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羅老早就察覺到了,她正在改變。
她身上,縈繞薄薄的七彩聖光,那是神族才會有的光明,她還沒補滿黃泉之主要求的五萬數量,正確算來是一萬三千六百六十六條,連五萬的一半都不到,她尚未真正歸列仙班,應該仍是一抹幽魂,卻已經嗅不出半絲鬼息。
她有粉櫻般的好氣色,健健康康鑲在雙頰,染紅了清美。
她有最祥靜的笑容,光是瞧見她,再怎麼心浮氣躁的人,也會因而緩緩平息,得到慰藉。
每縫補完一條破魂,她的模樣便會變得更潔淨,她每下一針,都會為破魂輕輕吟著善語,偶爾會有痛苦哭泣的魂魄向她傾訴那一世所受的折磨,她會耐心聽著,甚至不吝惜展臂將魂魄輕輕攬進胸口安撫,她會開口勸諫,她會輕聲開導,她會微笑送行,她會誠心祝福每一條魂魄從補魂小屋離開後,都能重拾一個不再有懊悔的來生。
她的慈、她的善,已經讓她擁有不輸給任何一名天人的飛天資格,連天也認同了她。
「放你一個人在這裡面對魑魅魍魎,我實在放心不下。」
「你已經那麼小心地護我安全,而且我也不曾真正發生意外呀,你別擔心我。」她要武羅放她下來,讓她洗淨染有污血的雙手,他替她取來帕子,為她拭手,她以笑容當成謝禮。
呀,她好像一直忘了跟他提,她與文判官說好,即便數年後她有機會晉陞仙籍,她也願意繼續留在黃泉裡,為需要補魂的魂體效力。修仙,不一定非得在雲煙渺渺的仙山才能修,只要有心,處處皆是仙境。
嗯……看武羅一臉擔憂,她還是先別說得好。
武羅緩緩擦拭她蔥白十指,問道:「累不累?」
「還好。」
「真是不公平,若把那些動物魂全算進去,你老早就補完五萬條還有剩!」說起來,武羅仍有氣,真的是被黃泉之主佔盡便宜。
「我覺得替破損的魂體縫補,是件很開心的事,看他們能重新站起來,能走、能跳、能跑,我自己也感同身受,得到滿足。會傷痕纍纍來到黃泉,或多或少都是帶著忿恨離世,我能為他們做的事太少,至少不讓他們下世身負殘疾,那就好。」
她說道,身上的清光又明亮了一些,或許她自身無法看見,但她身上一絲一毫的變
化,全收納進武羅眼底。
她是真的心存喜樂,在做著不討喜的辛苦工作,正因如此,才更彰顯她的偉大。
連秋水按著武羅的手背,她的雙手已經被他擦得乾乾淨淨,她與他並坐在長椅上,為他斟杯地泉水。
「我在這裡,看盡了生離死別,看見有人來時痛苦難過,也看見有人走時眷戀不捨。我遇過虎標哥、虎嬌姊、三霸哥、魚二哥、四賊哥、矮子哥:……還有雪姊。」魚二哥斷掉的膀子,是她為他重新縫上,當初魚二哥比她早一步離世,最原先的補魂師縫法粗糙又隨便,魚二哥的膀子在劍山地獄裡承受不住幾回上下的折騰再度斷掉,後來才由她接手補牢,她仍記得魚二哥見到她時吃驚的表情。
那些人名,都已好遙遠。
「大家都怎麼了?」武羅沒忘懷當年受到他們的照顧,一張一張故友面孔,他依然記憶猶新。
「幾位大哥受完煉獄之刑後,判轉入畜生道十七世,或為豬牛,或為雞鴨,十七世是很快便結束的,後來他們各依前生數世的業,再入輪迥。雪姊她……則是待在奈何橋旁,等著。」
「等著?」
「她在等著魚二哥。」
「她因為恨著魚二哥,所以對全寨的人下藥,害死所有人,死都死了,她還等什麼?」武羅不懂女人心思,明明在世時對魚二所做的一切都嗤之以鼻,魚二討好地送她花,全教她砸在地上踩爛;魚二諂媚地送她珠寶美裳,她一件一件拋進井裡不要,死了之後卻在等魚二,豈不矛盾?
「等著跟魚二哥說一聲抱歉。許多事,生前做了,後悔也來不及,抱著遺憾來到地府,渴求著能有彌補的機會。」
雪姊在寨子滅絕之後,一個人徒步走下山,漫無目的,最後昏厥在路旁,被一名樵夫救下。清醒後的她,不斷地哭泣,泣訴著懊悔,每一滴眼淚裡都和著呼喊魚二姓名的痛哭,她在那時才醒悟過來,她要的,從來就不是以他的生命來賠罪,失去他,並沒有讓她得到釋懷和滿足,反而使她痛不欲生,但顧及腹中唯一還與他有關的孩子,她沒有輕生,辛苦地生下孩子,將他帶大。孩子姓魚,是魚二哥的姓氏,五十年後,她罹患重病,撒手人寰,死前再三叮囑交代兒孫,在她的牌位上,一定要為她刻上「魚」姓。
連秋水在地府中偶遇雪姊,聽起雪姊緩緩道出那些故事。
而當時的魚二,身處煉獄中償業。
雪姊希望能親口告訴魚二,關於她的後悔、她的領悟,以及他與她的孩子、孫子,那些魚二沒能參與的一切。
她等著,也是一個五十年。
「她後來有等到魚二哥嗎?」
連秋水笑裡有欣慰,溫柔頷首。「有,她有等到。」
「魚二哥原諒她了嗎?」
「這種無法言明誰對誰錯的事,哪有原不原諒之說?魚二哥確實傷害了雪姊,他以最糟的方式得到她,而雪姊也的確是奪走魚二哥性命的推手,誰錯得多,誰錯得少,無法比較,我只知道,當時魚二哥與雪姊相見,兩人都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是互相凝望掉淚,沒有道歉、沒有責備,後來雪姊把兩人孩子的名字告訴他時,魚二哥有了笑容-- ……」接下來,兩人都到了入世輪迴之時,魚二將會墜入畜生道,亦在血池地獄十五年受罰的雪姊則會重入人道,下一世絕對不會有感情上的交集,可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面露惋惜,相執的手,牽得好緊,一同飲下孟婆湯,一同躍下忘川。興許等會兒,牢扣的十指就要被川潮衝散、分開了,所以他們珍藉著每分每寸相聚光陰,上一世無法貼近的心,下一世、下下一世、無數個下一世,總希望能再有一世,讓他們兩人擁抱希望,也許他們會再相遇、有機會以更甜蜜的方式相戀,彌補那一世錯誤的缺憾。
連秋水那時遠遠凝望他們,不由得雙手合十,默默地為雪姊和魚二哥祈禱:在未來的某一世裡,有情人能成眷屬。她一遍又一遍喃著、一次又一次求著………
這世不會,下世不會,下下世不會,總可能有一世會。
抱持著無窮希望去祈求、去盼望,第十世不會,就求第十一世,第十一世不會,還有第十二世………
會的,一定會的。
武羅一邊聽著連秋水輕柔嗓音緩訴魚二與雪姊的那段故事,一邊攬過她的肩,讓她枕靠在他胸前,她雙手環緊他的腰,享受這求了數個百年才得到的依靠。遙遠已逝的百年前,此三球姑娘偎在少年肩上的畫面,溪畔拂面的春風,撩弄得柳葉搖曳生姿,姑娘黑髮間的銀簪花,與溪上的瀾光相互輝映,一旁的蒼猊犬大東猛搖尾巴,跟著開心咆汪。消失的那一切,此三蒼姑娘香消玉損,少年氣竭而死,春去冬來,清風不在,柳樹枯黃,黑髮上的銀簪花已入黃土,開心跑跳的犬兒,不知去向。
消失的那一切,此三球姑娘化為幽魂,少年已成天人,地府之中沒有四季更迭,風兒冷峭,地府之中沒有繁花綠葉,她等在那兒,他卻在天之端,百年、百年、再百年,她還是等著,一條無所歸依的魂兒,一位至高神祇,相遇,彷彿是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的奢求。
消失的那一切,今天,重新回來。
秋水偎在武羅肩窩,像往昔一樣,彼此依靠,百年的百年過後,終於成雙。
開明獸乖乖坐在一旁,粗壯的獸尾不住搖晃,咧笑的大嘴,發出像在笑的凹嗚聲。