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五卷 腐土化血肉,潛龍待沖天 第二百四十章 混沌難明的渦流
    「南洋公司!?這是什麼來頭!?」

    澳門海面,老實人號降下軟帆,新舊木紋交錯的船艉台上,波普爾船長舉著望遠鏡,嘴裡嚼著雪茄,一邊觀察一邊嘀咕著。

    他不得不降帆,半里之外,一艘比老實人號還大的怪船正開了兩扇炮門,將老實人號穩穩指住,通行的旗語打得很顯眼:停船待查,否則開炮。船上的葡萄牙船員指著對方船帆上類似雙環日輪的標誌說,那是南洋公司的船。

    從望遠鏡裡看過去,波普爾船長習慣性地數了數炮門,然後抽了。涼氣,一側八個,再仔細看看開啟那兩扇炮門裡的情形,下意識地念叨道:「謝特!」

    那該是十六,不,甚至十八磅炮,雖然算不上什麼大炮,可已經不是他船上那些十二磅炮能抗衡的,而且論數量他也不佔優。

    朝甲板上看去,船身中間居然是一排斜著的架子,支著幾艘小船,架子上還有小吊車,再朝船頭船尾一掃視,波普爾船長愣住了,連嘴裡的雪茄掉了下去都恍然不覺。

    平甲板船……

    這船雖然不像之前遇到的那條小船那麼尖細,卻依舊像是豚魚一般,身長肚窄,線條流暢。以帆形來看,波普爾一眼就看出這還是一艘全裝帆船,這意味著它雖然大了一號,粗了不少,速度和靈活性也不比之前那條小船差多少。

    「關炮門!該死的!誰讓你們開炮門了!?」

    目光從望遠鏡裡拔出來,第一時間就看到自家船身上的炮門掀了起來,波普爾船長魂飛魄散。如果是以前那條小船,雖然跑不過,卻還能挨得起打,可現在這條船,跑也跑不過,挨上那十八磅炮可不只是皮肉傷,他的老實人號還得跟前兩次一樣,乖乖地當老實人。

    「船長,別擔心,多半是來告訴你新規矩的。」

    那個葡萄牙船員安慰著波普爾。

    「嘿……又是這條船!乾脆打沉了它!」

    金鰲號上,炮長魯漢陝摩拳擦掌,這條老實人號可欠了他們血債的。

    「我也想啊,可惜我們只有四門炮,一面兩門,現在只是在嚇唬人而已……」

    賈昊蕭勝那一戰的事跡早就耳熟能詳,胡漢山也是躍躍欲試,可想到目前船上只搭了四門炮用作訓練,他很是無奈,不僅炮不夠,炮手還需要適應新炮,真打起來,對方有十來門炮,可不一定是對手。

    「如果那傢伙不願意交保護……呃……護航費呢?」

    魯漢陝還抱著希望。

    「那就撞上去,槍炮一起上!船上的新安兵正閒得發慌呢!」

    胡漢山也很光棍。

    「護航費?」

    老實人號上,波普爾船長繼續發呆。見著一艘小船從那大船上卸了下來,不僅升起了一面帆,後面還吐著浪花,載著二三十個荷槍實彈的兵丁,呼呼就衝了過來,他下意識地重複著那葡人船員的話。

    葡人船員說,從上個月開始,進這片內海的商船,都必須要向這個南洋公司繳納護航費,而且一艘船要按大小計費,像老實人號這樣大的,估計得上萬兩銀子,波普爾船長臉一黑,揮手就要下令升帆開炮門。

    「收費之後,他們會發執照,有這執照,清國就沒人敢再阻攔和索賄,只需要按照公佈的稅則交稅。」

    接著那船員又補充了一句,波普爾船長的手就轉到了頭頂的帽子上。

    「真的!?」

    他難以相信,之前每次進廣州,把貨交給行商之前,從胥吏巡役到海關監督,一路塞錢上去,怎麼也得兩三萬兩銀子,否則就作不了生意。

    「規禮都不必給了?」

    「是的,清國在廣東的統治像是有了變化,一位平南王一般的人物控制了廣東,他很照顧商人。」

    聽船員一番講解,波普爾好半天沒回過神來,這可是大變化!

    「船長,我們這次必須在廣州多呆一段時間,把廣東的情況看清楚,然後報告給公司。」

    老實人號的大班也很震驚,莫非半年前在廣州經歷的那場什麼青浦變亂,現在已經有了結果?

    「那麼這護航費……」

    波普爾問大班。

    「如果此事為真,現在不交,進了廣州,恐怕要交得更多。」

    大班這麼說著,波普爾心說,現在不交,估計船都得沉掉,這個什麼南洋公司,就跟加勒比海盜一樣,就是明目張膽的勒索。不過……真是這麼明碼實價,這海盜也挺可愛的。

    「就這麼交了?真是沒意思……」

    從望遠鏡裡看過去,青田公司商關部的海商關員正在清點金子,胡漢山無趣地咂吧著嘴。

    北京雍王府,不,現在只是貝子府,冰冷語音正在後花園裡飄著。

    「我可不是誰的主子,你就這麼跪著,真真沒什麼意思。」

    胤禛甩著魚竿,頭也不回地陰陰說著。

    「奴才豈敢忘了主子?過往之事,是奴才糊塗!」

    後面一個二品大員正跪在地上,也不分辨,就徑直認罪。此人三十多歲,眉目飛揚,原本該是桀驁跋扈的氣息,此刻卻斂得緊緊的,不敢在胤禛面前放出一絲。

    胤禛哼了一聲,不再說話,專心盯著了魚漂,彷彿背後沒有此人一般,那人也就這麼跪著,再不發一言。

    過了不知多久,水聲微蕩,魚兒上鉤了,胤禛揮桿,卻只提起一串水珠。楞了片刻,他歎了一口氣,語調柔和下來:「過來吧……」

    背後那人庶了一聲,膝行而前,靠近了胤禛,胤禛拍拍身邊的石頭,示意他坐下。

    「亮工啊,你主子我是心煩,不知這天,到底要怎麼才能開顏。」

    這人自然就是年羹堯,自四川巡撫轉任偏浣巡撫,還被召回京城陛見。來京後連話都沒遞一聲,跟康熙談過後,才急急來了胤禛這裡。

    胤禛像是在道歉,心中卻還在翻騰,年羹堯是他鑲白旗下之人,得虧康熙只擼了他王位,沒撤了他的鑲白旗之領,否則這年羹堯怎麼也不會來找他。

    他這番作態,也只是要讓年羹堯認清位置,同時也是宣洩自己過去積在這傢伙身上的氣。年羹堯雖然在他門下,甚至去年他的妹妹還成了自己的側福晉,可心思卻活絡得很,跟胤祀都還有過往來。

    現在他胤禛遭了罪,年羹堯卻慇勤起來了,胤禛剛才故意給了年羹堯一個冷臉,其實心中卻在暗喜,之前李衛說的那些話,有可能是真的……

    「主子不必憂煩,奴才見皇上的時候,皇上還要奴才好生聽主子的話,在偏浣好好做,特別留意廣東的情況。奴才尋思,只要主子指點著奴才在廣東建,這天顏怎麼也能開了。」

    年羹堯小意地說著,胤禛又哼了一聲,眉毛角卻揚了起來。

    果然如此,胤禛心道,皇阿瑪對自己此次廣東之行,其實沒有全盤否定,除了惱自己做事太唐突之外,也就是私調王文雄犯了忌諱。此次將年羹堯調到偏浣,正是給了自己一個機會。

    「廣東之事,根結還在那李肆一人身上,跟其他人沒什麼關聯,你不要在這上面作文章。」

    胤禛直入主題,指導起年羹堯來。之前他和李衛已經分析得很透徹了,儘管康熙還在懷疑李肆是胤祀勾結洋人蒙養的黨羽,可總結各方面跡象,他們都認為這不太可能。當然,這話也不必說給康熙聽,胤祀……就安心在家裡蹲著吧。

    「李肆此人,身上還有諸多疑點,但要破他也很簡單,就是拿著他本人!此外他在英德的巢,絕對也是他的命脈,否則不會為此大動干戈,要跟王文雄死鬥!你就尋著這兩條去做,只是得留意,沒有絕對把握,不能輕舉妄動,至少不能破了皇上要護著的那層皮!」

    胤禛心中淌過自己跟李肆那幾回合的交手,而記憶中有一段已經蓋上鐵板的景象,他自然是再不願意去碰,這輩子都不想。

    「如果有那可能,你一定要拿住活的!」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年羹堯也被這話裡的冷氣激得打了個哆嗦,心說這主子還真是在李肆手上栽了大跟頭。

    「另外,我這邊再給你派個幫手,你給他安排個合適的職位。」

    胤禛隨口就安排了李衛,年羹堯自是不敢拒絕。

    「至於偏浣那邊的形勢,你可有把握能拿得住?」

    他還準備施點其他恩惠,比如說跟湖廣提督高其位打個招呼,讓他盡力配合年羹堯。

    「勞主子煩心,奴才父親曾是湖廣巡撫,那邊的情況奴才很清楚。」

    年羹堯直愣愣說著,也沒注意胤禛臉又黑了下去。

    「那你去吧,跟你妹妹多聚會……」

    胤禛冷冷說著,又甩起了魚竿。

    年羹堯低低庶了一聲,躬身後退,這時候才覺得有些不妥,可他也再懶得縫補,只要解決了李肆,這些小節又何必在意。

    「皇阿瑪調他到偏浣,是看在他父親熟悉湖廣的份上,還是對我還有期望呢?」

    胤禛煩躁地想著。

    就在這時候,李肆在廣州也有些煩躁不安,粵商總會的商人在廣西又捅出了簍子。

    廣西的米商怡香號賄賂廣西幾個縣的常平倉官員,買出了常平米,在梧州被陳元龍的撫標攔住。怡香號的東主將自己的護衛打扮成青田司衛,把鳥槍改裝成燧發槍,跟廣西撫標對戰,死傷好幾十號人。

    廣西巡撫陳元龍發飆了,沒抓著怡香號的人,卻將在廣西考察礦產的湖南興盛堂東主韓玉階抓了起來,要興盛堂的人回廣東轉告粵商總會,不把怡香號的東主交過來,他就要治韓玉階的罪,當然,這其實就是在給他李肆放話。

    怡香號行事太過囂張,讓李肆感歎,商人就是這樣,只要少了約束,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可話又說回來,這是他李肆一手造成的。他當然不可能如陳元龍所願,乖乖交人,否則粵商總會絕對要炸窩,這事怡香號雖然有過,但卻是在對抗官府,談不上什麼傷天害理,而韓玉階韓掌櫃跟李肆合作很早,他更是要全力回護。

    問題是,廣西那邊,他現在鞭長莫及,也不願現在就跑到廣西去攪事,到底要怎麼救回韓玉階,他一時犯了難。眼下這局勢,還真有些像一鍋粥,清廷在亂,他這邊也在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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