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五離去之後,雲茱雙手按在桌上站起身來,在那個高大身影也站起來時,淡淡說道。
「謝謝。」
封少訣沒有回答,只是當雲茱獨自向外走去時,對四周暗衛點了點頭,便靜靜跟在她身後。
夜晚的女兒國皇宮,美得相當沉靜,走在皎白月色下的雲茱,在疲憊中享受這份難得的靜謐。
真的有些累了,但累得值得,累得圓滿。
當雲茱滿足地在心底輕歎一聲時,她的身子突然被人攬腰一抱一托,而後,雪臀坐至一條健壯的手臂上。
抱起她的人,自然只會是封少訣,因為走在他身前的她,雖身姿依舊挺秀,腳步不曾暫歇,但在她用雙手按桌起身的那一瞬間,他就明白,她真的累了——
由日出到日落,由日落到即將天明,一步也不曾離開過那間小屋,一刻也不曾休息。
「謝謝。」
感覺著將自己托抱起後,便用手指不斷在她腰際酸疼處來回按壓的那隻大掌,體會著那恍若初相見時雲淡風輕的澄靜自在氣息,疲憊至極的雲茱,在腰背傳來的那股暖意中,不自覺緩緩合上眼眸,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頭上。
月光,映照在皇宮內的小徑上,封少訣靜靜踩著月色而走,他沒說話,但按壓雲茱腰背處的動作卻一直沒停。
二十二年來第一回,雲茱頂著一頭一臉的白麵粉,穿著一身沾滿白麵粉的便裝,在一個男子的懷中安然入睡,並直到被放置到寢宮最柔軟的床榻上,都沒有醒來。
女兒國皇宮最僻靜的東角,有一間名為「清心院」的小小三合院,院中有一個佛堂,佛堂此刻就像這四年來的每一天,響著規律的木魚聲。
手持木錘輕敲木魚的,是一位年約五旬的女居士——安夫人,盤坐在她身後的,則是低眉斂目的封少訣。
許久許久之後,安夫人終於緩緩停下手中的木錘,在一片寂靜之中緩緩開口。
「你最近來得少了。」
「是。」
徐徐睜開眼,封少訣靜望著眼前這名四年多前被他以至親身份接至女兒國,作為他保守後宮秘密,充當人質的安夫人。
人們都當她是封少訣年幼生活於佛寺時,對他關照備至的虔誠信眾,事實確是如此,可唯一人們不知曉的是——她是他的親姑姑。
其實,那名為他封印記憶的白眉高僧,之所以能順利將三歲的他帶離古略國,全是靠著這名自小便虔誠信佛的小姑姑暗中相助。
身為古略國眾多公主中的一名,沒有容貌又不懂討寵的她,十四歲便成為古略國與小盟小國之間結盟的賀禮,並至此後被徹底遺忘,就算在十六歲時特意返國,捨身剃髮為當時奄奄一息的父親祈壽,也無人理會她。
她的虔誠與慈悲,讓她在得知自己竟有名侄兒遭此非人對待之時,絲毫沒有考慮便答應那名高僧的請托。她的身份與無人聞問,讓她得以在宮中四處行走,不引人疑竇,一步一步按著那名高僧的指示救出了封少訣,並快速將封少訣送離古略國,然後在李國師秘密又天羅地網地搜尋一名可疑的長髮女子時,安然跪在佛寺中,光著頭繼續靜靜敲打著她的木魚。
再度離開古略國之後,安夫人打探出他藏身的佛寺,不動聲色也不透露自己的身份,悄悄關照著他,甚至常年寄身佛寺,只為照顧他,直至十歲時,他被一名雲遊僧領著四處雲遊天下後,她才歸回自己原來的家庭。
回歸家庭的安夫人,在兩年之後有了自己的女兒,一個與她一樣靜默、內向且溫柔的女孩,而走遍天下的他,從不曾遺忘這名和藹的女居士,只要有空,便會去探望她,所以他知曉她的快樂,知曉她的滿足,更知曉她有多疼愛那名總喚他「和尚哥哥」的女孩。
他真的知曉。
「不常過來倒也沒事,反正時候未到。」安夫人緩緩站起身,捻了一炷香置於佛桌上,「但自己身子要多注意些,別累著了。」
「是。」
「聽聞近年來古略國內廷亂成一團,一幫原本高官厚祿的達官貴人莫名心性大變,不僅一個個行為荒腔走板,互鬥連連,更傳出許多人還一睡著就做著妖鬼索命的恐怖噩夢,以致日日食不下嚥,夜不能寐,骨瘦如柴,發瘋欲狂……」
依然站在佛桌前,安夫人的話語聲儘管聽似無波無動,但凝視著香火的眼瞳卻緩緩合上,「而那一心求仙的皇上,更是徹底不管政事,並且還因服食太多仙丹,人如行屍走肉一般,不僅誤殺了他最信賴的國師趙天師,更間接導致大權整個旁落至一名篤信佛祖的國舅手中。」
「是。」
「佛祖慈悲,祈求你千萬別讓他們太輕易的死去,他們造的孽也夠多了……但縱使再多,也絕比不上『她』的萬分之一!」
雙手合十輕輕一拜後,安夫人由佛桌下取出了一個木箱盒,小心翼翼又充滿愛憐地由其中取出一件紅嫁衣,「絹兒,看到『她』現在趾高氣昂,意氣風發的模樣,你一定很恨吧?但你放心,絹兒,佛祖都明白的,他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在安夫人對著那件嫁衣咬牙切齒,自語喃喃時,封少訣沒有答話,也沒有移開眼,只是靜靜望著、看著、體會著這名曾經那般婉約、溫柔、虔誠,卻因失去最心愛的女兒,身心崩潰,甚至連信仰都崩潰,而讓自己幻化成現今這惡鬼夜叉模樣的長者的所有怨與恨。
那件嫁衣,是安絹的,可她沒來得及穿上。
因為總喚他「和尚哥哥」的安絹,在十五歲那年,與一直暗戀著的青梅竹馬大哥哥互許了終身,選定了日子,就在安夫人欣喜的為女兒挑定這件嫁衣之時,她的女兒,那世間最溫柔、貼心的女孩,卻在刺殺自己的未婚夫婿後,將同一把匕首,刺入自己胸口。
因為她的大哥哥竟在婚禮前告訴她,婚禮取消了,竟告訴她,他愛上了一名他國的公主,竟告訴她,他真的告訴過那名美艷公主,他有未婚妻了,而他也真的盡力抗拒過那名美艷公主的挑逗與求愛,但那公主依然猛烈追求著他,甚至不惜為了他洗淨鉛華,放下身姿,那份付出與執著,他實在無法視而不見,所以他要追隨他真正的公主而去了……
那名他國公主,名喚雲茱穆爾特。
「人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所以絹兒,你再耐心等等,一定會有那一天的,而到那一天,娘一定會讓她徹底明白你當初的苦與痛,讓她徹底明白什麼叫痛不欲生,後悔莫及!」
當天色整個暗黑之際,未點燈火的漆黑佛堂中,安夫人依然抱著那件嫁衣自語喃喃,封少訣站起身,一語不發的向外走去。
因為他明白,現在的安夫人,全然活在自己自憐自傷的怨恨裡,外界的一切,就算是他,對她而言都恍若不存在……
「念清,送夫人回房。」
「是。」
由那間滿是怨恨的佛堂走出,封少訣緩緩仰頭,讓那一片片小小雪花,靜靜飄落在他的眉眼間,任自己暫時脫掉那一身憎恨外衣,任他方才接受到的一切憎與怨,都經由他口中呼出的白霧,與這蒼茫大地融為一體,回歸最初的自己。
你原是棵看盡人世浮華、滄海桑田的千年菩提,本可永不入輪迴,卻因一個背影,願入紅塵波濤中……也罷,既佛祖已應允你,老衲自會代佛祖照看你,這一世,你就隨心所欲吧……
封少訣幼年的記憶,是由那個迴盪著肅穆鼓聲的晨曦,坐在榻旁那名白眉老僧的這席低語開始。
誰的背影?誰的紅塵?封少訣不知曉也不在意。
既來之,則安之的他,由那日起便套上了小小僧鞋,穿上了小小僧衣,在那個清靜的寺院裡學著師父們打坐,學著師父們看經文,學著師父們說話,學著師父們慈悲的人生態度,然後在每個夜裡,由白眉老僧教他如何穩定心脈,控制異能。
年幼的他,對萬事萬物都感到好奇,而師父們也從不干涉他的好奇,更放任他的好奇,然後在十歲那年,將他交至一名見多識廣,交遊廣闊且武功奇絕的雲遊道人手上,讓他開始周遊天下,領略世間,體會人生。
一直那樣無牽無掛,隨心所欲遊走在人世間的他,在二十六歲那年,與他的姥姥見面了。
儘管封印未解,但由體內發熱的血與異樣的心跳,他便明瞭,眼前那淚眼婆娑之人,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可當封印解開,記起一切的他,感覺到的,卻是身前那股鋪天蓋地的憎恨。
在姥姥的請托下,他帶著她一起去答謝安夫人,當他們抵達時,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另一道墨色深淵……
對封少訣來說,這兩人,都是他至親至敬之人,她們的苦痛,他明瞭,可他卻怎麼也無法讓自己融入她們的恨與怨,與她們一起同仇敵愾,儘管曾經那三年的藥人生涯所受的苦,他全記得,他背後的火疤,至今猶存,但過去就是過去了。
糾纏在苦中的苦,是人間至苦,執著於報復的執著,更是無底苦淵。
課那一刻,望著那些痛不欲生,痛徹心扉的淚,體會著她們所有的痛與濃烈的憎,他知道,說出「放下」二字,就等於是在她們沁著鮮血的傷口上撒鹽,他做不到也不忍做。
也曾試圖開導過她們,但不僅毫無成效,姥姥與安夫人更紛紛以死相逼,既然如此,他該做也能做的,就是讓她們當下的痛與憎,都由他一人來承載。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暗中調查安絹未婚夫的為人,果不其然,是個滿口甜言蜜語,沒有肩膀的浪蕩子一個,他口中那名對他「挑逗求愛,猛烈追求」,願為他「洗淨鉛華,放下身段」的女兒國公主,雖確實與他見過面,但只是在國宴上。
他做的第二件事,則是查找安夫人口中那名「罪孽深重」的女兒國公主,雲茱穆爾特。
他悄悄觀察她多日,卻在觀察之時發現張珊及張雲的存在後,他由記憶裡找出了那個大雪飄飛的夜,記起了那名在酷寒水瀑下,依然堅毅不屈的少女當初的自稱——「雲一」。
原來是她,那名有些冷,有些傲,擁有一副天籟好嗓,果敢、堅韌、溫柔,且已登基為女皇的少女。
徹底探查並明瞭了女兒國歷史文化,以及雲茱的身份、事跡、個性,與那令人感歎的「弱點」後,一個計劃在他心底悄悄成形了。
因此一當知曉古略國欲找一名偽皇子嫁禍女兒國,藉以脫身的計謀後,他立即將計就計的將自己送上,畢竟他實在無法在知道這借刀殺人之計後,還眼睜睜見女兒國受此無妄之災,更重要的是,古略國也確實需要改變了,他的人民,真的受苦太久了……
若是她,或許可以,應該可以,必定可以。
因為相信那名果敢、堅韌、溫柔依舊的少女,相信她強大的正面能量,所以他用「借女兒國之手折磨古略國」之語,安撫了他的姥姥,用「親眼目睹何謂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之意,安撫了安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