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城裡人人都知道,梁家的大少爺梁池溪從出生就身體極弱,吹不得風、見不得太陽,為了讓他靜養,梁府裡最安靜的竹苑就成了他的居所,除了梁曲可以自由出入,不准任何人打擾。
竹苑在東北角,滿園皆是翠竹和古樟,一路行來風吹竿搖,陰翳如水,遍地生涼,在這濃夏裡分外舒適。
這個時辰也不必多想,梁曲腳下輕快地端著托盤,直直往右側的書房走去。
「吱呀」一聲推開黑檀木門,也推開了悠然的時光。
半翻的書卷,裊裊的茶煙,潔潤修長的手指執著紫黑透亮的筆,醮著濃艷飽滿墨汁的筆,在攤開的雪白紙頁上不急不躁地細細寫著。
屋外焦慮的蟬鳴伴隨著熾熱的陽光,從打開的房門一股腦地席捲而入,衝到書桌前卻像是生生被凍住般,只餘一片靜好。
執筆的手微微地一頓,抬起的那張臉龐,唇邊泛著淺淺的微笑,溫潤儒雅如輕描淡寫的水墨山水,清泉汩汩流淌而過,輕鬆地撫平了她心底莫名湧起的焦躁。
「少爺。」梁曲抬腳跨過門檻,淺綠的如意月裙花瓣般淡淡地散開,輕步上前,黑漆托盤被小心地在黃梨桌案上放下,一直密實蓋著的深色布料也被掀了開來。
細筆描出來的淡水蓮苒苒開在類冰類玉的影青瓷盅上,揭開盅蓋,一股帶著濃濃參味的輕煙瀰漫開來。
一聲淺淺的歎息在室內輕響,若有似無。
「這是老太太讓我端過來的參湯。」拿起倒扣的玉碗,黃褐色的湯汁清清亮亮地倒入碗內,「用的是之前宮裡岑太妃賞的那支老參,老太太說參味剛好,最適合少爺用。」
一方雪白的錦帕遞到她的面前,抬眸凝入眼中的是那張熟悉的清雋淺笑,「擦擦汗吧。」
大太陽下走了這麼半天,她卻只顧著給他倒參湯,額上的汗如果不擦乾,容易著涼。
「你先喝。」她也是倔強的,端著碗執意要他先喝湯,不肯接那方帕子。
「曲兒,我手酸。」
淡淡的字句,卻立刻讓她緊張地放下玉碗,接過那方帕子,胡亂而心急地擦拭一通,抬眸帶著祈求地望著他。
他唇邊笑意濃濃,端起玉碗,慢慢地飲著那碗價值不菲的參湯。
宮裡賞的參自然是好的,有銀子也沒有地兒買去,只是這樣的東西,給他,也是浪費了。
在心底默默地歎息著,喝到一半就再也喝不下,剛擱下碗,知道他不喜歡藥味的貼心丫鬟,早就備好了乾淨的棉帕和清茶,他沒有接,只是朝她輕輕地微勾手指。
梁曲低下頭靠近他,他伸手抽過她手裡的帕子,為她將鼻頭上的汗珠細細地抹掉。
「少爺……」她慌亂地要抬頭。
「別動。」
他說不動,她便不動,身子僵硬地停在那裡,任他輕輕地為她拭汗。
動作間,淡淡的藥味從他潔白如雪的衣袖中飄散出來,縈繞在她的鼻畔,這是她已然熟悉的氣息,獨屬於他的氣息。
「下次不要走那麼急。」
如絲般光滑的錦帕離開她的臉蛋,她還是回不過神,傻傻地望著他。
「曲兒,怎麼了嗎?」
溫柔的話語,溫潤的臉龐,她眨了眨眼,終於反應過來,「沒事。」
這不是他第一次為她做這種事,可她好像永遠都習慣不了,無法理所當然,他是她的少爺,尊與卑,她從來都分得清楚。
他微笑著,執起擱在筆架上的筆,繼續寫。
梁曲將托盤放到一旁,然後拿起墨條熟練地為他磨墨。
「曲兒,你來。」梁池溪將筆蘸滿墨汁後遞給她。
「少爺……」
「昨兒教你的那首詩,寫給我看。」
「我的字那麼醜……」她急急地搖手,「少爺,我給你磨墨,你寫吧,只是也別寫太久,仔細手酸。」
他不說話,只是微笑地望著她。
磨墨的手越來越慢,終於,還是輕咬著唇,妥協地放下墨條,「這舞文弄墨的事,我從來都做不好的。」
「沒關係。」
那便沒關係。
梁曲抬腕在空中遲疑了半天,終於還是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起來。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高駢的「山亭夏日」,很應景的一首詩。
昨兒他午睡起身,望著微風吹動的簾子,一院香綠,便一字一句地教給她的。
先生是個好先生,可惜學生是個糟學生。
她寫完望著雪浪紙上的兩種字體,他的字一如他的人,清淡雋秀,透著一股飄逸出塵的靈氣;而她,艱澀笨拙,雖然看得出很用心,卻還是難看,太難看了!
這世上很多事情都講天分的,她抬手就想將這張紙給揉掉,可一隻修長的手將紙給按住,止住了她的動作。
「少爺!」
「你已經進步了。」
這就是她的少爺,永遠那麼平和,那麼爾雅有禮,他是梁家幾代商賈之後養出來唯一一個會讀書的人,才氣橫溢,卻……
「少爺,你累了吧?我扶你回房躺一會。」看到他眉宇間淺淺的倦意,她立刻緊張地伸手去扶他。
「不必,我想去院子裡坐會。」
「院子裡容易著涼,還是回房吧。」
「唉……」又是無奈地歎息,「曲兒,如今是盛暑。」
「可……」
「把書收好。」意即她不必再勸。
她陪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對他的性格已然瞭解,她的少爺非常非常溫和,可他作的決定,卻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違抗。
她取來軟枕和薄毯,他好脾氣地任她誇張地將他的腿圍得密不透風,她會擔心,而他也明白她的擔心。
時序濃夏,理應是蜂蝶飛舞、百花爛漫的好景致,偏偏他聞不得花香,所以這竹苑裡也算是色彩單一,盛綠的翠竹,抱院而立的古樟枝繁葉茂,就連竹苑後面的山也是一片潑墨的綠。
樹陰避風處擱上一張躺椅,旁邊再加上簡單堅實的小桌,擺上茶,午後品茗,實在再愜意不過。
一杯暖暖的茶遞了過來,他感歎這丫頭的靈巧與貼心,掀開茶蓋,淡淡的茶香撲面,「怎麼不是翠片?」
「那個少爺不是不喜歡嗎?」她將梁池溪最愛看的「資治通鑒」翻開到他正在看的那一頁,擱在一旁的小茶桌上。
果然最瞭解他的人,還是她。
昨兒母親來看他,給他帶了今年的新茶青安翠片,一兩千金的茶,他自然是感謝母親的用心。
茶自然是好茶,只是太濃,誰都沒有發現他入口時的不習慣,偏偏她看到了。
「少爺,我們坐一會就回房好不好?」她在他身邊坐下,伸手為他拉平薄毯上的褶皺,確定他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被風吹到,這才放心。
愛操心的丫頭!他眼底滿滿地笑意,指了指桌上的書本,「給我念一段吧。」
她的眉立刻就皺起來了,遲遲地拿過書,「少爺,不如我給你舞劍?」
「我現在想聽。」太陽這麼大,她是打算舞完劍直接中暑嗎?
「喔。」努力不要讓自己頭痛的表情洩露出來,看著那一堆的字,又緩又慢地念出來:「少內史崔仲方勸隋主除週六官,依漢、魏之舊,從之。置三師、三公及尚書、門下、內史、秘書、內侍五省,御史、都水二台,太常等十一寺,左右衛等十二府……」
他微微地笑著,望著遠處被風兒吹得上下起舞的竹枝,那細柔的身子像極了某人練劍時的風采,彎到極點再輕鬆地反彈,他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輕輕地點著,靜靜地等待著。
「咚」的一聲悶響,書本掉落在地面。
「退步了。」他拾起書本,細細地撫掉書上沾染的泥土,感歎地搖頭,「這次連相國內郎李德林為內史令都沒有念及。」翻開書頁,靜靜地看了起來。
輕風拂過帶來古樟淡淡的清香,鳥鳴清脆,綠蔭如水,偶爾紙頁翻動的微響,這夏日的午後分外寧謐。
嬌憨的少女趴在座椅的扶手邊睡得無知無覺,男子坐在她的身旁,素色的裳袍乾淨如新,眉宇間清潤俊朗。
一片樹葉不急不慢地從枝頭蕩下,在空中打著圈兒,靜悄悄落在了少女烏黑的發間。
男子的手探了過去,她的烏髮沿著手臂如絲垂洩而下,半側的臉頰飽滿晶瑩帶著健康的粉色,因為深眠,嬌嫩的嘴唇微微地張開,單純而無辜。
他的指在那抹嫣然上空停頓半晌,最終一聲輕歎,那片樹葉被小心拈起,停在了他的掌心。
梁池溪在後半夜還是發起燒來。
梁曲半夜不知為什麼突然驚醒過來,心跳得非常非常快,整個人都覺得不對勁,她快步走進內室撩開帳子,透過淡淡的月光,她看見那個俊雅的男子一如往常般安靜地躺在床上,這男子就連睡覺都如他的人一樣斯斯文文,睡相極佳。
可他的臉頰卻不同尋常地發紅,她的手摸上去後,立刻如風般往外奔去。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梁池溪整個人都陷入昏迷的狀態,為他看病的大夫是宮裡告老還鄉的老御醫。
饒是經驗豐富、醫術精湛的吳大夫,摸完脈之後也一直搖頭,「風邪入體,凶險非常。」
常人著涼最多喝點藥發散發散也便好了,可偏偏梁池溪身體極差,一著涼引起了舊疾,非常地棘手。
「吳大夫,請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少爺。」梁曲的指甲掐入掌心裡,努力了很久,聲音才沒有顫抖。
吳大夫歎了口氣,看了看在床上躺著的清俊男子,他為梁池溪看了十幾年的病,對他的病情非常瞭解,這樣的風光霽月的男子合該是意氣風發的,卻偏偏……
他提筆斟酌好半晌,終於寫下藥方遞給她,「曲丫頭,小心照料。」
「是。」
半夜沒人敢去驚動梁夫人和老夫人,可天亮之後,自然是人盡皆知。
竹苑的安寧平靜,被徹底攪翻了。
「你是幹什麼吃的?」年近六旬的老夫人嗓音洪亮,厲色瞪著站在一旁的梁曲,「我孫兒這幾日身體不是好多了嗎?為什麼又突然發熱?」
「是奴婢的錯。」梁曲認得很乾脆,事實上,就算老夫人不罵她,她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
她為什麼要睡著?就算她一為少爺念那本書總是會控制不住地睡著,可昨兒也不應該!少爺一看書就不顧時辰,肯定是在樹蔭下坐久了,吹了涼風才會發熱,都是她貪睡惹得禍,少爺才會受這樣的苦。
「你可仔細了,如果我孫兒有什麼不妥,我……」
「祖母……」微弱的嗓音響起來,打斷了老夫人的疾言厲色。
「子玉,你醒了。」一直坐在床邊,默默地為兒子拭汗的梁夫人陶靖妤,眉頭緩緩地舒展開來,喚著他的字,柔聲問道:「可有哪裡不舒服?」
「子玉。」這會也顧不上責備丫鬟了,老夫人在常嬤嬤的攙扶下往內室走來,「我的孫兒,你覺得怎麼樣?」
「讓祖母和母親擔心……」梁池溪想抬指為母親拭掉頰畔的淚痕,卻無絲毫的力氣,「是子玉的不對。」
梁夫人搖頭,望著自己愛入命根的兒子,端莊守禮的她完全不理合不合規矩,握住他的手,「子玉,只要你好,母親什麼都可以捨。」她的兒子,是因為她才變成這樣,每次想到她都心如刀割。
「老夫人、夫人,少爺該喝藥了。」梁曲端著藥碗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