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沉,英德縣城南山外,山巒之下,硝煙剛剛散去,剛才的連綿轟鳴聲還在山間迴盪,震得鳥禽驚飛不定。
「整個廣東,就數你韶州鎮最膩意,江邊那些縴夫,還有碼頭上的腳力,掙這份簡閱銀子,已經掙出了氣勢,不錯,不錯……」
低沉而略帶嘶啞的嗓音,混在甲葉碰撞聲裡,被套著馬刺的皮靴踏地聲一步步牽起,似乎周邊的草木都被這氣息壓得搖曳低伏。
瞅著走在身前兩三步的那個矮壯身影,同樣頂盔著甲,面目箍在避雷針頭盔中,整個人形象有如戲台龍套的白道隆,一個勁地哈著腰,也不管對方是不是能看見。
「軍門大人說笑了,標下等日夜枕戈待旦,督練士卒,不敢懈怠,這縴夫和腳力,標下不知何謂……」
一邊分辨著,白道隆一邊腹誹不已,這軍門還真是個肆言無忌的主,各鎮各協不都是找人來湊這簡閱麼?就連你的提標也不例外,何苦逮著我這粵北苦鎮開涮,當著這麼多手下的面直言不諱?
「不過,剛才那隊鳥槍兵的七海灌江陣倒挺有意思,放到京城的秋操,也能湊進京營的九進十連環大陣裡。德誠,你手下還真有能人。」
那矮壯之人的語氣驟然轉緩,叫著白道隆的字,讓白道隆還在發僵的面孔頓時綻開。
兩人一前一後登上了山下新搭起來的木台,那矮壯之人轉身,頓時顯出一張寬臉。眼眉細小,卻毫不覺猥瑣,一身鐵紅甲冑就像是天生跟這張臉相配一般,飄溢著攝人的肅殺之氣。這人抬手虛按腰間刀柄,另一手拋開披風,身後那排隨風凜凜的旌旗似乎也同時猛蕩了一下。中間的一桿大旗上,「提督廣東軍務總兵官
左都督」的綴邊大字赫然醒目,一個「施」字霸居大旗正中,有如虎狼一般,睨視著台下左右那兩三千列隊的兵丁。
施世驃,施琅六子,提督廣東四年,在廣東綠營的威勢積澱已深。今年的簡閱,他一發話,白道隆就不得不拿出十分力氣應付。
聽到這話,白道隆趕緊順著話題拉扯了下去。
「蕭勝!施軍門親口讚了,還不上前謝禮!」
套著一身綿甲,銅釘被擦得錚亮的蕭勝一陣小跑上了台,虛打千禮跪了下來。白道隆不是寡恩之人,為酬他鑄炮之功,先幫蕭勝拔補了把總。把總僅僅只是蕭勝十多年前的舊職,白道隆要加恩籠絡,還想給他弄上個千總。
千總的校拔由總督呈報兵部,如果提督開口,總督也不會為這種小事傷了關係,基本都會允准。雖然白道隆把校拔呈文遞到了施世驃的案頭上,還刻意走了關係,讓施世驃原則上許了這個校拔,可人怎麼樣,施世驃還得看看。所以白道隆刻意讓蕭勝帶訓鳥槍兵參加簡閱,給他一個在提督面前亮相的機會,蕭勝本人也爭氣,終於換來了施世驃的召見。
「韶州鎮標金山汛把總蕭勝,叩見提督軍門大人,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還望軍門恕罪!」
蕭勝念著套話,心中卻是一陣迷糊,原本自己該緊張該激動的啊,可為什麼自己感覺很有些淡然?
「聽你口音,還是閩人?不錯,不錯,咱們閩人,果然是在哪都能出頭啊,呵呵……」
施世驃的回應比套話高出一線,一邊的白道隆鬆了口氣,這就算是過關了。
「那麼,接下來試炮吧,聽說德誠你在這炮上花了不少功夫,惹來的波瀾還驚動了一省,今日我就要看看,它們受不受得住你的用心。」
提拔一個千總不過是小事,施世驃的心思轉到了正題上,嘴上毫不留情,說得白道隆也不知道是該告罪還是該裝傻。
好在施世驃只是隨口取笑,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入。白道隆揮手,兵丁們就將十二門劈山炮抬了出來。
「足藥,單子!」
負責指揮試炮的中營游擊周寧大聲呼喝道。
「等等!」
施世驃招手,台下幾個看樣子是家人的兵丁跑了過去,毫不客氣地推開那些正要裝藥的炮手,自顧自地用木斗重新裝藥。
「軍門?」
台下周寧看向白道隆,白道隆看向施世驃,兩人都是臉色發白。他們可是按照簡閱的「規矩」辦事,裝藥五成,炮能放響,炮子能飛出,皆大歡喜嘛,施世驃這是要……
「德誠啊,你也知道,我年內就要調任福建水師提督。接任的是貴州提督王文雄,那是個北人,性子火爆,待你們可不像我這個南人那般和氣,我這也是幫你料清手腳,不至於被他新官上任放的火給燒著了。」
施世驃淡淡地說著,白道隆臉色陰沉,不敢接話,心中卻在怒罵,幫我料清手腳?這是在幫你料清手腳,不讓王文雄挑你的刺!你讓我的炮都炸了,然後處置了我,等王文雄接任,自然再沒什麼話說。
見到周寧圓瞪雙眼,微微舉手,張合兩次,還翹了一下大拇指,白道隆只覺一股透心的涼意上湧,施世驃的家人,裝了十一成的藥量!
那些家人裝藥完畢後就退了下來,周寧自覺已經盡了義務,哎喲一聲,捂著肚子告病退下,而炮手們也紛紛出了狀況,吐血吐白沫發巔生狂的什麼都有,就算總戎軍門責罰,他們也是不敢放這炮了。開什麼玩笑,十一成的藥量!?就算是五成量,他們都是拿了總戎的銀子才上的場,每次簡閱都會炸炮,不炸炮那可就是奇聞了。可畢竟只裝五成量,總還有個僥倖一拼的機會,現在裝十一成藥,就是明擺著送死。
施世驃皺眉冷哼了一聲,他只管結果,這過程,如果白道隆都擺不平,那這總兵當著也就沒意思了。
白道隆兩眼迷茫地轉著,正在冒冷汗,蕭勝站了出來。
「標下喜歡放炮,請總戎將這事交給標下。」
那一刻,白道隆也真想抱住蕭勝狠狠親一口。
「張應,梁得廣,走!」
蕭勝轉身,臉上浮起微笑,四哥兒,這事你終究沒能料到吧……
兩個心腹跟了上來,放劈山炮太簡單,之前剿滅寨堡的賊匪就放過。可兩人心中還是有些不踏實。
「老大,畢竟是十一成的藥量啊。」
張應問著。
蕭勝嗤笑:「十一成!?當初四哥兒裝了多少?十二成!」
梁得廣喔了一聲,他記起來了。
「四哥兒交炮的時候,說他們閒得無聊,還讓炮工練習鏜炮,這十二門炮,又結結實實多鏜了四五天!」
蕭勝咬牙:「我真有心裝個雙倍量來試試,就怕連軍門也沒這個膽量!」
遠處的木台上,看著放炮之地就三個孤零零的身影,施世驃也微微動容:「好漢子!」
白道隆側頭抹著汗,心想軍門大人你可料錯了,那蕭勝可不是賭命,這炮就是他跟著鳳田村的村人造的,能裝藥多少,他可心裡有數。
「看來光一個千總,都不足報償蕭勝啊。」
白道隆心中發著感慨。
片刻之後,轟轟巨響連連,前方頓時硝煙瀰漫,大地也在顫動不停。蕭勝竟然是挨著炮一門門的連放,完全沒按照慣常的規矩,點火就飛奔出至少十丈之外。
木台上的施世驃抽了一口涼氣,台下的官兵更是一陣騷動,這人還能活?不少泥腿子冒充的兵丁更是像炸了窩的兔子,撒腿就開跑,被官長一陣鞭抽腳踹,才好不容易拉扯了回來。好在炮聲隆隆,吸引住了台上施世驃的注意力,並沒注意到台下這慌亂的一幕。
十二響,一響不少,一響不多,二百多步外的山坡上,十多道煙塵也正飄揚而起,見那煙塵的粗細,炮子顯然還餘勢未盡。
「好炮!好炮!」
施世驃的細小眼睛也撐開了,精光迸射而出,小小劈山炮都能轟出這般威力,他跟著父親施琅征平台灣也沒見過。
心思一動,眼珠也轉了起來,施世驃再度感歎:「是叫蕭勝嗎?好漢子!」
前後兩次的讚歎,涵義卻不一樣,白道隆趕緊開口:「是啊,這蕭勝本是我早年親隨,尤擅槍炮,當年台灣平劉卻之戰,他可也是立了奇功的。」
施世驃目光黯淡下來,有些遺憾地哦了一聲,想把這個蕭勝調到福建的心思也散了。白道隆的話說得很直白,這個蕭勝,是他白道隆的人。
「沒見識!」
遠處的蕭勝歪著嘴角,對後方傳來的騷動滿臉不屑。
「是啊,老大一炮轟死六人的神射,他們要見了,下巴不都得全掉地上!?」
張應拍著馬屁,卻也和梁得廣一同挺胸疊肚,這一輪十一成裝藥的連珠炮,他們這兩個炮手可也是出名了。
「得了,我那算什麼?四哥兒一炮轟得上百人碎了膽子,那才是真正的神射!」
蕭勝記起了寨堡那一戰的情形,李肆那一炮霰彈才是制勝的關鍵。
「說起來,這炮就是四哥兒造出來的,鳳田村的那些炮工可沒這能耐!四哥兒……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梁得廣嘴裡嘖嘖有聲,思緒也被蕭勝帶得飄飛起來。
「我隱約覺著……四哥兒……就不是人。」
張應掐著下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