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一個頷首後,雲莙靜靜坐至院內一角的大石上,開始整理一時間躍入她腦際的所有數字與畫面——
女兒國基礎教育……承認教育……總人口數……教師來源……
「麻煩拿筆幫我記一下。」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當身旁傳來一個腳步聲時,雲莙望也沒望來人一眼,只是一邊思考一邊說道:「春江源、矩山崖、香洲人……」
聽著一連串毫無關聯的字串由雲莙口中陸續吐出,來人半天沒有作聲,但在她終於停止口述且再次陷入沉思時,寂靜的院中,傳來了一陣寫字的沙沙聲。
待雲莙終於回過神來時,院中人也開口了。
「莙丞相。」
「麻煩你了,左參事。」大夢初醒般的轉頭望向身旁人,雲莙輕輕一笑。
「左璽洸。」將手中便柬遞給雲莙後,左璽洸重複了一次自己的姓名,神情冷然,「請恕在下無禮,但在下實在相當詫異我堂堂女兒國的丞相,眼睛竟如同擺設,腦子裡塞的竟全是稻草。」
左璽洸此語,似是在指責雲莙對於自己拒絕信的視若無睹,不僅話語直白、蟄人,語氣更是滿含譏諷,與他方纔的夫子形象有著天壤之別,但怪的是,雲莙卻聽若未聞,反倒是望著手中那張墨跡未乾的紙卷難以置信地喃喃,眼眸晶亮。
「上蒼,這世上真有人跟我飲的是同一滴花露……」
是的,花露,女兒國傳說中,人「靈」之所由。
相傳,太初之始,天地只有混沌母神一人,孤寂的混沌母神便用土造出人偶,又用樹葉汲取身旁花朵中的露珠澆灌,讓它們由無生命的土偶,化為有意識、有靈的小小人兒。
由於一片葉只取一滴露,一滴露僅化一人兒,因此這世間的每個人皆是獨一無二的。
可雖是獨一無二,但畢竟萬靈不離其宗,因此女兒國人相信,人與人間的親疏遠近、相契與否,是天生便注定了的,畢竟若用著同一棵樹上的葉,抑或汲取同一朵花的露,那麼這群人在思想與性靈上便會自然相契。
身為道道地地的女兒國人,雲莙口中出現「花露」二字本不足為奇,但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會用「同一滴」來形容!
無怪雲莙會如此驚異,因為她方才看似隨口念出的幾個字辭,其實都包含著一個想法與一組數字。
由於她的思緒向來快、多、雜,因此她都是先用這樣的方式來記憶,待腦內思緒跑完後再來細細思量,如今,她手中的這張便柬,卻恍若將她腦中所思解密般的清晰、透徹、詳盡!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過往,她所認識的人,幾乎沒有一個能跟得上她的思緒,有時她話脫口而出後,還得用十倍的時間去耐心解釋這其間的思考脈絡,但今日,她什麼都還沒說,左璽洸卻已心神領會!
完全被那短柬吸引住的雲莙,直至許久許久之後,一陣夜風吹起時,才抬起頭望向左璽洸。
「抱歉,我走神了。對了,左參事,你方才說的話我沒聽清楚,可以麻煩你再說一次嗎?」
望著雲莙那張回神後再度慵懶的絕美小臉,神情依舊淡漠的左璽洸沒有答話,只是直盯著她的清澈眼眸,半晌後,突然背過身去,冷冷說道:「一個月。」
「我明白了。」望著那個冷漠的背影,雲莙點點頭,接著緩緩起身,優雅又懶散地向院外徐徐而去,「那就明日見了,左參事。」
是的,明日見,僅管他什麼多餘的話都沒說,但雲莙明白那是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瞭解何謂「一個月」,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所謂的一個月,指的是一個月的試用期,若她這主子不合他意,抑或惡習不改,他照樣走人。
這年頭,當個主子還真不容易。
僅管完全可以想像出接下來這一個月有可能水深火熱,可雲莙知道自己必須要竭盡全力。
畢竟只要事關包夫人,她的口中,永遠不可能出現一個「不」字……
一個月後
燈火通明的六姑娘府前,停了幾輛馬車,接著一名身著戎裝的女子快馬而至,一個急停後,飛身下馬,大步向書房走去。
「三姑娘,實在太不對頭了,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出問題的,您一定要想想辦法啊……」跟隨在一身戎裝的雲苧身後,小十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滴泣訴著。
「現在誰在屋裡?」拐過一個長廊,雲苧腳步停也沒停地繼續朝書房匆匆走去,臉色凝重。
「四姑娘、五姑娘,還有七姑娘。」
「御醫來過了嗎?」
「來過三回了,可都看不出病根……」
「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低聲吩咐完小十一後,雲苧皺著眉向書房走去,手還未及推開門,便聽到門內傳來一聲又一聲含著哽咽的急切呼喚。
「小莙,別這樣啊!身子會弄壞的。」
「小莙,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給我們說說啊!」
「什麼事都沒有。」坐在案桌前的雲莙頭抬也沒抬地回道。「你們別跟我說話行嗎?我忙著呢!」
連忙推開門,當雲苧一望見雲莙的小臉,眼圈兒便立刻一紅,「小莙,有什麼壓力,你僅管開口跟姐姐說,不許一個人憋心裡!」
「哎呀!你也來啦?小苧……喔!對了,我好得很,一點壓力也沒有,所以你們就別管我了,找個沒外人的地方好好賞賞花、喝喝茶吧!」
聽到雲苧的聲音後,雲莙終於抬起小臉笑了笑,可眼下的黑暈不僅濃重得駭人,眼神更是連焦距都聚不攏,而她說完這句話後,便又立刻低下頭繼續奮筆疾書。
「沒壓力的話,你怎麼會這個月裡一反常態地天天準時上早朝、開朝會,不僅連個假都沒請過,連個班也沒逃,眼圈還黑成這樣!」將雲莙手中的筆抽走往旁一扔,雲苧輕輕捧住她的小臉,久經沙場的雙手微微有些發顫,「咱是姐妹啊!究竟有什麼事是不能對姐妹們說的?」
「我真的一點問題也沒有。」望著雲苧,雲莙一個字一個字地啞聲說道,長長的睫毛,更是不住扇啊扇,可那速度,著實緩慢。
「胡說,小莙,好好的眼睛都成這樣了,怎麼會沒問題?更何況,這樣有規律生活作息的你,根本一點都不正常啊!」
「就是,不發呆、不忙裡偷閒的小莙根本就不是小莙!」
「沒錯,沒有規律才是你該有的規律啊!小莙,你到底著了什麼魔?要知道,我們寧可見你天天發呆、迷路,也不能見你變得一點都不像你啊!」
「御醫、御醫到底來了沒啊?」
「我真的……沒事。」望著身旁垂淚成一團的姐妹們,再想及造成今日這場面的主因,與可預期的後果,腦子糊成一團的雲莙著實有些無奈,但她還是盡可能打起精神,若無其事地繼續對她們眨眼,「更何況,以前你們不是老叨念我,說我天天偷懶,我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姐妹們以前雖老叨念你,可也是在跟你開玩笑啊!誰真要你做個八股又刻板的丞相啊!」
「就是,你的才華跟天賦,就是那懶洋洋中的靈光一閃,正經八百的小莙,我們女兒國要幾個有幾個,可會偷懶、愛發呆又天天迷路,在看似毫無道理與不可思議間令我女兒國莫名政和令申的小莙,全世間只有一個啊!」
「我今天才知道我在你們心目中的地位竟如此特殊與神奇……」聽著姐妹們的和聲撫慰,雲莙真的想苦笑了,但既然事已至此,她也不能不面對現實,「我很抱歉讓你們擔心,可是我必須……」
「必須什麼?」一聽到雲莙的話,雲苧等人目光一閃,齊聲問道。
「抱歉,打擾了。」
就在此時,一個低沉的磁性嗓音突然由高高的書架後傳來,「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七姑娘,全是在下不好,是在下讓六姑娘變得不再是六姑娘。」
「呃?這位是……」
倏地轉頭望向那名徐徐由書架後走出的灰色儒衫男子,怎麼也沒想到書房內竟會有外人在的眾位姑娘,一想及自己方才說出口的話,與那絕不會在外人面前出現的「失態」,臉全驀地一紅。
「左璽洸,我的新任參事官。」背過身去,雲莙壓低嗓音對身旁這群在外人眼中個個獨當一面,如今卻難得侷促的姐妹們說道,還不忘補充一句,「六姨的遠方侄兒。」
一聽到雲莙的那句補充,所有姐妹們霎時明白近來她為何會有如此古怪的作為,方才又為何要不斷地眨眼!
「嗯……那個……左參事……我們絕沒有任何責怪之意,我們只是……」終於明白事情原委的雲苧望著左璽洸,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只是……」
「諸位姑娘的姐妹情深,著實令在下感佩,都怪在下一時思慮不周,做事莽撞,才會造成諸位姑娘的困擾,令諸位如此擔憂,在下在此向各位深表歉意。」
對女兒國眾公主作了一個揖,左璽洸淡然一回身,將手中的書全放回架上後,緩緩向書房門口走去。
「不能走,你不能走!這樣的小莙很好、很正常!」一當望見左璽洸那副要告辭離去的模樣,知道自己犯下什麼錯誤的雲苧等人一驚,立即齊聲喊道:「我們走,立刻就走。小莙,我們先走了,過幾日再來找你聊天。」
雲苧等人的立刻,真的是立刻,霎時,整個書房裡,走得只剩雲莙與左璽洸兩人。
人才,真是個人才。
想著方才幾位姐妹那百年難得一見的侷促,雲莙真的不得不佩服左璽洸的那張夫子臉,畢竟要讓那幾名日日在外呼風喚雨的姐妹們臉上出現那種失措神情,這世間,絕沒有幾個人能做好,更何況,一次還四個……
「我沒偷懶,更沒讓人故意上我這兒來表演。」坐回座椅上,雲莙頂著那張瘦了一圈又睡眼惺忪的小臉,淡淡說道。
「在下明白。」左璽洸彎下腰撿起筆。
「她們是自個兒要來的,我趕了,趕不走。」雲莙又說。
「在下明白。」左璽洸將筆放好,又將雲莙身前的文牒收拾好。
「明白就好,我要繼續工作了。」雲莙伸手拿筆。
「這一個月來,在下非常明白您已表現出最大的誠意與極限,僅管效果相當不彰。」將早瞌睡得亂七八糟的雲莙手中拿著的竹枝取下,左璽洸淡淡說道:「如今,一個月之約已到,這一個月中,在下深感自己與丞相在行事風格上有極大差異,更已明瞭您的……」
「左參事,你這樣就不對了,明明約好是一個月,現在離一個月還有兩日,你怎可……」雖腦子早已混沌不清,單一當聽及左璽洸那似是要再度拒絕的話語,雲莙心一驚,急急站起身便要反駁,可她的話未說完,眼前卻一黑,疲憊多日的身子,再支撐不住地虛軟下去。
「六姑娘?!」
在耳畔那隱隱約約的呼喚聲中,雲莙靜靜睡去了。
舒服!
好久沒睡得這麼暢快了……
神清氣爽地由睡夢中醒來,雲莙坐起身慵懶地伸了個懶腰,但她的指尖,卻碰觸到一個本不該出現在她寢宮的事物——一個溫暖的肩頭。
緩緩轉過頭,映入雲莙眼簾的,是左璽洸睡得沉沉的臉龐。
他怎麼會在這兒?
望著和衣靠坐在自己床頭,眼下滿是黑暈,有些憔悴,但頰上卻泛著微紅的那張睡顏,雲莙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因為這是她第一回如此近距離看著睡得如此毫無防備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