真是匯聚人心的良策。」

    段雨悠正浮想連翩,一聲炮響,嚇了她和周圍遊客一大跳,六車更是急急來牽自家小姐,還以為是要打仗了。這可不是風景勝地,不遠處就是新會縣城,就是戰場。

    「去看下一場,誦書換糧,諸位跟上啊,慢了就看不到了。這炮聲是在提醒他們該登台了,不妨事的。」

    導遊帶著眾人上了一處高台,段雨悠也拖著心中惶惶的小侍女跟著去了。上去後正見到半里外新會縣城的城門樓上,一群服色頗為怪異的人剛剛露面,說怪異是不類常人,但細節卻看不清楚。

    「租千里鏡啦啊,十文錢而已,對面情形可看得再清楚不過……」

    有小販開始招攬業務了,段雨悠一揚下巴,六車趕緊掏錢租來。就著千里鏡看去,段雨悠喔的一聲,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為真。

    那還是人嗎?一個個形色佝僂,衣衫襤褸,不少人還披著床單,掛著布條,大剌剌地在城頭端坐,展開手中書卷,正氣凜然地念了起來,字正腔圓,竟還真是讀書人。

    「他們為何唸書啊?」

    六車在一邊呆呆地問。

    「不唸書,這邊就打*,你看城牆上那些坑坑窪窪的印子,那就是之前某天他們荒廢了這活計,被轟了十多炮,新兵營還擺出了攻城的架勢,嚇得他們趕緊又出來唸書。」

    導遊盡職地解說著。

    「為何唸書就不打*了?聽說英華大軍所向披靡,什麼城都攻下來了,這小小新會縣城,為什麼還擺在這裡圍著?」

    六車就像是個好奇寶寶,一口氣吐出無盡的問題,周圍眾人都呵呵笑了起來,攻下來了,大家還怎麼能親眼見到這些禽獸不如之人的嘴臉呢。

    「那是……天王仁義嘛,終究是老百姓,終究是讀書人,不願加害於他們。」

    讀書人念著官腔,段雨悠擰了六車一把,讓還不罷休的小侍女住了嘴。

    「真正的新會人,即便有糧食接濟著,怕也早沒力氣上城頭唸書了,城門樓上這些人中氣十足,一點也不像吃過苦的樣子,是從哪來的?」

    「噓,低聲些,那都是袁總辦雇來擺樣子的,新會城裡,除了幾個死硬書生還跟著那個教諭在床上挺屍,其他人早就跑出來了。」

    眾人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奇異景象,角落裡卻有這樣的對話,段雨悠隱隱聽到,莞爾搖頭,果然如此。

    從高台下來,在那路標大桅下的集市閒逛,滿目全是各類家譜、紀事,說的全是明清交際時新會縣城的樁樁事跡。

    「四孝烈秘聞啦,廣州精巧軒限量版,兩錢銀子一套,只有九百九十套啊,來晚就沒了啊」

    「清韃暴行錄,剛剛出爐,獨家紀事,先知先曉先潮啊,四十文一本」

    「黃秀才驚湯記祖輩親口敘事,絕對真實黃家後人賣祖背宗也要揭露的醜陋往事」

    呼喝聲不絕於耳,竟都是將新會舊事當作街坊秘聞一般販賣,還不止如此,還有賣各類跟當日新會圍城有關的舊物,直讓段雨悠和六車瞠目結舌。

    「就是這家藉著賣煮人湯鍋的名頭,暗中在賣什麼新會女兒香的酒肉之食」

    接著一人引著一隊巡差匆匆而過,闖入一家店舖。

    「新會是人心敗壞,可這英華新國,卻更是糜爛人心」

    段雨悠還未及憤慨,不遠處一幫人卻是義憤填膺地斥責著,見這幫人瓜皮帽下還露著辮子,辮子上綁著的執照再醒目不過,周圍還有灰藍制服的兵丁看管,頓時醒悟這幫人是被抓的滿清官員,正在這裡接受「再教育」。

    「陳憲台說得是,那李賊搞這一出新會大戲,看似恥笑我大清子民的忠義,卻是自顯其敗壞綱常人倫的無恥」

    「可歎愚民如斯,卻像是都受了他的蒙蔽,瞧,一個個都恥於說起我大清,唉……」

    「這般愚民,到時朝廷大軍南下,就該盡皆誅殺,一個不留」

    其他人紛紛應和著,最早憤然出聲的陳元龍卻不言語了,他跟這些滿清文官都屬於死硬派,跟英華絕不合作。現在被拉出來進行「再教育之旅」,一路多有感慨,卻漸漸顯出心底的不同。在他看來,英華李肆這一手非但不蠢,反而很高明,但這是就李肆的立場而論。那李肆將人倫和忠義對立起來,從而嘲笑忠義,看似也標榜忠義,骨子裡卻是另行一套。看他在廣東行事,竟是廢了人心之防,以錢貫通天下,這般作為,不僅是大清之死敵,更是他們儒士之大敵。既然是儒士之大敵,那就是華夏道統之敵。而身邊那些碌碌之輩,卻只能看透第一層。

    「嘴巴一張,天地都可吞下,你們也就這本事了,走走,下一站是崖山,就不知諸位是否準備好了罵人的話。」

    看管他們的兵丁頭目早就聽慣了這類言語,一點也不在意,引著他們朝南行去。

    「小姐,咱們還去崖山麼?聽說那裡立了一座萬人殉海像,壯麗得很呢」

    六車興致勃勃地問,段雨悠卻是暗翻白眼,這丫頭就當是看熱鬧呢。

    可瞧周圍眾人都是一臉看熱鬧的興奮勁,段雨悠搖頭歎氣,心道叔爺啊,你們搞的這一出,是不是方向偏了?忠義之事可是大雅,怎麼能搞成市井粗俚之類的東西?就不怕亂了人心,到時反而不知什麼是真正的忠義?

    「我謝定北對英華的忠義,上天可鑒」

    湖南郴州府城,謝定北擲地有聲地說著,可眼眉卻依舊低低搭著,跟一直佝僂成蝦米狀的身軀搭配,這話的靠譜程度,在座諸人都給了不足三分的評價。

    換作何孟風,這話再順當不過,可作為戰場上抓到的綠營高官,現在又以虎賁軍後營代指揮使的身份,要搶下此戰要害之地的守備任務,用這話表決心,怕是適得其反……

    似乎謝定北也意識到了這點,腰肢再佝僂了三分,就只擺出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勢,再不多話。

    既然李肆將他擺到了這位置上,而且不管是在黃埔講武學堂,還是在福建前線,謝定北的表現也還算不錯,虎賁軍代統制孟奎覺得還是該給他起碼的信任,至少也得說清楚拒絕的理由。

    剛要開口,部下來報,西面三十里處出現大股敵軍,至少不下萬人,看服色既有民勇,也有清軍。

    「形勢緊急,也再不能因營頭本人的問題,亂了全軍的佈局。」

    孟奎低歎一聲,暗自轉了心思,現在大敵當前,謝定北是否可靠這個問題,就只是小小細節,姑且壓下了。

    五月初七,虎賁軍攻佔郴州府城三天後,清軍大舉反攻,張應領前營守西面,韓再興領左營守北面,何孟風領右營守城牆已經殘破不堪的南面,謝定北領後營守壓力最小的東面。

    郴州大戰打響,英華軍一方是新成立的虎賁軍,而清軍一方的主力,也是以全新面目出現的湘勇,這一戰勝負難料,英華上下,從沒有這般忐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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