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二卷 握夏日鳴雷 抹春秋嘴臉 第六十五章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斗倒鍾上位的紅利還沒收完,第二天村子裡又來了一幫人,就在礦場邊跪下求活。這百來人是鍾上位其他礦場的爐頭爐工和鐵匠鋪的工匠,其中一個老頭更是名人,大爐頭米德正。

    這些人原本也跟鳳田村礦場一樣,被鍾上位壓得一身是債,鍾上位跑了,這債可跑不脫,全轉給了收生鐵的商人。而之前被楊春毀炮殺人,更是牽累得沒了活路,到這會才來找李肆,已是所有路子都走不通了,才不得已而為。

    「他們不是還有山場可以繼續煉鐵嗎?」

    李肆正煩躁不已,何木匠雖然給他作了枴杖,可沒合適的鞋子,還出不了門,原本計劃中的兩件大事就這麼耽擱了。

    「其他礦場都被知縣老爺封了,咱們這還能留著,不過是瞧在你的面子上。」

    關鳳生說的不是什麼新鮮事,朝廷派了欽差來查廣東府縣案,地方上的黑礦自然得收斂一下。這事段宏時早跟李肆說過,之所以急著去勘察金礦,也有讓正愁沒了活路的關田等人安心的用意。只是李肆以為還得一陣日子,沒想到現在就開始封礦了。

    一百多號熟練爐工和鐵匠,這可是筆財富,李肆當然想收下,可難題在這收的方式上。畢竟這些人還是外人,金礦的事可不能參與,而且平白施恩,這些人緩過氣來,也未必留得住,得找個合適的雙贏方式,先粘住他們。

    「咱們礦上的人不是要先去荒地搭屋嗎?騰出來的屋子讓他們住下,跟他們說,有一樁生意正等著他們做,這段時間的用度,咱們村給著,到時候用工錢抵。」

    關鳳生茫然:「什麼生意?」

    李肆搖頭,自己這丈人,以後就埋頭琢磨鋼鐵的事吧,大方向的東西他確實操心不了。

    「咱們得了金子,總不成不用吧?可要用就露富了,小賊還能應付,沒件生意做遮掩,別說招匪,官府都能撲上來。」

    李肆說的,就是鄔亞羅倒騰的東西,可他一直只讓鄔亞羅研究耐火磚,到這時也沒說出到底要幹什麼。

    關鳳生哦了一聲,呆了好半天,又長長地哦了一聲,這才算是真明白了。

    名為遮掩的生意,其實才是李肆下階段的事業重點,但這時候還不急,他必須解決兩個大問題,而這兩個問題都針對一個形勢,一個很有些險峻的形勢。

    自保,不僅是武力層面上的,還有政治層面上的,如今他連骨頭帶肉吃下了鍾上位不少身家,收穫已然遠超他的身份,而這些收穫還沒有真正化作他的力量。

    武力層面上,雖然官府追剿風聲很緊,壓得楊春逃進了深山,可暗手也不得不防。更重要的是,之後要以生死契拴住村人,沒武力可不行。看得更遠,這也是在培養造反的種子。段宏時說得清楚,人財軍,這軍可是重中之重。

    政治層面上,他不過是一個連縣學都沒進的草民,一旦事業壯大,總會招來各方勢力的關注。李朱綬只是個小小知縣,沒辦法替他遮遍風雨,而且總有升調轉遷的時候。蕭勝呢,有了千總身份,但軍政隔著山,可以幫著剿匪,卻應付不了官場。至於白道隆……看他壓搾鍾上位的手段,就不能對這傢伙有任何幻想。

    所以李肆尋思著,眼下手裡有錢,是不是找段宏時商量下,借他的關係先捐個監生,把最起碼的一層防護BUFF拿到。

    可惜,這腳一傷,什麼都幹不了。

    「靴子!這落後愚昧的時代,居然連雙合腳的皮靴都造不出來!」

    李肆憤憤地砸著床沿,上山的時候,腳上穿的如果是大頭軍靴,可絕對遭不了這份罪。在這個時代,人們腳上穿的鞋子都不怎麼適應越野爬山。草鞋布鞋合腳,卻沒防護。

    「四哥哥,什麼造不出來啊?」

    正收拾完屋子雜物的關蒄聽到抱怨,趕緊過來撫慰。

    「算了,你也不明白……」

    李肆腦子亂亂的,不想多解釋,沒橡膠沒薄鋼板,他要的那種軍靴,眼下是怎麼也搞不出來。

    「我是不明白,就覺得奇怪,還有什麼是四哥哥造不出來的?」

    關蒄眨巴著大眼睛,單純的言語像熨斗一般,將李肆的內心燙得舒坦平直。

    「四哥哥可不是神仙,不是什麼都……」

    正要自承不是萬能的,心中卻是一抖,差點要拍自己腦袋一巴掌。

    非要一模一樣才行嗎?只要滿足需求就好,自己還真是被形式主義給拴住了。

    啪嗒!

    李肆一口親上關蒄的嫩滑臉頰:「說得好!四哥哥我就是什麼都造得出來!」

    關蒄開心地笑了,隨手摀住自己被偷親的地方,忽然感覺有點別於往常的暖意在心底撓著……

    三天後,李肆一瘸一拐出現在段宏時面前,腳上穿著的靴子頓時引起了老秀才的注意。

    「老夫雖然說了以器見勢,卻沒讓你沉在器裡啊,你這是想當鞋匠麼?」

    聽著李肆踩在地板上的卡嗒卡嗒腳步聲,老秀才皺眉訓斥道。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沒有一雙好鞋,弟子又怎麼能立得穩走得遠呢?」

    腳上的舒適感讓李肆也有了跟老秀才鬥鬥嘴的好心情。

    厚皮面,重革裡,鐵木底,腳跟和腳掌前端還釘了小小的鐵掌,鞋頭和後跟用硬頭老簧竹護住,鞋幫有小半馬靴高,看起來確實扎眼。而中間還空懸一截的鞋底,更是奇特,完全是後世軍靴的造型,讓老秀才看著就跟女鞋似的。也難怪他皺眉,在這個時代,男鞋多是一整塊平底。

    這靴子的腳感可比那些草鞋布鞋舒服多了,李肆前世身為記者,最喜歡的就是厚重的軍靴,旅遊鞋什麼的輕便是輕便,可在車禍、火災、鄉間野外等雜亂環境下,還是軍靴能護住腳。

    之前被關蒄鼓勵,他就連夜畫出了圖樣,原本還以為得到西牛渡甚至縣城去找鞋匠,結果村裡的王寡婦就有關係。她養的豬,豬皮有皮匠收,那姓楊的皮匠兼業鞋匠,也做皮鞋,人就在劉村。這時代除了馬靴,還有平民穿的皮鞋,比如「生皮釘屐」,類似足球的釘鞋,專供有錢人雨天或者戶外活動時穿。只是這些皮鞋全是死鞋底,可沒辦法用在勞作和穿山越嶺這種苦差事上。

    要能跑能跳靈活自如不說,還要能扛得住折騰,楊鞋匠對李肆的要求很是撓頭,對他那奇特的鞋樣設計也吐槽不已,特別是那鞋帶的設計,在楊鞋匠看來根本就是百無一用。可「財大氣粗」的李肆懶得跟他解釋,這可是保證腳和鞋子渾然一體的關鍵,他丟出了五兩銀子的預算上限,頓時讓楊鞋匠兩眼放光,再不多話。

    沒有橡膠,依然只能是木鐵底子,但既然預算充足,就照著好材料用。木用上好鐵木,鐵則讓關鳳生他們打掌釘,外加硬牛皮作靴面和靴幫,幾層厚革加柔韌性極強的硬頭老簧竹連接腳掌和腳跟兩塊固定靴底,終於做出來李肆勉強滿意的皮靴。這一雙皮靴就花了二兩六錢銀子,對楊鞋匠來說簡直就是天價。

    李肆收穫了新靴子,楊鞋匠也收穫了新訂單,李肆讓他繼續琢磨,如果能將這靴子的價錢降到五錢銀子,質量不變,他就大量訂購。

    「嗯,這鞋瞧起來是專走山路的,可惜為師馬上就要走了,不然還想讓你給為師作上兩雙。」

    段宏時也不是思想僵化的人,很快就發現了這靴子的好處,頗為遺憾地說著。

    「老師要走?」

    李肆訝異,之前不是說要搬去他那裡嗎?

    「回湖南掃掃墓,見見故人,料理好了雜事,才好安心跟著你折騰,最多兩月就回來。」

    聽到段宏時的話,李肆微微感動,這老頭,是要把後面的日子都交代給他了,這才回湖南老家料理家事。

    「本就作好了準備,就等著你來,時辰方早,正好趕路,你就直接送我吧。」

    段宏時也不多話,拉起李肆就走。

    「身份的事,不必多慮,等為師回來就能幫你解決。」

    碼頭上已經泊了一艘小舫船,正要上船,段宏時忽然說了這麼一句,李肆心頭一陣輕鬆,撿到這麼個便宜師傅,自己這運氣還真是夠強的。想著老師出行,做學生的應該有所表示,趕緊摸索起來,卻發覺身上只有那劉興純獻上的兩根金條,李肆順手遞了過去。

    「弟子事業還沒起來,現在也就只能幫老師補貼一些車馬費了,老師千萬別推辭。」

    段宏時嗯了一聲,也不客氣,逕直接過金條,瞇起了眼睛。

    「之前你說金子,現在手裡就有金子了,為師對你……可有大期待哦。」

    船已離了碼頭,從船窗縫裡看出去,李肆還立著碼頭上,一副不捨的模樣,段宏時頗為遺憾地開了口。

    「雨悠,真沒看上他?我這弟子,打著燈籠也再難找到哦。」

    船艙另一邊,那白衣女子懶懶靠在窗邊,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卷書,陽光照在書卷上,也映出了半面雅致清麗的雪白臉頰。聽得段宏時此話,她長而濃密的眼睫眨了一下,眼瞳卻沒挪開書卷半分。

    「叔爺,三隻耳朵兩張嘴的人也打著燈籠再難找……」

    她嗓音柔麗,起伏頓挫如樂聲一般悅耳,可閒閒的語氣,渾沒把段宏時的話當什麼事。

    「人家不至於那麼不堪吧?」

    段宏時微笑著為李肆辯護。

    「很不堪!上次見面,對我說謝謝而不是有勞,不知禮;視我於無物,不識色;我彈錯了好幾個音,他卻充耳未聞,不通樂;詩文就更不提了,心性嘛,忽而深沉,忽而毛躁,還沒定住。這個人啊,看事做事許是出色,除此之外,再無長處!」

    她語氣加重,像是假嗔,又像是擔憂。

    「更讓人著惱的是,他和叔爺您一樣,都是那種……不合時宜的人!」

    段宏時還是一臉笑意。

    「這個小子,確實毛病太多,不過有一樁,卻勝過千萬條,他啊……」

    老秀才語氣深沉。

    「心中不見帝王,一點痕跡都沒有,千萬人裡,也找不出這麼一個。」

    叫雨悠的女子有些詫異。

    「那叔爺您還教他帝王術?」

    老秀才搖頭。

    「心不見帝王,才容得天地廣,立得帝王心,我這學問,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學。」

    雨悠懶懶一歎。

    「帝王來帝王去的,有什麼意思?」

    老秀才嘿嘿一笑。

    「那你為何也要討著學叔爺這學問?難道是想琢磨御夫術?」

    語悠輕哼:「御夫之術可是女子天性,還用得著找叔爺您這個男人學麼?我想學叔爺這學問,不過是……無聊而已。」

    白衣少女嘩啦啦翻著書,那書的封面赫然是「司馬法」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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