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海老國的男兒來說,上戰場就如同他國男子出外工作一般,只是他們不須識字,不必學習合宜的應對進退;更由於他們的生命總懸於一線,充滿了不可確定性,所以他們好喝酒、好玩樂、好耍嘴皮子,個個練就一身皮黑肉厚的功力。
但全海老國的男兒更愛家,因為那是讓他們能無懼無畏在沙場拚搏,卻同時愛惜生命的原動力。
上戰場,領佣金,回那個有人等他的家,再上戰場,再領佣金,再回那個有人等待他的家……
一直以為自己的一生約莫就這樣了,直至八年後,十五歲的他,在一場不知因何而起的混亂中,救出一名重傷垂危男子的那一刻,他平凡的人生,改變了——
因為那名男子,名喚荊琥岑。
男子在昏迷之前,不斷對他說,別告訴任何人他受傷之事,只要他趕緊去找老杜宰相。
老杜宰相到來後,與男子私談了半個時辰,才終於走出門外,在足足打量了他半個時辰,又考校過他的武技與行兵佈陣後,對他說了一句話——
「從今天起,你就是荊琥岑,而你的家人,我會照顧。」
才十五歲的他,為了後面那句話,二話不說的點頭了,縱使他明白,在成為荊琥岑的那日起,這世間,將再沒有石頭這個人……
在接受老杜宰相長達一年的教導與改造後,他以荊琥岑之名重新出現於世人眼前,而且從沒有一個人懷疑過。
老實說,他不知道在他之前,有過幾個荊琥岑,但他知道,在他之後,一定還會有其他的荊琥岑,可是他不在乎,更從不曾為這個決定後悔過,甚至還為自己的好運道感謝至今。
因為縱使沒有來自己,但他卻讓娘親與姐妹提早幾年便過上了好日子,而且還都嫁入了她們小時候大概連幻想都不敢幻想,可以不必工作便一輩子衣食無憂的上等人家。
更何況,除了無法再與家人見面,不能與人交往過深,並在回復本來面目時得點住自己啞穴充當啞子,以免讓人生疑之外,成為所謂的荊琥岑也沒什麼不好。
老杜宰相很放任他,幾乎完全不干涉他的日常生活,所以平常時間,他可以學識字,然後在守陵無聊之餘,潛心研究如何種出各種顏色、各種香味的花。
而在以荊琥岑的身份出現時,不僅衣食住行有人負責,眼界更是大開,最重要的是,還能替跟過去的自己一樣,必須日日離鄉別井,在外征戰,只為養家活口的男人們多掙點錢,並在有生之年,為海老國盡自己一分小小心力。
可他平靜、知足,幾無缺憾的人生,在那場漫天大雪中,在望見雲萳的那一刻,卻隱隱開始有了波動起伏。
那夜,她的身影,她的眼眸,至今依然深深刻在他心間——
刀光劍影中,那依然傲氣、自信、生氣勃勃的優雅身姿;濁氣包圍圈裡,那雙不驚、不懼,清澈、澄靜無比的晶亮眸子;無論成敗,都執著貫徹自己信念,勇往直前,快意拚搏的一抹輕笑。
那時的她,那樣的氣韻生動,渾身散發出一份讓人神往的、從容不迫的光華流轉,一份他此生從不曾擁有過的信念,與心的自由。
那一刻,他幾乎看癡了,因為在白雪中的她,翠衫上雖滴落了許多血滴,但那血滴,卻恍若是撒落在她身上的櫻花花瓣似的,那樣的美。
她的存在,就像他從未碰觸過的另一個世界,緊緊將他吸引住,讓他不知不覺地想走近她,靠近她,就算在明瞭她高貴無比的身份後。
他其實從未曾想踏入其間,畢竟他明白,他已擁有得夠多了,況且只是在一旁欣賞,便已足夠令他滿足,縱使他早知曉她之所以到他身旁,只為了探他的底,甚至除去他。
但那又如何?
畢竟他只不過是現階段的荊琥岑罷了,就算除去了他,荊琥岑依然會存在。
想是這樣想,可他的心,卻在那一個午後,那皇宮小小一角,一發不可收拾了。
雲萳大概永遠都沒有想過,她一個小小的舉動,竟改變了他以為自己再無法改變的人生——
她給了從未有過自己名字的他,一個名字。
她不會知道,那一刻之後,他終於不是一個沒有名字,可有可無的啞巴狗,也不再是那總有一天會被人取代的荊琥岑,而是一個名叫昊天,真是存活在這世間,有人認同,且有自己存在價值的男人!
那夜,更沒有人會知道,回到威琥山的他,是如何暢快淋漓的又淚又笑了一整夜,只為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威琥山上的那滿天星斗中,終於有一顆,屬於了他。
就那樣開始為她癡,為她醉,為她傻,為她著迷了。
正因徹底著了魔,所以在三皇子大婚那一日,在得知成為她的駙馬可以擁有什麼的那一刻,他是真的忘了,忘了自己是誰,忘了週遭的所有一切,只想成為那一生一世可以伴在她身旁,就算沒有名字,沒有功名,沒有世人所想望的一切,卻可以擁有與她永世產生羈絆的真實存在。
那個夢,真的很美,僅管很短暫。
但清醒後的他卻依然追逐著她的身影,因為他知道,她永遠不會戀上他這個大字不識幾個,從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俗鄙又痞氣十足的大老粗軍頭,而他,永遠也無法成為她的駙馬。
正因為明白,所以他才能那樣瘋狂的放任自己去體會、去感受愛一個人,思念一個人,並打由心底願為一個人付出的所有感覺。
很痛快,真的很痛快,就算是現在,就是在明知他這個荊琥岑即將隆重謝幕,而他的一切戀眷,都將隨著他這個荊琥岑下台一鞠躬,徹底化為一瞬清風的此時此刻。
但滿足了,真的滿足了。
若不是有幸成為另一個人,他這輩子,不會有機會遇見她;若不是有幸成為另一個人,他這輩子,不會有機會會靠近她,逗弄她,戀上她,吻著她,呵護著她,更不會有機會與一群那般優秀的男子相識,相交,像真的兄弟般的飲酒,打鬧,相濡以沫。
「若可以,真想去女兒國呢!」由懷中掏出細細保護著的那封雲萳曾親手遞給昊天的信,他笑了,笑得那樣滿足,笑得眼眸都模糊了。
這信,是雲萳離開海老國的前一夜,親自到威琥山交至他手中的——
「你好,昊天。」
那時的他,正在整理陵墓上的雜草,而前一晚才被他輕薄過的她,靜靜來至他的身後,嗓音是那樣輕柔溫婉。
「我可以參觀下你的花房嗎?」
他沒有回頭,只是晗了晗首,在將手邊的事忙完後,起身領著她走進那間被月光映著的小屋。
他看著她仔細觀察著那間比尋常人的花房溫室都還簡陋的小屋裡的每一處佈置,專注地望著每一朵花;他聽著她用那如同絲絨般的優雅迷人嗓音,輕輕詢問著他所使用的土從何而來,自動引水灌溉方式如何運作,然後在他手腳並用的解釋完,一同走出小屋時,止步站在他的身前,抬起頭,凝視著他雙眸含笑問道——
「昊天,我明日便要回女兒國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聽到她的話後,他驀地一愣。
「你喜歡種花,我們女兒國的女兒家也喜歡賞花,若你能到我女兒國來,我們女兒國的女兒家們一定樂壞了。」
那時,她那毫無一絲虛假的雙眸是那樣清澈、溫柔,讓他幾乎想點頭了,可許久許久後,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然後在笑容中,搖了搖頭。
「為什麼呢?」她有些不解地問著,但雙眸還是含著笑意。
什麼也說不出口,更無法解釋的他,最後只能轉身,將手指向威琥山,然後聽到他身後的她輕歎了一口氣。
「是嗎?這裡還有你要守護的人是嗎?有像你這樣的人守護著他們,他們真是幸運呢!」說完這句話後,她挪動了腳步。
就在他以為她要離去之時,她卻繞至他的身前,然後將一封信,輕輕放至他的手中。
「抱歉,昊天,打擾你那麼久,我也該走了,這些日子,謝謝你。若哪一天,你想找人看看你新種的花,就請個人將這封信捎給我,我一定立即派人來接你。」
那一瞬間,他的喉頭,徹底梗塞住了,為那世間最溫柔的一顆心,一顆他永遠無法擁有,卻又止不住瘋狂愛戀著的心,並且至今,依然沒有停歇。
「真想去呢!」
星空下,傻望著手中那封已然有些泛黃的信許久後,他帶著笑容徐徐站起身,走至一旁,將信小心翼翼地放入他早挖好的土坑中,然後將土,緩緩覆上。
因為這將是他的歸處——
他,軍昊天,一個終於有了名字的男人,未來靈魂的歸處……
三個月後
虹城向來戒備森嚴的七姑娘府少見的人進人出,快馬一匹匹奔入,又一匹匹離去,而府內議事大廳中的所有人更是個個腳步匆匆,神色凝重。
「七姑娘,最近七海戰況報告書到。」
「給我。」未待雲萳開口,原本在一旁喝茶的雲荼跟雲苧出聲了,然後輪流看完後遞給來人,「拿去給外頭的赤天朔跟鞠滕郗看看。」
「是。」
「七姑娘,海老國近半年來外交關係報告書到。」
「給我。」一樣未待雲萳開口,在一旁賞花的雲蓳出聲了,看完後遞給來人,「拿去給外頭的甘莫語看看。」
「是。」
「七姑娘,海老國地質、水源及礦產研究報告書到。」
「給我。」依然未待雲萳開口,靠在躺椅上的雲莙便懶洋洋的伸出手,在大致掃過一遍,並寫了幾個字後,遞給來人,「給我快馬送到丞相府左參事手李裡去,要他立刻看,看完後,第一世間給我回話。」
「是。」
「你們幹嘛搶我的工作?」忍不住由堆滿文牒的案桌前轉身,雲萳瞪著那幾名像在度假似的姐姐。
「小乖,休息會兒,你瘦了不好看。」
「就是,那小臉尖得姐姐們都心疼了,乖,去睡睡,把臉養圓再回來。」
「我好得很!」小臉整個憔悴了一圈的雲萳望著那群其實各有自己事要忙,卻全以「忙裡偷閒」為由聚到這裡來的姐姐們,眼眶雖有些微濕,可嘴裡卻還是不住嘟囔這著,「也不知你們是跟誰學的,一個個都愛管閒事成這樣。」
「你還說。」
聽到雲萳的話後,幾個姐妹齊笑了起來,然後在笑聲中望見小九急匆匆地跑喊著——
「報,海老國五百里加急口訊到!」
「快說!」這回,在場的姐妹們幾乎是眾口一聲的命令齊出了。
也難怪她們如此急切,因為近三個月來,天禧草原周邊可說是草木皆兵,因為「荊琥岑」不知為何瘋狂地四處征戰,而且他所參加的所有戰役無一場單挑,不僅全是領兵,所對戰的國度,全是以野心凶悍著名的攻掠者,所打的,都是戰力幾倍於他的艱苦戰役,僅管如此,但他,一場沒敗。
雖一場沒敗,而讓他如此瘋狂的原因,雲萳也約略猜想得到,可她需要知道細節,更需要知道主謀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