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二卷 握夏日鳴雷 抹春秋嘴臉 第七十五章 豁出去的賭博
    「今晚上的風可真滲人,王癩頭,是不是在想你的婆姨了?」

    陶富提著長矛從正打哆嗦的王癩頭身邊走過,隨口取笑了他一句,雖快六月了,可這幾日寒雨連連,此刻大概又是寅時凌晨,衣服穿少了還真有些冷。

    「不是風……我去小解……」

    王癩頭扶著木柵欄,朝外再張望了一眼,這才轉身離開。陶富本想取笑他膽子賊小,可看著火光下,自己的身影拉在柵欄和土坎上正搖曳不定,心中也是一涼,話沒能出口。

    賊匪要來了,自己說不定真要死的……

    陶富不想死,之前他在鳳田村礦場,每日埋在礦洞裡挖六七個時辰的礦,住的是礦場邊的草棚,吃的是稀粥米糠,每月掙不到一兩銀子,不是關爐頭田鑲頭帶著大家相互照應,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淪落到什麼地步,那時候他也沒想過死。

    幾個月前,那個讀書讀得半呆的四哥兒,在礦洞裡一下被石頭砸開了竅。陶富就覺得,自那之後,好事情就像雨點一般綿綿不斷砸下來。先是免了皇糧,接著跟大家一起當上了爐工,再之後欠債也免了。靠著四哥兒,大家還避過了麻風女的過癩,頂住了流民的劫掠。鑄完炮後,所有爐工都分了五兩銀子,他家的田早就絕賣光了,為此還得了十兩銀子的補償,捧著三十年來都沒得過這麼多的銀子,他甚至還動了早已麻木淡漠的心思:討個婆姨,這時候他更不想死了。

    婆姨……還真是有可能的。

    陶富在想著村裡人的傳言,說正有一場大富貴等著他們,四哥兒就是菩薩降世,滿心就想著為他們謀生計。其實什麼大富貴,他並不關心,眼瞅著莊子建了起來,會有自己的一進小院,而莊子外的田地,據說每戶也有二三十畝。他已經滿心憧憬著未來,可絕對不想死。

    該死的賊匪!

    想到這會自己不是躺在床上,手裡也多了一根沉甸甸的長矛,大半夜的,還在這土坎上柵欄裡巡夜,而那美妙前景也蒙上了重重一層陰影,陶富就怒火中燒,原本心中那點寒意被驅散。

    「如果他們真敢來,我可不會還像上次那樣,只用長矛比劃!」

    心思正在翻騰,王癩子回來了,依舊打著哆嗦,看了一眼西面那堵高牆,王癩子深深歎了口氣:「這牆要能有三面,不,兩面也好。」

    陶富那暖起來的心又冷了下去,跟著王癩子看看那堵高牆,機械地點了點頭。

    莊子建起的這部分以小廣場為中心,南北分別是蒙學樓和二三十套小院子,被一圈臨時廂房裹著。這廂房的外牆是磚石夯土混合,厚有兩米,高三米多,開了不能進人的高窗,原本就是備著當內堡護牆。現在搭成廂房,可以臨時住人,還可以當倉庫。

    遺憾的是,這工程太大,到現在只立起了西側一面六七十步長的護牆,其他三面還只有挖溝堆起的土坎護著。莊子離河不太遠,原本就要引水灌田,圍著莊子內圈的那道四五米寬一米半深的水溝早前順勢挖了出來,只是現在還沒引水入溝。

    得知可能有賊匪光顧,昨天村人們全體出動,就著另三面土坡立起了木柵欄,還安排了巡夜值守。鳳田村的村人都慶幸不已,要不是有李肆帶大家在這裡墾田,修起了這莊子,還一力堅持挖溝立牆,他們可沒有一點依憑。

    在這粵北英德,五六十年前鬧過白頭紅頭賊,三十多年前尚藩餘孽鬧過一陣,除此之外再沒經歷過大的賊情。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更難想像居然能有殺掉兩個練總一個游擊,打敗了幾百號官兵的賊匪。可這消息是蕭千總帶來的,沒人不信,不僅鳳田村人膽戰心驚,劉村那一幫做工的也都不敢再回自己村子,央著在這裡避禍。這裡起碼有高牆有溝坎,村裡還有幾百柄長矛,兩村人加一起有一千三四百人,成丁四五百人,怎麼著都能頂一下。

    最關鍵的是,這裡有四哥兒李肆。

    「四哥兒今天不在呢。」

    王癩子叫著這稱呼,身上那哆嗦也緩了下來。

    「在又怎麼了?難不成你還想讓四哥兒來守夜?」

    陶富損了他一句。

    「哪呀,不過是想讓他知道,咱可沒偷懶……」

    王癩子嘀咕著,接著忽然一怔,陶富也驚住了。

    「有動靜!?」

    悉悉嗦嗦的細碎雜聲急速逼近,就著身後火把的光亮,兩人瞇眼仔細看去,頓時都嚇得全身酥麻。

    一片黑潮從夜色裡洩了出來,正朝他們這道木柵欄湧來,魚鱗般的亮光在那黑潮中閃著,那是兵刃的反光。

    「去……去發……發警報!」

    王癩子的哆嗦猛烈起來。

    「你呢!?」

    警報就是身後幾步的鐵鐘,那是關鳳生之前就著鑄炮剩下的生鐵造的,因為是好鐵,音色隱隱能跟寺廟的鐵鍾相比。

    「我……我動不了……」

    王癩子話沒說完,空氣低沉嘶鳴,噗的一聲,一枝羽箭驟然釘在王癩子的臉上,也將一片腥熱澆到了陶富的臉上。

    直到又一記破空聲從耳邊掠過,半邊臉都被刮得發麻,陶富才回過神來。他轉身就奔向那鐵鐘,第一步只覺無比沉重,心中似乎有無數念頭擠撞著,第二步卻輕靈了,雜亂心緒被一個無比清晰的意念壓碎:發出警報,四哥兒能救我……

    跨到第三步,陶富只覺背心被一柄燒紅的鐵刺戳穿,他也中箭了,被箭上餘勢帶著,朝前撲向地面。

    救不了我,救大家也行……

    疼痛燒灼出這樣一個念頭,他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即將撲地的瞬間,揚起了手裡的長矛。

    鐺——!

    陶富栽在地上,鐵鍾也被他的長矛敲響,在這沉寂的夜色裡,鐘聲異常響亮。

    莊子沸騰起來,大批村人衝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自河灣看向莊子,火光沖天,幾隻舢板載著少年司衛們,正朝河對岸劃去。其中一隻舢板上,李肆緊鎖眉頭,眼瞳中的怒火和那火光連成了一線。

    還真是來了,就不知道村人們能不能頂得住……

    得知楊春佔了涵洸,他就在作著抗匪的準備。雖說楊春這段日子像是忘記了他一般,就埋頭跟官兵作對,可李肆卻不敢懈怠。當天就守在莊子裡,分派值守,督著村人造柵欄。守了一夜,沒見什麼動靜,第二天他就回了礦場,將少年司衛門從訓練營拉到礦場來住,隨時備著支援莊子。

    以他的判斷,楊春很有心計,早前滅了彭虎的練勇只是小試身手,接著襲擾涵洸,引得鎮標營兵和彭虎那個報仇心切的老爹去救援,被楊春在鎮外半路伏擊,最後才將涵洸收入囊中。

    由此推斷,楊春現在多半不會來找他的麻煩。從涵洸渡江,一兩千號賊匪怎麼也要一天才能收拾停當。再從連江南岸走到他這裡,又得一天。他這莊子在英德南面的偏遠之地,就算當天碾平了莊子。不管是回涵洸,還是去攻打縣城,都得兩三天時間。算起來,他要跑這一趟,會浪費四五天時間,這時候四周估計已經被官兵圍住了。

    楊春是典史出身,很熟悉官兵的反應速度,所以李肆認定莊子暫時不會受到大隊賊匪的攻擊。

    但派小隊人馬來復仇卻是順手而為,白天倒沒什麼,李肆怕的就是賊匪趁夜突襲。為此他再三告誡過關田等人,一定要注意巡夜,同時繃緊腦子裡那根弦,準備隨時反應。

    李肆相信,有了上一次對付流民的經驗,村人再怎麼也不會是待宰的羔羊。從礦場到莊子不過一條河一里路,十來分鐘就能趕到,還能伏擊賊匪,他也就沒呆在莊子裡。可看這火勢,似乎有不少屋子被點著了,李肆揪心不已,暗罵自己還是太輕忽,十來分鐘能發生很多事,真不該這麼行險。

    「這是你們的首戰,讓我看看你們是不是對得起自己。」

    帶著少年司衛門上了岸,李肆沒有廢話,就沉聲說了這麼一句。少年們回應以粗重的喘息聲,緊張、畏懼和興奮全都混在了一起。

    「賊人沒攻進莊子!」

    於漢翼跑了回來,帶來的通報讓李肆鬆了一大口氣。

    藉著火光,隱隱看到莊子南側正有密集人頭攢動,呼喝聲不斷。李肆心中又是一陣緊張,這可不是之前寨堡那意外之戰,他手上沒炮沒槍,部下全是少年,人數也不一定佔優,還不確定他們的意志到底能不能頂得住這一戰。

    轉身看去,正見數十雙眼睛都盯著他,火光飄曳,這些目光卻清澈而急切,就等著他下令。李肆釋然,作了那麼多準備,費了那麼多心力,眼前正是測驗之時,自己還要忐忑什麼呢?砝碼都已經壓下,現在能做的,就是丟下骰子……

    「吳崖隊左、胡漢山隊右,兩排,橫陣前進!賈昊隊繞到莊子東邊!」

    李肆一聲令下,五十六名少年俐落地分成三撥,依令而行。此刻他們身上沒了之前那些繁瑣裝具,短劍和木棍已經拼接為長矛扛在肩上,十人一排,朝前急進。

    李肆跟在左右隊的縫隙間,身前於漢翼、徐漢川和另一個瘦小少年張漢晉都手持腰刀籐牌,將李肆的身形嚴嚴實實遮著,他們的武器是李肆從蕭勝那要來的,這個小小的四人遊兵隊負責照看兩隊的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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