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東角,突然傳出一陣咒罵聲,而後,那名被罵的女子伏身一拜,就靜靜跪著退出了房。
「小四,扶二……帶她走,這裡也不需要她。」一當那名女子離開,赤天朔也冷冷這麼對小四說道。
「是。」恭恭敬敬地伏身一拜,小四扶著雲荼緩緩退出了屋外,待到無人處後,小四忍不住愛叫出聲,「我的娘啊!我的腳好麻啊……二姑娘,你等我會兒,等我腳一不麻,馬上就替你搓搓。」
「這算什麼啊!」無事地站起身,雲荼又好氣又好笑地望著小四,輕啐一聲,「倒是你,回去後,給我好好練練。」
「啊!我都忘了,二姑娘你可是受過嚴格的茶藝訓……」
望著雲荼優雅的翻翻身姿,小四像想起什麼似的說著,但話未說完,就看到遠處有一隻小手向她們揮動著。
「喂!來,到這兒來。」
與小四對望了一眼,雲荼二話不說,往手的方向走去,在進屋後,發現那屋裡早擠滿了被斥離主屋的上村女子,而且亞麻長衫跟面罩四處丟成一片。
果然!
忍不住的笑了,雲荼在克制不住的笑意中,一把將亞麻長衫脫下,丟至一旁。
「哇!你好美!」一當望見了雲荼的真正模樣時,上村的女人們一起驚歎出聲,「難怪阿朔出去後,就再也不想回來了。」
無怪上村女人們要這麼說了,因為雲荼本就氣質優雅,容顏傲人,當她脫下長袍後,裡面那套繡工精緻、材質華美的粉橙色緊身家服,不僅盡顯她的婀娜身姿,更襯得她輕笑時那張鵝蛋般的白皙小臉是那樣粉嫩。
「沒的事。」看著那群長相其實清麗,卻一身樸素、老成的女子們,雲荼沉吟了一會兒後,回頭一喚,「對了,小四,把我屋裡的東西拿來,我想給姐妹們送點見面禮。」
是的,見面禮,僅管雲荼深信,赤天朔那個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愣爺,當初要小四帶這兩箱衣物的目的,絕不是為了這,但她很樂意幫他及自己做做人情。
更何況,女子愛美本事天性,若能讓所有人都開開心心,何樂不為呢?
就這樣,由這日起,雲荼與上村女子徹底打成一片,而後發現,這鬼隱村根本就是個矛盾的綜合體,詭異得不得了啊!
見面就打、水火不容的上下兩村,表面上看似父權、男權絕對至上,但關起門來,總隱隱可聞的河東獅吼聲;號稱鬼隱之技傳男不傳女,可那些平時看似弱不禁風的女村民們,根本個個身懷絕技。
除此之外,鬼隱族長老們對身為族長夫人的雲荼的種種「試煉」,以及那些下村居民因「恨屋及烏」而頻頻出現的「排擠」,更是讓雲荼又好氣又好笑。
「來,瞧瞧我家閨女兒繡的。怎麼樣?繡得好吧?」
「哇!真不錯。」
某一日午後,望著下村村長夫人手中的那條繡帕,小四先是驚歎一聲,然後故意走至窗旁,輕輕閃著手中的繡帕,「唉!哪像我家姑娘啊!繡來繡去只會雙面繡,要是不小心拿到了陽光下,還會出現那刺眼又討厭的七彩虹光呢!」
是的,他們拿女紅刁難雲荼,只可惜,雲荼自小熱愛女紅,她的女紅師傅若在女兒國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來,嘗嘗我家閨女兒煮的。怎麼樣?好吃吧?」
「哇!好好吃。」
某一個夜晚,小四用手捻起一條肉絲,臉上先是一副陶醉樣,而後,輕歎了口氣,由身後拿出一盤刀工精緻、裝盤絕美、香味清郁的玲瓏塔,「唉!哪像我家姑娘做的啊!只有樣子勉強能看看。」
是的,他們拿烹飪考驗雲荼,只可惜,雲荼自小熱愛烹飪,而她的烹飪師傅,恰巧有女兒國第一神廚美稱。
可以這麼說,在一般人觀念中,所有皇族不需親力親為的小藝小技,雲荼全都擅長,而且專精。
所以屢屢敗陣的小村,在顏面無光之際,總算微微收斂了些,讓終於不必再日日應付這些小事的雲荼,有時間去瞭解真正的鬼隱族——
一個以鑽研究極武學為傳統,卻又因武遭禍,不得不避隱無人山林的少數民族;一個武學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記取先人教訓,百年來皆不與外人有所接觸,極其古板、排外,但又極其單純且孤單的名族。
他們睜眼只為練功,闔眼只為明日的精進;他們耕種也狩獵,卻只為讓習武的身子足以支撐更嚴苛的考驗,他們傳宗接代,只為了讓技藝得以傳承。
第一代,自然沒問題,第二代,勉強沒問題,第三代,問題慢慢開始浮現,第四代……
雲荼相信,鬼隱族代代相傳的除了武學之外,應還存在某些不足與外人道的內規,用以約束住這樣一群身懷絕技的人們,讓他們留在村裡,而鬼隱村大部分的村民們,也確實一直默默信守著。
但百年前的創痛,隨著歲月更迭,已慢慢被遺忘,再嚴苛的內規,也約束不住一顆顆年輕氣盛,想知道外面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好奇之心,所以,規矩終究會被打破,否則赤天朔也無法降生於世。
雖然最後,赤天朔的爹終於還是回到了鬼隱村,可他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因此,知道自己原來在外面世界具有那樣大力量的赤宗出現,自組了一個「鬼刺」,並且樂不思蜀的無法無天了,赤天朔才會風塵僕僕地歸來,然後下巴一日緊繃過一日。
想必,赤天朔這陣子之所以一路那樣披星戴月的策馬狂奔,都只因早洞悉了赤宗當初綁架天禧草原周邊眾將領的下一步,就是打算待「鬼刺」徹底壯大後,尋得一個好時機,帶領手下包圍鬼隱村,若村民們不願歸順他,便以屠村的方式,讓世間再無與他同樣身懷絕技之人有機會來跟他作對。
想必,赤天朔這陣子之所以那樣神情緊繃,都只為了趕在因上個計劃徹底挫敗,為怕遭到鬼隱村內規懲處,而決定先下手為強的赤宗帶人突襲鬼隱村前,回來通報消息,預作防範,可這群食古不化的村民們卻還怪罪他暴露了行蹤,拖累鬼隱村,在退與不退間爭吵不休吧!
唉!就是太老實了啊!
什麼出走部族?這一舉一動都被人盯梢著的部族哪那麼容易出走。
根本是一顆故意被放置在外頭,用來觀察鬼隱村的出走者是否為亂,是否有將極秘技藝傳給他人,又是否會危害到鬼隱村安全的傻瓜棋子嘛!
肯定自小就傻,才會明明受了那麼多白眼,可還是一心掛記著,然後在鬼隱村面臨危機,上下兩村退卻族長一職推成一團時,回來成了個現成的受氣包。
這老師過了火的……傻漢子哪……
「那是……」一個秋涼的午後,與上村女子圍坐在隱蔽大樹下做女紅的雲荼,望見了一名年約三十歲,全村中唯一沒有蒙面的嬌柔女子手提食籃沿街走著,不禁有些好奇地問道。
「喔!下村的織娃,族長之妻。」上村村長夫人望了一眼後,繼續低頭做女紅,「錯了,應該說是前任族長之妻。」
「別忘了還是上上任的。」一旁有人插嘴道。
「至於是不是現任的,那就看這任怎麼做了。」另一人又道。
「什麼?」聽著這群女人口中的前任、上上任、現任,雲荼一時間腦子有些混亂。
但她卻知道,這個織娃,就是當初那群下村長老在知道赤天朔娶妻之後,口中不斷囔囔著「她要怎麼辦」的那名女子,而她因為忙著應付村民的考驗,幾乎忘了這人的存在。
「鬼隱族的族長之位所擁有的一切,向來有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傳統,妻子也包括在內。」上村村長夫人抬起頭對雲荼解釋著,「所以上上任族長死後,上任族長自然也接收了她,現在,上任族長又走了……」
什麼?父死子繼?兄終弟及?
聽到上村村長夫人的解釋後,雲荼徹底傻眼了。
因為她總算弄明白,這群女子口中的「織娃」,曾經是赤天朔伯父的妻子,又成為赤天朔堂兄的妻子,要不是她的突然出現,更可能是赤天朔的妻!
這什麼跟什麼啊?
女子憑什麼就沒有選擇的權力,而要像個貨物似的被繼承來、繼承去啊?
「沒辦法,鬼隱族就是這樣。」望著雲荼眼底驀地燃起的熊熊火光,誤以為她生氣的理由,是要與另一名女子共侍一夫的上村村長夫人輕輕歎了口氣,「阿朔那孩子從小就老實,否則當初怎會在大夥兒考慮是否要將族長之位還給他時,連夜遁逃。」
原來赤天朔當初出走部族,是為這事啊!
「赤大人跟織娃姑娘的關係如何啊?」正當雲荼恍恍明白赤天朔出走部族的原因時,一旁的小四突然插嘴問道。
「我記得織娃大阿朔十歲,小時候,織娃還挺照顧阿朔的,不過等阿朔慢慢大了後,由於村裡的規矩,兩人也就不太說話了。」上村村長夫人歪著頭想了想,「但是我聽下村的人說過,阿說出走部族時,織娃好像哭得挺慘的。」
「哪只哭得慘而已!」另一名女子望了望四周後,刻意壓低了嗓音,「我聽說的是,織娃還追著出去了,只可惜,最後還是給捉回來,老老實實地當她第二任的族長夫人。」
「反正說來說去,她就是跟阿朔家沒緣,要不然當初跟阿朔他爹那自小訂下的親事怎會吹了?這回,好不容易盼著了阿朔,可阿朔卻又早娶了個美嬌娘……」
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再想起赤天朔曾喚過的那聲「荼娃」,不知為何,雲荼的心驀地一緊。
原來,赤天朔不僅與織娃早就相識,而且還有一定的交情,只是為了現今她仍不知的某個原因,才會要求她以婚書上的身份,同來鬼隱村。
那原因,是他真的不願娶織娃?還是另有苦衷?
若他與織娃之間當真只有兒時交情,織娃又為何會因再見不著他而哭泣?而他,又為何會喚她為「娃」……
當夜幕緩緩降臨,上村女子們個個趕著回去做飯時,雲荼也返回自己的臨時住處,但這一路上,她都沒有開口,之時逕自低頭沉思,直至一聲低呼響起。
「二姑娘,當心!」
當心?
當小四的聲音響起,而自己已然撞及一個柔軟的身軀時,雲荼連忙道了聲歉,然後在望清眼前人時,驀地愣住。
因為雲荼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有人由自己的屋內走出,而此人,是織娃!
織娃的裝扮,就如同午時雲荼所見一般,可此時,她粉嫩的雙頰微微嫣紅,眼圈兒含著濛濛水光,耳上還掛著那副她幾天前特地拿給赤天朔,讓他好好想想,最想送誰禮物,卻一直未曾送過的珍珠耳墜。
用著嫣紅的雙頰、含水的雙眸,織娃羞澀又溫柔對雲荼笑了笑,一語未發地緩緩繼續向前走去。
「她到這裡來做什麼啊?」望著織娃的背影,以及耳上那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耳墜,小四皺了皺眉,然後在一回身,望見大廳中的人影時,更驚訝地叫道:「啊!赤大人,您怎麼在?」
無怪小四會驚詫了,因為自雲荼進鬼隱村的第一天起,赤天朔就從不曾在亥時前出現在這屋內。
帶著些許疑惑,雲荼靜靜步入屋中,在望見桌上吃得一乾二淨的酒菜時,恍恍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