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河西岸,李肆和蕭勝曾經摸索而過的大片蘆葦蕩已經被割倒,遠遠就能看到那座賊匪藏身過的前明寨堡。可跟以前相比,它不再是孤零零飽經風霜的面目。一圈木屋繞著寨堡而立,其間人來人往,再無之前的蕭瑟景象。
一個瑤裝少年急沖沖地從河岸邊奔回,在一條還沒鋪完的碎石路上跑著,撞得路上正忙著夯路面的人東倒西歪,這些人大多戴著覆紗斗笠,一個個扶腰捶背地怒罵出聲,還有人正想去追那小子,卻被旁人拉住了。
「看看誰來了?」
低語聲裡,這些斗笠人躬身退到了路邊,一個個跪了下來,沒有言語,就將腦袋杵在地上,即便是剛鋪上去的碎石也不避讓。
一個穿著淡藍短衫,戴著遮陽小斗笠的人悠悠走近,兩個少年提著東西跟在這人的身後。前面這人的面目雖然看不清楚,可路邊的人都認得他身後那兩個少年,於漢翼和羅堂遠,兩人經常到這裡來,大家都知道他們是青田公司的司衛,雖然不比賈昊吳崖兩個司衛長臉熟,卻也不是一般的司衛。
「看看誰來了」
瑤裝少年咚咚奔進寨堡外最大的一間木屋,人帶著叫喊一起撞進屋裡,嚇得裡面那個長身玉立的女子低呼出聲。
「盤石玉再這麼胡亂咋呼,下月的廁所全歸你洗了你不是該去練插針了嗎,平日就知道偷懶……」
盤金鈴惱怒地丟下醫書,板著臉開始嘮叨起來。
「你說誰來了?」
訓了好一陣,她才回過神來。
「哎呀,早知道把我當佛拜,我就不來了……」
話音響起,盤金鈴身子一僵,接著李肆就進了屋,正抹著一臉的汗。他還是第一次來建好後的麻風善堂,那些被雷公籐治好的麻風病人跪拜了他一路,還真讓他不堪承受。
「四……四哥兒啊。」
盤金鈴低低喚著,接著杏眼圓瞪,明亮雙眸裡憂色滿溢。
「你怎麼能來這裡呢?雖然外面都是治好了的病人,可堡子裡還住著是重病號,你這也太……」
李肆根本就沒理會她的嘮叨,手一揮,於漢翼就將抱著的一個箱子遞給了盤金鈴。
「這是什麼?」
盤金鈴從鋪滿稻草的小木箱裡取出來一個奇怪的東西,沉沉的鐵底座,支起一塊橫置的鐵片,鐵片中間有個孔,好像又不是孔……
李肆左右張望,直接伸手在盤石玉頭頂一拔,少年哎喲一聲,捂著腦袋委屈地看向他,不明白他為啥平白無故就拔自己頭髮。
將這根頭發放在鐵片下的一個小檯子上,那上面是一塊白瓷片,髮絲放上去清晰可見。
「把眼睛湊到孔。」
李肆微笑著說,盤金鈴皺眉,她可不是小姑娘,一眼就看出李肆笑容裡藏著很怪異的東西,就像是等著看什麼大笑話一般。算了,不管是要出什麼洋相,她都不會拒絕李肆的要求。
咬牙像是要上祭壇一般,盤金鈴眼睛靠上了那個小孔。
「什麼?沒什麼呀?」
入眼昏黃一片,她疑惑地開口,李肆拍拍額頭,將油燈點亮,湊到了瓷台旁邊,可火苗晃動,盤金鈴還是沒什麼發現。李肆不得不招呼讓於羅兩人放下紗窗擋風,火苗才穩定下來。
盤金鈴再度湊上眼睛,沉默,異樣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李肆正要撓頭,以為自己戲法失敗,屋子裡猛然響起一聲拉長了的尖叫,盤金鈴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跳了起來,咚咚幾步倒撞到牆上,掩著胸脯喘氣不止。
「那……那是……是頭髮?」
她一臉驚駭欲絕地看向李肆。
「準確說,是頭發放大了一百多倍的影像。」
李肆著,接著看向於漢翼,「瞧,人家女孩子都比你經得住驚嚇,當時你可是兩眼都翻白了。」
於漢翼臉頓時紅了:「總司讓我看的可是蚊子腦袋」
盤石玉兩眼放光,趕緊也湊了過來瞻仰自己的頭髮,然後發出了哇哇的讚歎聲。
盤金鈴已經緩了過來,她那雙杏眼亮得有如明燈:「天老天……這是什麼?居然能把東西的影像擴得那麼大?」
李肆皺了一會眉,似乎是在猶豫著到底該取什麼名字,接著無奈地聳肩:「這叫……顯微鏡,很原始的顯微鏡。」【1】
將盤石玉趕走,盤金鈴無師自通,丟了髮絲,將一片紗布放在了瓷台上,接著也發出了盤石玉一般的哇噢讚歎。
「老天在上,四哥兒,你還說你不是神仙這難道不是神仙才會有的寶物?」
接著她的反應就讓李肆哭笑不得。
「箱子裡還有說明,關於另一個世界的大致描述。我需要你用這東西來看清另一個世界,相信我,當你看清之後,懂得了鏡下世界和人類疾病的關係,你也會成神仙的。」
李肆將自己的期待說了出來,讓盤金鈴就只在麻風善堂裡救治麻風病人,可真是埋沒了自己手頭上這個唯一的內科大夫。正巧光學玻璃弄了出來,除了賣錢之外,他第一時間就讓鄔重搞出水滴玻璃珠,這可是列文虎克顯微鏡的完美透鏡。有了這工具,盤金鈴這個內科大夫,應該會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醫者之路吧。
「天……老天……真是奇妙啊……」
盤金鈴被巨大的驚喜衝擊得神思恍惚,而她這低語像是一把火炬,猛然將李肆心中某處混沌的角落照亮。
「你說……老天很奇妙?」
李肆皺眉問。
「難道不是嗎?原以為塵世就是我們肉眼見到的這番景象,可沒想到,還真是一粒砂也能見一個世界老天造物,真不知是如何的神奇,我們這些凡人,遠遠沒有參透上天的玄機啊。」
盤金鈴思緒混亂地說著,李肆卻呆住了。
「天……老天爺,玄機……天道……」
他兩眼驟然放光。
「我想通了」
李肆變得比盤金鈴還激動,一把捏住盤金鈴的肩膀,使勁晃了起來。
「那不是人道,那是天道我要做的就是順應……不,替天行道」
幾乎要被李肆揉進懷裡去的盤金鈴,心神終於拉了回來,卻又馬上蕩到了另一個高點。瞧著跟自己咫尺相近的清秀面容正張揚著攝人的氣勢,她臉色潮紅,將面頰上那淡淡瘢痕也盡皆掩去,兩眼飄著,似乎全身已經失去了重心。
「我要閉關」
李肆晃了一陣,丟開盤金鈴轉身就走,沒走兩步又才記起了什麼,從羅堂遠捧著的箱子裡掏出一樣東西,呼地丟給了盤石玉。
「給你的,不合腳過來換」
一雙皮靴砸在盤石玉身上,姐弟倆都是一臉呆滯地看著李肆呼嘯而去,於漢翼和羅堂遠慌忙追上。
「他……抱了姐。」
盤石玉呆呆地說著。
「閉……閉嘴……」
盤金鈴撐著桌子,無力地道。
「他抱了姐。」
盤石玉強調著。
「你你不是不想學醫,就想當司衛報答他嗎?這靴子為啥給你?」
盤金鈴扯開話題,盤石玉也才回過神來,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靴子,歡呼一聲,捧著靴子衝出屋子。
「他是無意的……嗎?」
等盤石玉走了,盤金鈴抱住雙肩,低低呢喃著,似乎想將肩頭的感覺留住。
「蕭苦妹啊蕭苦妹,你忘了你的名字,忘了你得過病嗎?你居然還在想著他對你……你太不知足,太不知羞恥了。」
念著自己從未向人提起過的本名,盤金鈴臉色發白,淒怨地自語著。
「你該明白他的心意,明白他為什麼給這裡取了那個名字。」
目光轉到李肆帶來的顯微鏡上,渙散的瞳光聚了起來。
「他給我推開了天道之門,讓我順著天道走下去,我還在癡心妄想……」
盤金鈴面容平靜了,深呼一口氣,握住了那具顯微鏡。
「既然他給我定下了命,我就拼上一切,為他看清這鏡下的世界吧。」
碎石路上,李肆急急邁步,於漢翼和羅堂遠跟在後面,兩人都沒出聲。經過一塊大石時,羅堂遠又瞟了一眼那石頭上刻著的三個大字,終於忍不住了。
羅堂遠問:「我一直沒想明白,總司為啥把這裡叫絕情谷?」
於漢翼皺眉:「我早問過了,總司說,這裡有斷腸草。」
兩少茫然聳肩。
他們茫然,李肆卻迷惘頓消。
回到已經被大家習慣稱呼為「李莊」的莊子,李肆急吼吼地召集了幾位司董,儘管都還在忙自己的事,可大家已經習慣了李肆的風風火火,甚至還很期待,一般他會這樣,都是因為要伸出那點金指頭了。
「琉璃坊做這樣的玻璃罩子,不必仔細研磨,比盤碟薄一些,注意調整一下退火時間。關叔那邊的鐵坊打造這樣的東西,生鐵底座、熟鐵蓋子和提手,何貴作這樣的扭輪機關,大概的原理是這樣,細節何貴整合在一起琢磨。」
李肆一邊說一邊用細炭條在紙上畫,圖案漸漸完整,看了好半天,何貴才勉強看出來:「這是……油燈?」
李肆嘿嘿笑道:「是不會晃動,不會被風吹滅,可以隨時提著走的油燈,甚至能提在馬上,也可以叫……馬燈。」
眾人面面相覷,這……算不上什麼稀罕東西吧?氣死風燈不也一樣麼?
「等等,有玻璃罩,光亮可比燈籠蠟燭強多了,油燈怕的就是晃動和風滅。」
田大由趕緊挖掘著價值,這話也在理,眾人紛紛點頭。
可瞧李肆一臉興奮,似乎這個油燈價值非凡,也讓眾人迷惑不解。
「四哥兒,這東西……不值幾個錢吧?」
田大由心氣提了起來,這種賣不出幾錢銀子的東西可看不上眼。
「它很值錢,還不止是值錢,它就是那光……」
李肆目光閃爍,神思像是投在了另一個世界。馬燈不過是剛才在盤金鈴那展示顯微鏡時,油燈晃動給他的啟發,但更大的啟發來自盤金鈴的話,由這大的啟發,他順手將馬燈弄出來,作為第一個實驗品。
「在這個黑暗的時代,李肆說,要有光……」
他低低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