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營西面逼壓,前營東面側擊,漳浦民勇天亂,無數人跳河,畢竟這南溪不寬也不急,游過去就能保住性命。
河面正下餃子的時候,自西面又漂過來一支船隊,不僅截住了南溪,還三四百人送上了北岸,列成那種讓民勇魂飛魄散的橫隊,排槍轟鳴,將逃到北岸的民勇當頭打垮。這是伏波軍的左營,蕭勝擔心嚴三娘攻漳浦兵力不足,讓鄭永領著炮翼和左營支援。
「讓安威下手狠點!別放跑太多人!」
吳崖朝傳令兵呼喝著,今日鷹揚軍要打出一場漂漂亮亮的殲滅戰。青浦營、前營外加伏波軍左營,三營人馬四千人,對陣民勇七八干人,很有點類似早前韶州之戰時,賈昊領著三千五百人在白城對陣五千多廣西兵的情形。可那一仗賈昊打成了擊潰戰,原因是他太保守,兵力大多佈置在正面,追擊不力。
總結白城之戰的經驗教「英華軍的陸戰教典上又多出了好幾條,掌握足夠多的機動兵力是最重要的一條。有這一條,進退游刃有餘。如今吳崖就要靠這一條,將這股漳浦民勇吃得乾乾淨淨。
眼見三路合圍之勢已經成型,望台上的嚴三娘確認大局已定,終於下瞭望台,這時她不僅感覺身體不舒服,心頭還總是慌慌的,似乎要安生什麼大事。
朝大帳行去途中,正路過那幫短劍班的見習軍官,見嚴三娘過來,趕緊紛紛行禮。英華軍的軍禮很簡潔,持槍著甲時,就右掌平胸。其他時候,下級見上級就行扶帽注目禮,上級揮手即可。
這套要求下級在上級前挺胸直腰昂首的禮節,司衛出身的軍官再自然不過,可對綠營出身之人,卻是太難適應,他們早習慣了打千跪拜叩首。
在黃堵講武學堂裡勉強改了些,眼下嚴三娘這位身份特殊的統帥過來,幾如李肆親臨,何孟風和謝定北等人都有些慌了神。何孟鳳還好,只是頭低了低,然後就醒神抬頭,謝定北已經是膝蓋彎下,身體佝僂,腦袋垂地,眼見就要跪下去。
還好,他終究反應過來,身體徑直舒展開,行出了扶帽禮,只是這一曲一伸來得陡然,就像條在案板上跳騰的活魚似的,不僅眾人都暗自發笑,嚴三娘都忍俊不禁,展顏笑開。
待得嚴三娘離開,眾人才回過神來,都覺剛才那一笑,真有攝人魂魄之威。
「若是嚴巡閱一直領軍,麾下男兒,怕不個個都捨命相從……」
何孟風低聲感慨道,絕色不說,他們都聽過不少嚴三娘的事跡,那就是活脫脫的今世穆桂英。能在如此巾徊英雄的帳下效力,連他這綠營出身之人都覺臉上有光。
「巡閱……終究是王起,」,…」
韓再興話裡帶著遺憾,身為男子,主將是一個嬌滴滴大姑娘,誰都不服氣。可這嚴三娘武藝高強,品行高潔,十七八歲就敢孤身斃殺作惡鹽巡,之後手把手教出了一支強軍,為李天王在廣東打出一國立下不世之功。這樣的主將,不僅無人不服,還都希望能一直在她帳下效力。
可大家也都知道,嚴三娘這一路主將的職務只是臨時的,現在看漳浦戰局已經明朗,嚴三娘也該是回廣州的時候了。
「還不是回去的時候!等我給阿肆寫封信,把局勢說說,他應該能體諒的。」
幾天後,廣州天王府軍令廳發來李肆的命令,要嚴三娘回廣州述職,嚴三娘撅嘴抗令。在她看來,這是實情。
漳浦城外一戰,八千漳浦民勇只逃出去不到千人,鷹揚軍和扶波軍聯手,取得了殺敵兩千,俘敵五千的耀眼戰績,同時自身傷亡不到三百人,其中戰死者還不滿百人G
這一戰嚇破了漳浦人的膽,縣城第二天就被佔領,但卻不意味著漳浦就落入了鷹揚軍手裡。鄉間民人紛紛據守寨堡,不跟英華新朝合作,房與信的文治政令連漳浦縣城都出不了。
要鞏固鷹揚軍在漳浦的根基,就得繼續滌蕩鄉間,嚴三娘正跟房與信吳崖等人商議具體的「清鄉」細節,這時候要她回去,很多事情都要半途而廢嘛」,…
當然,讓嚴三娘有底氣抗令的原因,還在於李肆這道命令口氣並不強硬,留有不少迴旋餘地,剛剛感受到了揮手間強虜灰飛煙滅滋味的嚴三娘自然要順竿子往上爬。
她這抗令還帶著一分小小怨氣,李肆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甚至都沒追究她之前在雲霄親身涉險的罪過。嚴三娘松氣之餘,卻又有了一絲哀怨,這傢伙是不是有些不在意自己了?
「你是不是該回去,由我說了算。」
嚴三娘剛剛開口抗令,一個熟悉的嗓音就響了起來,有些低啞,卻帶著直滲人心的顫動。
「金鈴姐!」
見著高挑身影步入大帳,嚴三娘鳳目圓瞪,難以置信,盤金鈴!?她怎麼到這裡來了?
「之前就在潮州籌建英慈分院,聽說雲霄民人受了很多苦,又去了雲霄治傷防疫,然後……就收到了他的委託。」
盤金鈴口裡的能是李肆了。
「委託?漳浦這裡,鷹揚軍的軍屬醫院還能應付啊。」
嚴三娘很是不解,靠著蔡郎中的青田醫學支持,還有英慈院的醫學院協助,李肆各軍都配有野戰醫院,負責處置戰場傷患和應對戰爭疫情。雲霄是有過巷戰,民人死傷很多,可漳浦還沒那麼嚴重。
「不是為漳浦,而是為你……」
盤金鈴微微笑著,逕直牽住了嚴三娘,手指一搭,就給她號起腕脈。
「是有些腸胃不適,不過這點小事……」
嚴三娘大咧咧地嘀咕著,然後就見到盤金鈴眼眉舒展,一股帶著些感懷的複雜笑意在臉上盈盈盪開。
「這怎麼是小事?三娘,你必須回廣州了。」
盤金鈴一邊說著,一邊朝旁邊的侍女小紅點頭,小紅像是要癱軟下來一般,猛拍著胸口,連聲道著老天保佑。
「為什麼?我又沒得什麼絕症,等等……不會是……」
嚴三娘初時還沒醒悟,可她終究不是傻子,瞧著這兩人的神態,已經想到了一個可能,眼神頓時渙散,思緒也一下亂了。
「是的,三娘,你有喜了。」
盤金鈴攬住陷入呆滯狀態的嚴三娘,心說那傢伙居然連此事都能料到!?不,該是他事前下足了功夫,三娘你啊,是早就被他算計了。
「那……那午卜賊……」
嚴三娘終於記了起來,李肆趕回廣州前,那幾天裡,得空就拉她上床,當時還以為他是慾求不滿,原來是早有預謀!
腰肢一軟,嚴三娘癱在座位上。跟李肆成親已經快兩年了,之前本還想著生兒育女,可一直沒什麼跡象,姐又總想著做點什麼,這事就沒在腦子裡呆住。現在剛覺得前路豁然開朗,就中了小賊的「圈套。」濃濃的失落感就在胸口轉個不停。可另一股緊張、期待和喜憂混雜的心潮又升騰而起,這是身為女性的本心,自己要做母親了?
嚴三娘楞了好一陣,才將這兩股衝撞的心緒織成一股,喜憂和委屈混在一起的淚光在眼角盈動,嚴三娘抱住盤金鈴的腰,撒嬌外帶訴苦地低聲道:「那個傢伙,真是無賴!」
盤金鈴吃吃笑道:「那個無賴,可是你的夫君,你肚裡孩子的父親。」
嚴三娘不甘地道:「怎麼也該金鈴姐先有啊!」
笑容凝固在盤金鈴臉上,李肆跟她的關係,別說嚴三娘和關苞,盤石玉、龍高山等李肆身邊的親近之人都知道。可她心結未解,一直沒定下決心,正式嫁給李肆,當然也不敢懷上李肆的兒女。而在李肆正式舉旗後,諸事紛雜,這段時間也很少再去英慈院找她,她自己也有一大攤事情忙乎,包括抓著葉天士,讓他將內科融入英慈院,以及在廣東各地建英慈分院,更是沒機會提起。
嚴三娘這一句話,讓盤金鈴心中也升起一絲自憐自悔,她的心結其實已經消解大半,雖然自己不敢開口,但卻有了絲只要李肆開口,她就允下的心思。
可李肆和她兩邊忙乎,一下就翻了年頭,到今年她該滿二十六了,已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眼見著李肆基業越做越大,她又多了絲憂慮,不僅是為過往的經歷,還因為現在自己「人老珠黃。」更怕被誤解有攀附富貴之心,就一直壓著這樣的心思。
現在嚴三娘觸到痛處,盤金鈴也是黯然神傷,但接著她就振作起來,自己受苦沒什麼,要緊的是護好三娘,她肚子裡的孩子,可是要牽動著整個廣東,整個英華的人心。
「我就不回去,讓他急!」
嚴三娘嘴上耍賴,心中卻道,自己這輩子終究逃不過那小賊的魔爪,他要給自己什麼命運,自己也就只能受下了。話說回來,身為人母,為他養兒育女,也是覺得喜入心髓,就是覺得有些不甘心」
「他當然會急的,只是現在他正急著其他事,聽說最近心情很不好,火氣很大,連龍高山都受了他的打罵。」
盤金鈴憂心地說著。
「啊!?怎麼會!?他可不是那樣的人!」
嚴三娘瞪眼,她對自己丈夫可太瞭解了。別看他平日都是一副雅量大度的模樣,脾氣卻不算太好,但話又說回來,他卻有更深的另一面,包括看透世事的深邃眼光,以及高遠而深沉的心胸,這些都在牢牢把控著他的脾氣。
李肆絕少動脾氣,而像龍高山這樣豁出性命護衛他的部下,李肆更是當親人看待,如今他竟然會打罵龍高山,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見到嚴三娘憂心不已,盤金鈴暗道,就不為肚子裡的孩子,估計你現在也是歸心似箭了。
「據說是他鋪開了文武兩攤架子,需要太多銀錢,但粵商總會一直在扯皮,跟他們吵了一個多月,還沒吵出一個結果,換了別人,早就勃然大怒了,他還能忍得住……」
說起這事,盤金鈴也是滿心憐惜。
「那幫欲整難填的混蛋!」
嚴三娘蓬地拍了書案,一邊的小紅嚇得心驚膽戰,姑奶奶,現在你可不能動手動腳了。
「我見文報說,阿肆決意要撤境內所有關卡,讓商貨通行無阻,就這一條,已是古往今來商人都沒享受過的福氣!眼下阿肆為這一國,也是為他們商人謀更大前程,他們就不願出力了!?依著我的脾氣,抄幾家最頑固的商人,殺雞儆猴!別當咱們這一國,就只是為他們商人看家護院的工具!這一國,終究是大家的國!」
聽著嚴三娘慷慨陳詞,還說要殺雞儆猴,盤金鈴無奈地搖頭笑了。
「聽說」,…跟他抬槓的人裡,還有安爺子,九秀妹妹最近也為這事傷心呢。」
這話讓嚴三娘愣住,安金枝都在反對李肆?這股阻力之大,已經非她所能想像。
「我趕緊回去……」
嚴三娘真是歸心似箭了,李肆遭遇如此壓力,她自然再不能就想著自己那一攤小小心事。
「可是……漳浦這裡,靶子朝廷蠱惑足力,民人仇視我們,我這一走,沒人掌總,還真是有些麻煩。」
嚴三娘的顧慮也是實情,不僅如此,殷特布在江南的大軍已經有成軍調動的跡象,鷹揚軍當面,未來會面臨巨大壓力。此刻正跟漳浦民人頂牛,都還沒餘裕為日後的大戰作準備。
「我來時,也正見著有信使給房參軍送東西,很奇怪的小抄,就順手拿了一份。那信使說,這可是爭得民心的利器,威力不下一個軍,我還沒來得及看呢」,…」
盤金鈴拿出一份東西,嚴三娘既是好奇,又是不服氣地湊過來看,一疊紙就能頂一個軍?什麼玩意!?
展開一看,是一疊寫得滿滿的大開張紙頁,最前一頁頂端,「越秀時報」四個大紅字分外醒目,其下一行字寫著「天王代天與民相約,萬世不移,諭告天下,英華民憲,現三代之治,使萬民勤得富貴,善行天下——」
「英華民鬼」,…他心中裝著的,果然是整個天下啊。」
看著這四字之下的細節內容,盤金鈴是心胸激盪,嚴三娘更是熱淚盈眶。
攤丁入畝!
永不加賦!
稅不過官!
民人自主!
嚴三娘自然看不出這還只是方向性的口號,跟實際政策有太大距離,她只覺得,自己丈夫背負著整個天下,顧念的是黎民蒼生,先是在血火戰場,現在又在人心和工商的戰場上捨命相搏,他背負得太多了。雖然他是非凡之人,但聽盤金鈴剛才的話,好像也有些吃力了。
對比自己,滿心想的卻是馳騁疆場的快意,那是何等自私的欲呢」,…
「沒想到,九秀都比我懂事,她說得真對。身為他的妻妾,真正的戰場,是在他的背後,是在他背負整個天下的時候,在左右扶持他,護衛他。」
嚴三娘輕咬雙唇,捏緊了盤金鈴的手。
「金鈴姐,你說我肚子裡的是男是女?」
盤金鈴噗哧笑了,這才多久,就指望能分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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