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稱讚梁翰遠聰明過人,他非常明白誰能達成自己的願望,為了娶到她,梁翰遠散盡三分之二的家財求先皇賜婚,甚至不惜連私鹽權都放棄。而先皇有成人之美,錢拿了,婚也賜了,幸好私鹽權還是保留給梁家。
可從那以後,梁家過了十幾年才恢復元氣。
但愛情卻比錢財消失得還快,他們的恩愛連一年都沒有,在梁池溪出世之後,梁翰遠就娶了二房進門,梁佑家與梁池溪只差八個月而已,二姨娘方素馨是陶靖妤的貼身丫鬟,從小一起長大。
這世上的事情總是如此,傷害你的,永遠是你最沒有防備的人。
梁曲不知道當年的陶靖妤是怎麼反應的,可是現在的她,平和而恬淡,除了自己的兒子,誰都不在意,包括梁翰遠。
菊有英,芙蓉冷,漢宮秋老。
芙蓉又名拒霜,可在梁曲看來,夫人不是拒霜,而是從裡到外都已是霜,不是霜又能是什麼?越在乎傷得越深。
方素馨之後,又有六房姨太太相繼進門,如果一次傷一回的話,這麼多年,誰又還能再活下去?
「你都查清楚了嗎?」輕輕淺淺的字句,在細潤的水珠落地聲中,聽來分外動人,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
「是。」梁曲將手裡的紙包打開,擱在一旁的石桌上,「這百草丹的確是開胃良藥,清涼爽神,服藥的人用了它,會舒服很多。」
「嗯。」陶靖妤輕移幾步,為另一株芙蓉淋上甘霖。
「可它裡面含有紫石草,這種藥跟少爺服用的藥裡的一種藥,水樨,是相沖的。因為紫石草長在極北方,在南地非常罕有,所以認得它的大夫並不多,再加上它只跟水樨相沖,而少爺藥中的水樨份量特別輕,所以兩者相沖之後不會立刻有反應,大概一個月左右吧,才會發作。」
「會死嗎?」很輕、很淡的一句問話。
梁曲手指一抖,在掌心刺出一枚枚彎曲的血痕,努力了半天,總算擠出來一個字,「會。」
咳血而亡!這是吳大夫說的那四個字。
彼時,除了水珠滲入泥土裡的綿潤細響,一片安靜。
今天的陽光,非常非常地燦爛,齊刷刷地照射下來,將周圍的一切映照得分外明亮,綠的是葉,細細軟軟的絨毛在葉片上自由暢快地呼吸;粉的是花,脈胳分明的花瓣,被陽光照成薄亮的色澤,朵朵芙蓉描上美麗的金邊。
大好的一片秋光,可空氣中的涼意,卻怎麼都驅不走,只有沉默在蔓延。
陶靖妤安靜了好半晌,終於又淡淡地問出兩個字:「然後?」
「我去問過三爺。」梁佑先的口風從來都不是難探的,「他說百草丹是從三姨娘那裡要來的,至於他為什麼會知道這個,是因為三姨娘近日著涼不舒服在用藥,七姨娘將自己祖傳秘製的百草丹送給她服,而她們聊天時可巧被三爺聽到,就要了過來。」
「可真巧。」
「最巧的是,七姨娘家裡有個表叔在藥鋪裡當掌櫃,那個藥鋪,就是少爺拿藥材的那家。」
陶靖妤放下水鬥,將幾株半彎的芙蓉扶正,昨晚大風,吹得筆直的芙蓉都彎了腰。
「你有什麼想法,梁曲。」
「我想的是,這一切,可真是順理成章呀。」
陶靖妤的臉上浮起一絲淺笑,突然轉了話題:「你跟著子玉,有十年了吧?」
「是,整整十年。」
她讚許地點頭,「子玉有心要調教一個人,從來都是不錯的,有你在他的身邊,我就放心了。」
梁曲莫名就心跳地非常非常快,「夫人,能伺候少爺,幸運的是我。」
陶靖妤望著她頰畔的那抹健康的粉紅,如同剛綻的粉色芙蓉,嬌嫩嫣然,少女的美,從來都不需要粉黛的陪襯,這樣的年華,這樣動人的顏色,她也曾有過,只是當年,她辜負了……
半晌,她微微地側過頭,帶著幾分深思地問道:「喜歡……他嗎?」
這次心不是跳得非常快,而是直直地往下沉!
梁曲定定地回望她,認真地說道:「夫人,我一直都是明白自己身份的。」
「唉,傻孩子。」陶靖妤搖頭,過了好一會才繼續,「事情我明白了,接下來你什麼都不必再做,我會處理。」
「夫人……」
「梁曲,你知道為什麼我最不喜歡三醉嗎?」
芙蓉本是世上最最普通的一種花,樹大花繁,不為文人所喜,而生於陸上稱之為芙蓉,長於水中則謂芙蕖。自古除了芙蕖,木芙蓉被讚的少之又少,唯有三醉因其獨特,而被人嘖嘖稱奇。
「不知。」
「因為它的多變。」早晨開的是白花,中午是桃紅,晚上又成了深紅,一日之內,可以有三種顏色。
她伸手輕輕地撫過一朵白重瓣,淡淡地吐出三個字:「太多變。」所以三醉又被人們叫做弄色,很符合形象。
世上皆以稀有為珍貴,可卻忘了,珍貴並不一定就是好,她要的是純粹單一的東西,不用多好,不用多貴,只要純粹,可偏偏這世上,純粹最難。
陶靖妤從烏髮間抽出一支晶瑩剔透的玉簪,輕輕地挑開一朵在枝頭開敗的芙蓉,唇邊勾起美好的弧度,「果然凋零的,還是歸塵比較好。」
艷陽在空中明媚,秋蟬依舊不知疲憊地嘶叫,只是梁曲,心亂了。
轉身,一步步地往院外走去,這次讓她心亂的,已經是另一件事了。
無硝煙的戰爭,開始得無聲無息,可結束得,卻是讓所有人都傻了眼。
事情起緣於八姨娘,那位梁翰遠剛剛抬進府不到三個月正得寵的新姨娘,正是風光無限的日子,她卻因為老夫人不喜她而懷恨在心,串通自己在藥鋪做散工的哥哥,將老夫人平日喝的補藥裡其中一味藥給換成相沖的藥。
草藥相沖那便是毒,幸好被發現了,她的結果很明顯了。
一向伺母至孝的梁翰遠,他的憤怒可想而知,他一直都是冷靜自持不會發怒,可一旦他真的生氣,就沒有人可以承受得起。
八姨娘是個孤女,根本沒人知道她還有個哥哥,而至於這事是誰發現的,怎麼發現的,沒人知道;更沒人知道嬌媚青春的八姨娘最後的下場是什麼,因為沒人敢問,也沒有人想知道。
自古妾婢命都是賤的,是生是死,不由自己說了算,何況還是心毒的那個妾。
不過八姨娘的結局肯定是好不了的,因為這事受到牽連的三姨娘和七姨娘都被痛杖了三十家法,而且由梁府護院的頭目,那位最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男子親自執行。
據說她們那一身嬌嫩的粉膚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至少半年內都別想下床,可留住了命,已經算是極好的了。
此事一出,一時間後院都安靜下來。
平日裡的花團錦簇、鶯聲笑語再也不聞,人人都屏聲靜氣地安分過日子。
在這場風波裡,只有陶靖妤和梁池溪未受絲毫影響,陶靖妤悠閒地下棋賞花,平靜自得;梁池溪更是從來不會踏出竹苑半步,在滿院綠濤中看書品茶。
他們都在自己的世界裡,都與風雨無關。
「少爺……」梁曲第三次放下手裡的硃砂筆,開口欲言。
「算完這本帳再說。」梁池溪半倚在軟榻上,輕輕地翻過手裡的書卷,淡淡地說道。
「是。」她只得定下性子繼續看著手裡的帳冊,她知道少爺的規矩的,不算完,不會跟她說話,算錯了要一直算到對才可以。
這麼幾年下來,她原本急躁的性子,倒真是一點一點地被少爺磨緩了,知道要怎麼做,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她乾脆定下心來認真地看著那本厚厚的帳冊,手裡的珠算子飛快地撥動起來。
梁池溪聽著脆如落珠的聲音,微微地聽了下,心底略一計算,便知道她的思緒已經調整好了,他的唇邊勾起淺淺的笑,曲兒果然進益了。
半個多時辰後,她捧著帳冊快步上前遞給他,「我算好了。」一臉綻開的笑容如春陽下燦開的鮮花,非常地耀眼。
他放下書卷,一抬頭便凝入那帶著笑意的眼眸裡,她的身後是湛藍天空,燦爛的秋陽,可比秋陽更耀眼的,是她的笑顏。他就那樣定定地望著她,墨玉的眼珠深邃而黝黑,像潭望不到底的水,看似平靜無波,卻不知道底下是何番光景。
那樣的眼神,梁曲的臉蛋突然就紅了,一股熱意湧上來,在身體裡躁動著、咆哮著,卻又無處宣洩,她捧著帳冊的手,抖了起來。
梁池溪的手輕輕地抬了抬,她下意識地想將臉蛋湊過去……
「我是不是打擾到什麼了,嗯?」一聲飽含磁性的男性嗓音,打破了那種讓人臉紅心跳的曖昧。
梁曲銀牙一咬,說不清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失望、苦悶、懊惱,還有不滿,統統爆發出來,她的身子一掠,一抹白光從腰間抽了出來,向著聲音處直直刺了過去。
梁池溪沒有出聲阻止,因為他明白,他是制止不了現在的梁曲的,只是對於結果,他卻已然知曉。
寬闊的庭院,兩條纏鬥的身影,每一招都是又狠又絕,似乎是不置人於死地不甘休。
玉色與淺綠翻飛,如果不看戰況,只觀美景,倒真是賞心悅目得很。
一炷香時間後,「叮」的一記輕響後,那把軟劍筆直地彈開,插入泥土中,整柄而入,梁曲喘息著望著只餘劍柄的軟劍,惱紅雙眼。
可惡!苦練十年,依舊不是這人的對手!
「曲姑娘武藝又有長進了。」淺淺的笑語,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意味,在一旁響起。
什麼曲姑娘,她又不姓曲!
「哪比得過六王爺的身手了得。」梁曲怒極反笑,「不過六王爺貴為皇家子弟,麻煩下次要來,請走正門,我們梁家定會三跪九迎地恭候大駕。」
「你們……梁家,嗯?」刻意拖長的語調,意思很明顯。
他可真會聽重點!不過梁曲從來都只會在一個人面前臉紅,至於別人,哪怕是欽聖皇朝最最有名的美男子寧飛楚,她都不會。
轉身「刷」地一下將軟劍從土裡給抽了出來,劍果然是好劍,清脆的劍鳴,劍氣如虹,往前一指一個漂亮的拜劍式,「王爺,請進吧。」
嘖,這丫頭脾氣可真差!寧飛楚用摺扇推開那直指他的劍尖,扇子在掌心拍了拍,感歎地搖頭,「烈性兒。」
轉身往房裡走去,一進去,滿室清香,淡淡的白煙中,梁池溪溫潤的笑容分外清朗,「石亭綠,你的最愛。」
「嘖嘖嘖,子玉,我都說你是最瞭解我的人,果然不錯。」寧飛楚上前拿起輕薄的白瓷杯,在掌中轉了幾轉,低頭聞了聞杯裡的清香,感歎地低語。
「最瞭解你的人,自然不是我。」梁池溪望著走進來的梁曲,將一方乾淨的錦帕遞給她。
寧飛楚執杯的手倏地一僵,然後笑了,既無奈又好笑,搖著頭對梁池溪淡淡地說道:「愛記恨。」不過是剛剛稍稍取笑了下她,都不可以。
「除了她。」梁池溪望著他很認真地說道。
「好吧,是我的錯。」高貴無比,權勢如天的寧飛楚很乾脆地認了錯,對於感情,他再明白不過。
只是這兩個人……他望了望相處自然可是卻無絲毫遐想的兩人,看來有得磨了。
寧飛楚低頭輕輕地抿了口茶,為唇齒間輕流而過的甘冽讚賞地舒眉,「你們梁家吃的、用的,可真不比我家差。」
「旁的不好說,這茶葉,自然不會差。」梁池溪淺笑著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