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
段宏時紅著眼問。
李肆舉起手中的書,五個歪歪扭扭全然不見肉的醜字映入段宏時眼簾,端詳了好一陣,段宏時指著其中第三四字茫然搖頭:「這一詞作何解?」
想及這時候還沒這個詞,或者是沒那種解法,李肆嗯咳一聲,將書丟開,又提了一個問題。
「老師,你對工商是怎麼看的?」
段宏時情緒漸漸平復,坐了下來,沉吟一陣後,皺眉道:「莫非你瞧上了楊朱之學?」
李肆穩坐釣魚台:「請老師指教。」
段宏時微微搖頭:「工商一道,《鹽鐵論》已經辯得差不多了,後世再沒超出此書之說……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故工不出,則農用乏;商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谷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財而調緩急。」
段宏時背了一大段,接著來了一句:「可最後的結論是什麼?罷之,不便也也就是不便而已,微末枝節爾。」
李肆笑了:「這不是前後矛盾嗎?」
段宏時歎氣:「這不過是恆寬不想讓爭論上升到工商與儒法之爭,替桑弘羊調和而已。可也能看出,即便是能暢言的時代,工商也絕無可能與儒法並列,去爭那個得一的位置。自那之後,工商更只是賤學,甚至不成其為學,不過是皂隸一流的枝節。」
他搖頭道:「工商不可能得一,先秦楊朱學是道家異途,未能與商家和輕重家等說融匯,它始終無骨。不是附於儈商,損天下而逐利,就是握之權柄,荼害經世,一如王安石。」
這便宜師傅還真不是那種目光短淺,一聽工商就跳起來發飆的士人,而是直接說到了要害之處。
很多穿越者回到古代,想的就是工商立國。但正如段宏時所說那樣,在古代,工商是一種實務,沒有思想基礎的實務,即便握著《國富論》一類的寶書,沒辦法跟當時社會的基礎聯繫在一起,那就是鳥語天書。
在這個時代,在儒法合一的華夏,工商就體現在兩個方面,要麼是商人單純的逐利,要麼是集權官僚體制用來吸血,它沒有獨立性。
段宏時又加了一句:「歷代都看重工商,但都置於法之下,為朝廷財賦供食。儒則閉目無視朝廷的工商之策,專看根植於草民的工商。由此而將工商從草民一層驅走,由朝廷和官商把控,儒法一家,在這工商一途上也能看得清楚。」
接著他說到了很犯忌諱的東西:「就這商一途,本朝握控得比歷朝都深。上有內務府商人,也就是皇商,之下是官商,最下才是民商。以禁榷之策提縱天下,無商可自立。鹽鐵絲帛茶酒銅鉛礬,凡有厚利和草民賴其活命之物,都屬禁榷或管控之物,包括海貿,全由這層層商人而上,匯於朝廷和皇室所有。」
他呵呵笑道:「工濟於商,銅鐵鹽糖絲織營造,與商同理,所以啊,李肆,你說這工商,該怎麼能得一呢?」
聽清了段宏時的批判導言,李肆沒有沮喪,這些他都想得很透徹。後人未必比古人聰明,更不一定比古人見識深,但後人能看到歷史軌跡,這已經是再粗不過的金大腿。靠著這條金大腿,李肆這個並非經濟專業的記者,也就是所謂的雜學家,也能在這事上有一番說道,三百年後的歷史已經證明了由工商而起的一。
「老師,工商,只是一個表象,最活躍的一個表象,其實農事跟工商一樣,也只是個表象。在它們背後,還有一個東西。」
李肆將他那本書翻過來,指著封面上那第三四字。
「資本……」
段宏時皺眉念著,他還是不太理解這個詞。
「不叫資本也行,就叫……貨幣……好吧,直接說,就是銅錢和金銀。」
李肆不好說得太深,畢竟什麼交易符號什麼的,是後世在社會學基礎上深究貨幣的詮釋,屬於形而上學的東西。
「錢?」
段宏時瞪眼。
「是的,錢。」
李肆開始啟發他的老師。
「老師經常說到王安石,那麼請問,他的青苗法和市易法,有著什麼意義?」
段宏時抽了口涼氣,眉頭皺了起來。
「青苗法和市易法,朝廷以錢……拿捏天下,本意或許是要惠民,實質卻搾取了民利。」
這是段宏時的一貫觀點,不論王安石個人動機如何,至少結果是大家公認的。
「老師也說到,商人逐利是本性,朝廷握工商也是歷代不移之法。可在弟子看來,並非商人本身和朝廷本身有此本性,商人逐利,終究還有人心之限,朝廷更是為基業長青,可為何錢在手就變了嘴臉?那是因為,他們手中的錢有逐利本性。青苗法市易法的問題,就在於沒有看清這錢的本性。」
「錢的本性在於流轉循環,生生不息,有如人覓食一樣,它天生就是要逐利,要換取更多的錢。」
「不管是草民、商人,還是朝廷,當他們以錢相互流轉時,這錢就要去尋利,草民、商人和朝廷的欲求,都由這錢去引領去兌現。老師也說過,財兌萬物,就因為它能兌萬物,有這樣一個本性,難道它不是自有生命,自有學理,循著它本性而自為的東西嗎?」
資本是頭猛獸,那啥百分之多少的利潤會讓人那啥的名言,他就不必再噴出來裝叉了,李肆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錢,能得一」
段宏時呆了好一陣,一會點頭,一會搖頭,一會算著佃戶田租,一會自語著高利貸,目光越來越亮,對正苦思儒法之外出路的他來說,李肆此言,真是給他推開了一扇寬敞的大門。
「不對,這錢縱然能得一,卻如猛獸一般,能將人吞得骨頭都不剩」
段宏時面色微紅,他找到了致命的破綻,也將李肆埋著的話給挖了出來。
「它還是沒有骨,它依舊掌握在商人和朝廷之手,青苗法就是王安石以朝廷之手放出的猛獸,市易法亦然,危害令後世聞之色變,即便是當今朝廷,也不敢重蹈覆轍。」
李肆笑道:「那是因為它還沒有長大,老師您想想看。上古之時,人們茹毛飲血,用貝殼換獵物陶器,到得後來,人們開始會耕田,會採礦,會織布,開始用銅錢,用金銀,可換之物和數量增了千百倍。再到後來,比如說現在,人們在山場種茶,在平地種甘蔗,江南的織女們用織機紡絲,繡工們埋頭繡著跟飽暖毫無關係的花紋。縱觀這些人欲之下的勞作,它們是怎麼來的?不就是被錢一步步引導而來,然後又推著錢一步步長大的嗎?」
李肆舉出段宏時不甚明瞭,後人卻有所心得的事例:「老師可知,這百來年間,除開華夏自產的金銀銅錢,從海外有多少白銀流入?」
他不敢舉數字,不然段宏時這個老奸猾肯定要嘀咕他是從哪裡得知的數字。可他就是這麼一句提醒,段宏時卻明白得通透。
「前明至本朝,億萬瓷綢茶出海,換回的多是銀子,這倒是真。」
李肆悠悠道:「它在長大,儒法雖然想得一,可在錢這事上,卻始終未能自如操控。即便有禁榷,有層層皇商官商,卻不能將它如人心一般揉捏。就說這海外流入的白銀,本朝今時的安靖,也是受惠於此。而其間錢所生的力量,也讓朝廷和皇商官商難以盡數捏住。」
段宏時一拍大腿,他記起了另一件事:「前明李闖起事,根底就在陝西缺銀就是缺錢致糧貨難通,草民難活」
這又說到了明亡之因,僅以經濟學的觀點來看,明末因為遼事和東林黨坐大,使得貨幣的流通成了一條單行道,就在東南沿海、江南到遼邊流轉,能轉之西北的極少。陝西之亂,表面上是天災缺糧,可江南和北方不缺。根底是缺銀錢,山西晉商樂呵呵地向北邊賣糧,卻不願向西北流通,因為那裡沒有銀貨,沒有可逐之利。朝廷被一幫東林黨把持,為這條單行道保駕護航,對地方喪失控制力,從而釀成大亂。
李肆繼續將話題深入:「其實還不只是錢,錢是這隻猛獸的身體,錢之上還有……那該叫市場或者是商業,市場是這猛獸的頭腦。現在是它的頭腦還未完全長成,還有很多要素沒有催生,所以只是它的身體在動。既然沒有頭腦,自然就會被商人或者朝廷左右。」
所謂的要素,那就是技術了。這技術不僅包括自然科技,還包括管理技術以及數學等基礎科學。而技術並非自然而生,而是由錢引領著**降生的。特別要說明的是,技術的萌芽就像是草,滿地都是,資本尋著了它認為最有價值的一株,給予其營養,然後才長成參天大樹。
大略的理論骨架是這樣,要散開來論證,李肆就不是閉關七天,而是七年甚至七十年……
「這豈不是說,你這個資本,只有個身體的猛獸,它能得的一,今世是無望的,還得等到它腦袋長成才行?」
段宏時又尋著了問題。
李肆點頭,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華夏大地是無望的,可已經進化到重商主義的歐洲是有望的。英國佬殖民印度,再以印度為踏板進軍華夏,一百二十八年後,因為用鴉片搾取白銀受阻,才用上了槍炮,打開了華夏的大門,整個過程都是受著這頭猛獸的驅使。
英國佬之前,西班牙、荷蘭乃至整個歐洲,在大航海之前,就已經孕育出了資本怪獸,被它驅使著朝全球邁進。而工業**啟航後,這頭猛獸更顯現出了它無可阻擋的威力,進而將政治、軍事、文化統統納入它的利爪之下,肆意撥弄,朝著全球分肥體制推進。
可他又搖頭,因為……有他來到了這個時代。
「如果我們能補齊它缺少的要素,把它的頭腦造出來,今世為何無望?」
段宏時盯住李肆,開始喘起粗氣,他想到了李肆腳下那靴子,想到了自己手裡的水晶琉璃杯子,還有他兩個月造十二門炮的奇跡,說不定還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東西,這些,就是李肆所說的要素嗎?
對了,特別是這個青田公司,這三天他雖然沒有刻意觀察,卻也覺出了諸多異樣。比如那等級森嚴的劃分,那田地歸一的統籌,樣樣都像是在跟著商號工坊走。
李肆微微笑著,為自己能灌得這個便宜師傅而小小自得,卻不知道,段宏時正滿著一個念頭,這個弟子……難道就是這頭猛獸的化身?
「但它是猛獸……要吃人的猛獸就如同涵洸那被禮教逼死的小女子一樣」
瞧著李肆那嘴縫裡微微露著的白牙,段宏時繼續尖刻地指出「錢」的本質。
「它真能得一的話,確是與儒法之一不同,可它如饕餮一般,毫無底限為師曾記得幾年前在江南,有布商為銷紅布,惑言說有賊匪專掏小兒肝肺,穿紅布者不取。轉夕之間,紅布價漲十倍,更有賊匪真掏了小兒肝肺去尋那買者這猛獸所得的一,背後就是楊朱之學,而對楊朱的述伐,歷代罄竹難書」
李肆點頭,從工商到資本再到市場經濟這一套東西,段宏時腦子裡已經隱隱有了概念,而段宏時直追本質的眼光也著實了得,不愧是從儒法裡跳出來尋找另一條路的賢者。
這猛獸的本質也確如段宏時所說,是真要吃人的,即便是在三百年後,也還在吃人,甚至於它無物可吃的時候,還會吃自己的身體,比如老美的次貸危機。
「所以,我們要給這頭猛獸戴上嚼子,裝上鞍具,穩穩騎在上面,隨時掌控著它,怎麼掌控它,又是一番學問。」
李肆長出了口氣。
「老師的帝王術,將時勢分為天地之勢,認為自然為天,人事為地,弟子不敢苟同,比如這錢……」
他摸出一枚康熙通寶,立在眼前,凝眉說道:「這錢背後的猛獸,你說它是天之勢,還是地之勢?人要掌控它,是行的人事,還是在探入了天道?」
段宏時愣住。
「天道?」
李肆點頭:「弟子認為,天之勢就是人心人力所不能移的天道,地之勢不過是人依著天之勢而行的回應。掌控這頭猛獸,就和老師你的帝王術一樣,其實是在探求……天道。」
段宏時眼神恍惚,隱約覺得自己和李肆的角色顛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