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六卷 篳路血火築,國為萬民開 第三百零四章 誰說女兒不如男,嬌顏之下有赤膽
    直到第二天凌晨,雲霄被圍軍民依舊沒有投降的跡象,嚴三娘咬牙做好了背上屠城名聲的心理準備,就要下令開炮。這時她有些後悔,昨日該把梁博儔扣下來,終究是少時青梅竹馬,怎麼也該護得他周全。等會打起來,槍炮可是無眼。

    擔憂歸擔憂,軍令卻不是兒戲,嚴三娘暗道這輩子終究欠了梁博儔,下輩子……下輩子也不能還他,就只能讓自己丈夫擔待下了,反正他肩頭寬。

    手臂剛剛揮起,部下卻急急來報,梁博儔帶著幾個伴當衝了出來,一身血跡斑斑,神色也惶急無比。

    「昨日小民傳回消息,城裡人一直爭到半夜。雲霄商民已是要降了,可雲霄同知和漳州鎮中軍參將還不願降,殺了幾個主降的將佐士紳,逼著商民跟他們玉石共焚。」

    眾人聽得又驚又喜,形勢果然要靠逼壓才有轉變,現在城中人心離亂,看來已是沒了戰意。

    嚴三娘卻在蹙眉,她熟悉梁博儔,見他這般神色,知道事情還不止如此。

    「同知和參將把城裡的婦孺押到同知署衙,發話說一旦大勢去矣,就要讓這些婦孺盡數殉城以此逼迫軍民繼續頑抗。現在城中人心潰亂,卻又被上官壓著,苦不堪言有義士助小民逃了出來,求天兵萬勿開炮」

    梁博儔淚眼婆娑,說著說著就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此時他已經完全將嚴三娘當作一軍統帥來看了,而希望就在這位統帥身上。

    「城中婦孺,連帶小民未過門之妻,還有她家中母祖,一併被押在同知署衙,不知要遭什麼罪。除了那同知和參將的心腹,其他官兵都已有降心。還望天兵伸手,救救她們」

    梁博儔這番話出口,嚴三娘心口一下揪緊了,梁博儔的未婚妻?

    「備馬我去勸降」

    嚴三娘未及細想,下意識地就招呼道,她要親自出馬勸降。

    大帳頓時大亂,如炸了馬蜂窩一般,吳崖安威等人都衝到嚴三娘身前,想要攔住她。開什麼玩笑?這可不是說書人嘴裡主帥還要上陣廝殺的戰場。槍炮無眼,陣前百步都是死地,嚴三娘既是一路統帥,更是王妃,跑到陣前去勸降,出點什麼岔子,剝了他們的皮都贖不了罪。

    「你們……是要造反麼?」

    嚴三娘柳眉高挑,吳崖安威等人頓時都縮起脖子,背上一涼,先不說這責問,這表情他們可是再熟悉不過。以前在訓練營裡,但凡他們動作不對,態度懈怠,嚴三娘就是這般挑眉,然後鞭子就抽到了背上。

    「沒聽見嗎?眼下形勢緊急,只要我出面,雲霄就能到手,那些婦孺就能活命。我意已決,誰敢再攔,別怪我手下無情」

    嚴三娘沉聲訓斥著,心中卻還有話沒說完,在公,數千婦孺拘押一處,不知會遭何等苦難,在私,自己欠梁博儔的,眼下正是還債的時候,公私兩顧,她絕不願退縮。

    吳崖安威等人急得眼中都冒起淚花,卻不敢當面頂撞嚴三娘。這師傅威勢太重,已經在心裡刻下難以磨滅的痕跡。下意識地瞅瞅左右,才發現能攔住嚴三娘的人都不在場,蕭勝是去了已經攻下來的城東碼頭處佈置海軍事務,房與信一早接到廣州文報,正在後方處理公文。

    「那怎麼也得頂盔著甲吧」

    「先準備一番如何?」

    吳崖等人想盡辦法拖時間,嚴三娘雷厲風行,三兩下套好了她的甲冑,跨上戰馬就走,逼得吳崖等人一面匆匆著甲跟上,一面讓部下飛報蕭勝和房與信,指望他們能盡快趕上,將嚴三娘攔住。

    「三娘……沒有變,還是這般急公好義……」

    眼見嚴三娘甲冑明亮,颯爽威武,梁博儔心中另有一番感慨,更生起濃濃的自慚形穢之感,能配得嚴三娘這般奇女子,不知該是何般的英雄人物。

    嚴三娘和吳崖等人策馬前行,不斷有侍衛趕來,入城之後,已匯聚為上百騎的大隊,將帥旗手也都到位,旌旗招展,聲勢赫赫。來到城西大道時,已是天光大亮。上千清兵民勇正聚在此處,他們還以為是英華大軍是要全力強攻。

    大群騎士馳來,個個紅衣銀甲,映著晨光,晃得清兵和民勇都花了眼。寫著「東路陸海軍巡閱使,嚴」幾字的號旗迎風招展,讓清兵民勇們都議論紛紛。他們大概知道英華軍的編制,可這巡閱使的頭銜卻未見過,不知道是什麼官。

    仔細再看分立在這桿大旗左右的將旗,眾人立即品出了高低。連鷹揚軍統制的將旗都比這巡閱使的號旗低,儼然是迄今為止,踏足福建的「賊軍」裡,等級最高的官員。

    大旗近到道口幾十步外,旗下大將揮著馬鞭,趕開攔在身前的諸人,高聲呼道:「當面可有滿人?」

    這聲呼喊,讓正端槍舉弓的清兵民勇都是一愣,嗓音清麗脆亮,竟是一位巾幗女將

    嚴三娘穿著的可不是早前在黃埔講武學堂亮相時那套儀仗甲冑,而是由擲彈兵的突擊甲改造而成,供軍將專用的簡甲。胸甲帶脊,裙葉護腰,左右肩是簡紋狻猊首,頭盔還是士兵那種斜簷圓頂盔,盔頂卻插著艷麗孔雀長羽。馬是白馬,銀甲生輝,甲下紅衣,外罩大紅披風,隱約還能見得盔下是一幅攝人心魄的絕麗容顏,看得清兵民勇眼眸迷離,直以為神女下凡。

    接著他們才勉強轉動腦子,品味著這一問,滿人?哪裡來的滿人?在這福建,除了文官裡有滿人,就連福州將軍旗下,都只是漢軍旗人,他們不過是綠營和民勇,怎可能會有滿人?

    「既無滿人,我漢家天兵已經破城,為何還要負隅頑抗,為滿韃殉死?」

    嚴三娘一邊喊著,一邊催馬上前,嚇得吳崖等人趕緊跟上,同樣頂盔著甲的侍女小紅更是策馬緊緊貼在嚴三娘身邊,心中就道,夫人真是比男兒還要英武,當她的侍女,還真是命苦,天王之前掐指算好的事情,趕緊應驗吧……

    嚴三娘這一問,清兵民勇都無言以對,他們不過是為食祿而戰,為自家安危而戰。這英華新國,他們瞭解不多,原本只當對方是官老爺和軍將嘴裡的「賊匪」。可幾天對戰下來,「賊匪」槍炮犀利,儀容凜然,軍紀嚴明,甚至還收治城民俘兵,很是仁義。雖然炮轟民居,卻是己方倚民居而守的緣故,跟這英華一比,自己上面的朝廷,才像是真正的賊匪。

    昨日英華大軍停戰勸降,他們鬆了一口大氣,都盼著上面降了,卻不想同知老爺和漳州鎮中軍參將挾一城民人為質,要繼續抵抗到底。

    他們都是隨大流的,雖然已有降心,但沒上司,沒旁人站出來,也只好默默地打下去,即便前方是死路一條。

    「英華東路陸海巡閱嚴詠春在此你等當面的漢家天兵,都歸由我節制勸你等放下刀兵,罷戰請降,以我嚴詠春之名立誓,保你等身家性命,保雲霄一城安寧」

    嚴三娘將自己的花名當作正名,勸撫著這些敵軍。

    清兵民勇們面面相覷,默然以對,昨夜官老爺將婦孺脅至同知署衙,已經亂了他們的軍心,這聲許諾喊出,不少人握著鳥槍刀弓的手已經鬆了。

    可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人乾脆地丟掉武器。這氣氛不僅嚴三娘體會得到,吳崖等將領都有感覺,像是就差臨門一腳。

    嚴三娘先是蹙眉,再是展眉,腳跟輕靠,坐騎一躍而出,竟已進到了道口十多步外,小紅是嚇得趕緊跟上,吳崖等人更是魂魄皆散,正要策馬,「別動」的一聲低喝攔住了他們。

    勸阻之人是蕭勝,他剛剛趕到。正見嚴三娘單騎臨陣,清兵民勇像是受驚的雀鳥,竟然下意識地退步,他趕緊攔住了吳崖等人。若是眾人一擁而上,清兵民勇會嚇破膽子,逕直拉弓開槍,而現在……剛剛好。

    十多步的距離,嚴三娘的面容清晰入目,清兵民勇心弦劇震,一面是懾於嚴三娘這英武颯爽的姿容,另一面,則是震驚於這位巾幗女將,還是如此年輕。

    「你們在擔心什麼?說出來」

    嚴三娘掃視這些兵丁,穿透他們眼裡的驚訝和迷亂,她看到的是被某種巨大力量壓迫著的佝僂本心。

    「神女娘娘,我們怕的就是朝廷日後算賬,天兵神勇,可終究不是本地人,今日能得雲霄,明日也能棄了雲霄。」

    一個黑布裹頭的綠營兵大膽發話,頓時引起一片應合之聲。這心聲自然跟新會人一般無二,嚴三娘和英華軍上下,已是再熟悉不過。

    但要解開這些心結,一直沒有什麼辦法,空洞的許諾,敵不過現實的擔憂,所以遇上這種情況,都是直接以力降敵。

    嚴三娘橫眉怒目,她也去過新會,對那種人自然鄙夷。但雲霄不是新會,這裡的人更多是受脅迫,對這種人,她更是恨其不爭。

    「你們都是漢人,你們都受朝廷和官府的欺壓,我英華天兵,是為討韃子朝廷,驅韃子官府而來可你們阻擋我天兵不說,連周護自家婦孺的勇氣都沒有?此刻還不知她們正受著什麼罪你們就一點沒有想過?」

    清兵民勇們目光渙散,心說咱們都是小民,官老爺在上,咱們哪來那麼大膽氣,敢跟他們作對?

    見著這些人怯懦之心就在臉上飄著,嚴三娘不屑地搖頭:「我不是什麼神女娘娘,我也本是普普通通小女子一個。可我懂得,世有不平,朝廷不平,官府不平,就得自己拔刀去平你等堂堂七尺男兒,膽氣就連小女子都不如麼?」

    她沉聲叱責道:「雲霄是你們自己的,你們若不棄,我漢家天兵又能棄什麼?可現在你們被那韃子賊匪壓著,都無一絲爭不平之心,你們已經是棄了雲霄就如棄了你們的婦孺一般」

    這聲質問太誅心,眾人都偏開視線,不敢跟嚴三娘那雙熾亮鳳目相對。

    嚴三娘不耐地揮手:「不求你們去討自己的不平,現在我要去救雲霄婦孺,你們若還有一絲為人的良心,就棄械退開,別擋我的路」

    沉寂了片刻,噹啷一聲,那個最早出聲的綠營兵將腰刀丟到了地上,默默地走開了。這柄腰刀就像石子投入靜潭,漣漪盪開,叮叮噹噹雜響連綿,鳥槍、短弓、梭鏢如雨點般棄下,聚在道口的上千清兵民勇,全體請降。

    「鷹揚軍,前進」

    降兵退到了道口兩側,嚴三娘身前是寬敞大道,她揮手脆聲喚著,蕭勝吳崖等人注視她的背影,目光裡滿是敬仰和欽佩。

    正月二十五,雲霄光復,雲霄廳同知和漳州鎮中軍參將被部下殺死,數千婦孺從同知署衙裡解救出來,當時她們所處之地,已滿是柴薪,就差潑油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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